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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句话就把两位老人全问傻了。他们面面相觑,回答不出。他们的茶庄早已公私合营了,来卖茶的人早已没有先在茶桌上品一杯的习惯了。至于一起在茶桌前斗斗茶、看看字画的雅兴,那根本就是前朝幻影,不提也罢,若提,自己都有恍若隔世之感了。
烈士子弟杭得茶的性格在三年自然灾害之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当然不能仅仅归于他的吃不饱。他是在这期间进人大学,并开始和杨真这样的人真正开始接触的,杨真的思想、学说和遭遇很深地影响了他,甚至影响了他的性格与为人处事,直至影响到了他对学业的选择。
此刻,孙子的热情感染了爷爷。杭嘉和可以说是很久没见过得茶眼里燃烧起来的这种热情了,这是一种既为之担忧,又为之欣慰的热情。这份热情也多少 消解了因为这封信给他带来的忧虑。杭嘉和已经老了,从他饱览的人生中可以得出一些神秘的不可解释的箴训,比如过于巧合的事,往往是某些事件发生前的征兆。 在这封年轻人的信中,虽没有看出过于巧合的机缘,但想起吴家,杭嘉和的感情依然是十分复杂的。
杭嘉和的预感没有错,得茶在得到系里的肯定答复之后,写信给北方的吴坤。果然第二封信里,就出现了年轻人火热的倾吐。得茶看信的时候,激动得信 纸都发出了嚷嚷的声音,像饥饿的蚕正在吞吃着桑叶。果然世界既大又小,生命处处设置机缘,原来吴坤的行动里有着这么强大的内在的逻辑;原来他的那位名叫白 夜的女朋友、那位名义上是北京某位德高望重的老干部的女儿,实际上却是杭家的老朋友杨真先生的亲生女儿;原来她自愿从北方分到这江南小镇,只有一个目的, 就是离她的生父近一点,杨真先生不是正在湖州长兴的顾清山下劳动改造吗;原来他是那么地爱他的女友,她是他的全部生命,是他的永恒的女神,是他的命运,总 之没有她他是无法再活下去了,所以他放弃北京的更广阔的学业天地,宁愿到这东南一隅来重新开始两个人的新生命。他说这件事情只有求靠他们杭家,尤其是他杭 得茶了。因为他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他和杨真之间的关系——也许这会影响他顺利地分配到这里。这封信倒是用蓝墨水钢笔横写的,办公信纸。这个尚未见过面的年 轻人的钢笔字一开始也很漂亮、微洒,是那种专门进行过书法训练的人才具有的笔力。但这种笔力行文到三分之一时就开始潦草,很快就转化为一种天马行空般的充 满激情的喷涌。急不可耐的倾吐,毫无设防的渴望,简捷而十分有力、子弹一般地击中了得茶的心。最后那一张纸得茶是连猜带蒙读出来的,看得出这位爱情的信 徒,此刻已经处在白热化阶段。得茶只把这信看了一遍,就急匆匆地骑着自行车又往家跑。岂料爷爷连他一半的激情都没有,爷爷杭嘉和把两封信同时取了出来,反 复比较,这让杭得茶站在一边暗自不解,在他看来,有些东西是不好拿来作比较的,比如说有关涉及到爱情的东西。爷爷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把信收了起来,只说 了一句话:“这两封信倒不像是一个人写的。”得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知道,在这件事情上,爷爷还是很关键的。嘉和却只挥挥手让他吃饭。嘉和有嘉和的 想法,他要核实一些关键的问题,还要尊重老友的意见,尤其是在老友落魄的时候。他与杨真之间的通信以及他后来与嘉平在这件事情上的努力,杭得茶一概不知。 他只知道半年以后,吴坤就如愿以偿地来到了杭州城。
吴坤刚来时没有房子,得茶就让出自己宿舍房间的那一半,两个助教合住。他们相处得很好,学术上也能互补。吴坤长于表述,得茶长于思考与实证,年 轻而不泥古,有独立见解,但发乎心止于言,轻易不下定论。吴坤却很有冲劲,一到学校,就发表了好几篇在学术圈子里很有锐意的文章,这其中的不少见解,来自 于得茶的思考。有人很在乎自己的东西被他人所用,得茶却完全不在乎,不但不在乎,他还为自己的思考能为他人所用而高兴。他们两人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在系 里一时就成了一对才子。吴坤长得十分精神,下巴方方的,每天刮得雪青。头发浓黑粗硬,把前额压了下来。大而略显肥厚的手掌,动作有力不容置疑。他的面部表 情生动,脖子略粗但极为灵活,头部摆动时犹如一只灵敏的年轻的豹子。他又那么豪爽、随意,与人交往,三句两句,就拉近距离。总之吴坤是一个好小伙子,大家 一开始就那么认为。
实际上,得茶第一次与吴坤交谈就发现他们的根本不同之处,吴坤是那种性格外向的人,而他自己却是一个内敛者。仿佛正因为如此他反倒更欣赏他,或 者他要求自己更加欣赏他。在他欣赏他的同时,四年级的女大学生们也纷纷向吴助教抛去媚眼,站在一边的同样年轻的就得茶倒像是一个书童。吴坤愉悦地和她们对 话,这里面的光明正大的调情,像杭得茶这样一位从未涉人爱河的人是感觉不到的。他只能从事后吴坤那闪着愉快的眼神上看出一些异样,他总是摆摆手,仿佛无可 奈何地说:“南方的女孩子啊,都是这种风格。”每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得茶不知为什么地就会想到那位北方的女孩子。吴坤是为她而来的,但直到现在,杭得茶还 没有见过她。
总之,一旦有了吴坤,一种格局就形成,那是一种比较的格局,得茶在吴坤的衬托下,显示出了另一种风貌,他喝茶,而吴坤爱酒,看上去他仿佛比吴坤 要嫩得多。他羞涩,有时还不免口吃,这也是家族的印记,杭家的男人,几乎都有些口吃。他治学的方向是地方史中的食货、艺文、农家、杂艺类,对这个领域,许 多人闻所未闻,纯属冷门。吴坤开玩笑说,他以为像得茶这样出身的人,应该去修国际共运史呢。得茶说:“从逻辑上推理,我去修食货也和出身有关啊。我们家可 不是光出烈士的,主要出产的还是茶商,所以我最近正准备研究陆羽,他那部《茶经》,不是在湖州写的吗?”这一说吴坤也乐了,回答说:“照你那么说,我正准 备研究秦桧,也和祖上有关少?我们家祖上可没有当奸臣的啊!”
得茶为了表达自己那种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心情,破例把吴坤带回家里,吃了一顿饭,知道他对酒的兴趣比对茶更浓,特意请奶奶去买了绍兴老酒。宴 毕,又把他带到后院的那间小屋子,门媚上刻着的那四个字让吴坤停住了脚步。“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你还坐禅啊?”他笑指着门媚上写着的'“花木深房 “那四个字问得茶。其实这里早已是七十二家房客的大杂院,再无通幽之感了。得茶笑笑说那是曾祖父手里的事情,属于文物,所以才让它留着的呢。现在这里是他 的小书房兼卧室。
吴坤在那间禅房里看到了一些别样的东西,他暗暗吃惊,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可以体现抗得茶的个性,而在学校里看到的那些却只是杭得茶的一部 分,或者一小部分。只有在这里,杭得茶才会在瘦削的面容上露出了些许的得意。他让他看挂在墙上的《琴泉图》,他曾祖父用过的卧龙肝石,他的日本亲戚在六十 年前送给他们杭家的砸成两爿后又重新铜好的天目盏,那尊放在案头的年代悠久来历不明的青白瓷器人儿陆鸿渐,还有那把有神奇传说的曼生壶。这些东西放在那 里,并不让吴坤觉得有多起眼,但一经得茶解释就不一般了。吴坤更感兴趣的还是挂在墙上的两张大图,一张写着“唐陆羽茶器“,另一张写着“南宋审安老人《茶 具图》“,两张画画的都是古代的茶器。吴坤的视野就被第一张画上第一幅图——一只风炉吸引住了。
风炉画得蛮大,三足两耳,风炉旁竖写着四行字:伊公羹,陆氏茶;坎上翼下离于中;体均五行去百疾;圣唐灭胡明年铸。吴坤指着那最后一行问:“圣唐灭胡明年,应该是764年吧?”
“正是那一年。陆羽是安史之乱时从湖北天门流落到江南的,这只茶风炉大概就是纪念平叛胜利所铸的吧。“
“可见陆羽号称处士,也是一个政治意识很强的人。”
他见得茶很认真地看着他,就又指着那第一行字说:“我不懂茶学,瞎讲,关公面前耍大刀。不过拿伊公羹和陆氏茶来平起平坐,说明陆羽,其实是有伊尹之志的。“
伊尹是史籍中记载的商朝初年的著名贤相,有“伊尹……负鼎操组调五味而产为相“ 的记载,这也是鼎作为烹任器具的最早记录。在中国历史上,“伊尹相汤“和“周公辅成王“一样,都被后人把之以圣贤之礼。吴坤这样评价陆羽,也是顺理成章。
但得茶却不同意这种简单的立论,他说:“在我看来,陆子在此倒不一定把自己摆到政治立场上去。我对他算是已经有了一点初步的研究,至少有句话我 敢说,他是封建时期的知识分子中少有的一个具备自己价值体系的人。比如他敢拿自己的茶与伊尹的羹比,应该把鼎的因素放进去。鼎最早不过是一种礼器,传国重 器,用于祭祖,也可在鼎上刻字,歌功颂德吧。后来用到炼丹、焚香、煎药等等上来。伊尹用来煮羹,陆羽用来煮茶,都是首创。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学事新 茶,陆羽事茶和伊尹相汤一样,都是千秋伟业,虽一在朝一在野,一论政事一论茶事,都可平起平坐,不分高低贵贱。所以后来太子两次召陆羽进宫当老师,都被他 拒绝了。这就和日本的茶祖千利体很不一样嘛。千利体就当了幕府丰臣秀吉的茶道老师,结果怎么样,活到七十岁,还让秀吉逼着自杀了。“
得茶突然滔滔不绝地说了那么多,倒让吴坤新鲜,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在争辩中甘拜下风的人,立刻就回答说:“你那些例子可是个例,别忘了,任何一部历史都是政治史。”
“那可是政治家说的。”
“也是史书上那么写的。”
“别忘了,还有另外一条历史长河,日常生活的历史长河,没有被政治家们正眼相看,但是却被老百姓一代代传承的历史,比如它们。”他指了指墙上的那两幅画。
吴坤第一次吃着了得茶分量,他的内功,就在这里,花木深房中,这番话之后,他微微地有些吃惊和不快。他不是一个能公然听不同意见的人,尤其是得 茶,这个在他眼里相当低调的人。但他非常聪明,也有相当敏捷的微调能力,他立刻就指着中间的那两句话,笑着说:“快把这两句没有被政治家正眼相看的话解释 给我听。”
得茶突然警觉,像是感觉到朋友的调侃,笑指着他说:“你算了吧,宋朝人最喜欢讲异瑞,算八卦,你会不知道?坎、哭、离你还要我来讲?“
吴坤也笑了,说:“你就让我当一回听众吧,我最懒得记这些东西,真是要用了才去查资料的,快说快说,也让我长点见识。”
得茶这才解释说:“一说就明白。这四行字都是刻在这只陆羽亲自设计的茶炉上的。其中第一行分成'伊公'、'羹陆'和'氏茶',分刻在炉壁的三个 小洞口上方;其余三行字分刻在三只炉脚上。坎主水,卖主风,离主火,坎上翼下离于中,不就是煮茶的水在上,风从下面吹人,那火却在中间燃烧吗?至于那'体 均五行去百疾'七个字,就更好理解了。我们都知道,古代中国的中医学是根据金木水火土五行的属性,来联系人体脏腑器官,再通过五脏为中心,运用生克乘悔的 理论,来说明脏腑之间生理和病理现象,从而指导临床治疗的。这句话的根本意思,也就是说茶是一种好喝的药罢了。不过陆羽把卦义都渗透到茶事的各个方面去, 这种文化对日常生活的介人,却是不简单的。你看这幅风炉图,是我根据陆羽的描述画的,你看那个支架的三个格上,也分别铸上了粪、离、坎的符号,还有象征风 兽的'彪',象征火禽的'翟',象征水虫的'鱼',这些,都是根据《周易》上的卦义设计的。这样,当人们使用这只风炉的时候,还会以为在使用一只普通的风 炉吗?”
“一只烧茶的炉子都文化成这样,从这只炉子里烧出来的茶,还不知道文化成什么样呢!中国封建社会漫长到两千年,不知道跟这样的烧茶的炉子有没有 关系。”吴坤再一次调侃着说,但他的心里充满着对这位同室的尊敬,这才是搞学问,这才叫治史,能把冷门研究得那么热火朝天,这就是一种本事,虽然他对这一 方面并无大兴趣。
得茶这一次倒没有听出朋友的调侃,反倒认真地说:“这肯定是研究历史的一个角度。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采取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对这个国家的正史不 会起作用吗?我可以告诉你,喝茶与不喝茶,肯定是不一样的。唐代的甘露之变是怎么引起的,你不会不知道吧,那不就是因为国家的茶事政策作了重大调整引起的 宫廷政变吗?鲁迅先生在古书中横横竖竖地看,都是'吃人'二字;我在古书中横横竖竖看,都是帝王将相。难道历史不可以有另外一种记载法吗?难道以庶民生活 变迁为标志的历史不可以是历史吗?所以我才特别看重唐煮宋点明冲泡,因为这是人民自己的历史。你不会觉得我谈得太远吧,我告诉你,我的茶史里有历史观 呢。”
吴坤笑着说:“什么唐煮宋点明冲泡,我真是不知道,包括甘露之变的详情,唐史我也不太清楚,那是你的领域。不过宋代王小波的起义倒真是名副其实 的茶农起义,他倒也真是影响未王朝历史发展的。“他们的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叶子手指头上钩着两只洗干净的茶杯走来,要给这对年轻人冲茶。得茶说:“奶奶, 我们要用曼生壶。”叶子早就把曼生壶洗得干干净净,放在案上,只是说了一声“手脚轻一点“,就悄悄走了。
那天晚上,关于曼生壶,得茶又讲了许多,吴坤认真地听着,不再随便插嘴。得茶讲的许多关于这块土地上的故事和人物,都深深地吸引了吴坤,当他讲 到很想收集各种茶事方面的实物,有一天可以建一个有关茶的博物馆时,吴坤真的心血热了起来。他当即表示他家乡徽州还保留着不少这方面的实物,他一定帮他征 集回来,说这些话时他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调侃了。他是京城大学经过名家正宗训练的才子,在外省,突然发现了足以和京城文化平起平坐的另一种力量。
饭后这对年轻人回了学校,嘉和来到厨房,看着叶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收拾盏碗,他突然问:“你觉得怎么样?”
叶子说:“没看清啊,我的眼睛不行了。”
嘉和怔了怔,想,我的眼睛还很好啊,怎么我看这个年轻人,也是模模糊糊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