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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家忠诚的老仆人、1927年的老革命小撮着,被他自己的多事害苦了。他什么都把握不住了,无论是形势、孙女、孙女的未婚夫,还是他自己。
孙女不停地向他控诉,这个云南蛮胡佬,不但自己要搬过来住,还要把他娘也搬过来。她现在不再称寄草叫姑婆了,她一口一个他娘-一他娘是个厉害角色,国民党里当过太太的,被造反派斗得房子也斗没了,这才想逃到翁家山来避难。都是你给我弄出来的事情,你给我退婚退婚,我不要和他结婚了,我什么人不好嫁?现在我认识的城里人一点也不比你少了。
翁采茶正处在人生的重大抉择的关头。情况完全发生了变化,她,一个乡村的柴火丫头,从奴隶到主人了。她眼看着自己倒茶的对象翻了一个个儿。那些衣冠楚楚之人,那些大腹便便的大人物一个个地倒了,垂头丧气地被造反派押到东押到西,有的还要戴高帽子游街,或者开万人批斗大会,坐喷气式挂牌子。采茶在大街上看到他们的狼狈相,一开始还十分不解呢。
招待所新进驻的是一批她从前没有看到过的人,有工人,有农民,更多的是学生。采茶现在给他们倒茶了,老张,老刘,小吴,多么亲切,从前哪敢这么叫?叫声首长,还不敢抬头呢,所以采茶感到新生活的快乐。小吴是大学里的老师,很有学问的,现在是造反总部的头儿之一,他们一起站在大门口,看游街的走资派狼狈走过,他双手藏在腋下,挺着胸膛,他一句话就把新生活的实质挑开了,他说:“凭什么你这样的贫下中农只配给这些走资派倒茶,今天造反,就是要造到他们这些人的子女来给你这样的人倒茶。”
真是酸甜灌顶,真是当头棒喝,采茶手里拎着那把茶壶,突然明白,她的这种生活真正象征着什么。革命对得放是一回事,对采茶是另一回事。采茶也想举旗造反了,但她的目的性十分明确,她一定要当一个世世代代不再给人倒茶的翁家人。现在她忆苦思甜,想起她的太爷爷撮着,想起她的爷爷小撮着,想起她的倒插门的父亲小小撮着,他们哪一个骨子里不是给人倒茶的,他们这一倒,给城里人资本家杭家人就倒了一辈子啊——天!现在生出我来,莫非还是倒茶的命?感谢毛主席,感谢红卫兵,造反了,革命了,命运的转机来到了!
这样就想到了不如意的婚姻——嫁给小布朗,三辈子也是跑堂倒茶当下手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退了他再说。爷爷是给这个迅速转变的孙女儿给拨昏了,小撮着长叹一声说,好了好了,前世作孽,我去退掉拉倒。不过我跟你把话说清楚,婚事管婚事,他们母子两个还是要住到这里来的。房子是我的房子,我爱让谁住就让谁住。我要看着你不顺眼,说不定还要赶你出去呢。
采茶一听,嘴上是硬的,想来想去,夜里就睡不着,脸色就不好了。小吴是住在招待所里的,见了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就关切地问她是怎么一回事情,采茶吞吞吐吐,半天才说出她的心事。吴坤听了,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他想起了他自己,这个大时代下,有多少相似的事件在发生啊。
人夜,她拎着热水瓶,走进吴坤那暂时安静下来的房间,她一边给吴坤倒茶,一边对吴坤说:“小吴,我想来想去,阶级还是要的。亲不亲,阶级分嘛。“
吴坤正在独自喝问酒,抬起眼睛看看这纯朴的乡村姑娘,又低下头来看到她的红嘟嘟的生着胖酒窝的手,一冲动,就握住了。那胖手激动地瞎抖起来,吴坤就闭上眼睛,警告自己,他知道他近来已经有过几次不检点的行为了,这有碍于革命,也有碍于自己的将来。这么想着,又使劲地握了一下那胖手,放开,庄重地说:“慎重,要慎重,要三思而后行。”
采茶是听不懂“三思而后行“ 的,但采茶从吴坤刚才凝视她的眼睛里、从小吴刚才那使劲的一握里看出了别样的意思,傻瓜才看不出呢。采茶的眼神里闪耀起了乡村少女才会有的纯洁的光芒,还有夹杂在其中的困惑与痛苦,吴坤不敢笑她——真诚的姑娘,痛苦的姑娘,他想。但和白夜是不能比的。
这段微妙的时光,无论如何还是一种享受,还是有纯洁的东西在里面的——如果没有别的东西来干扰。吴坤不能不想念白夜,但想念她就意味着想念痛苦,想念一切和他目前所从事的伟业背道而驰的一切。想念她还意味着拉扯上别的不干净的东西,比如拉扯上赵争争。他刚刚想到这个令人头痛的名字,不速之客赵争争来到了。她风一样地旋了进来,手叉在腰上,她常常这样不招自来。因为什么,就因为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以后永远也不会有了。
吴坤厌烦透了,后悔,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若是和白夜在一起你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担心——他喜欢自夜身上那种道德约束与放肆浪漫错综复杂交结在一起的不可知的美。这是一种强烈的刺激,唤起他的征服欲和男人的野心,把他的情感的位置提到某个常人不能到达的高度。
而这个赵争争是怎么一回事,她为什么那么在乎那一次,那不成功的一次也是在她的渴望之下实现的嘛,而且你也可以说根本就没有实现。难道我就该承担全部责任?他再看了看采茶,纯朴、健康,虽然忧心忡忡,但一点也不发神经病。她说:你们谈,我走了。还给赵争争也倒了一杯茶。赵争争连起码的头也不点一下,什么感情?一点劳动人民的感情也没有!吴坤讨厌这种农民起义军兼暴发户式的做派——包括他们的子女们的做派。他说:你别走,我也没事,我们一起聊聊。
然而这个赵争争却说,我有事,我有正事,中央文革有最新精神来了,我爸爸让我赶快叫你去。
一听说中央文革,吴坤就像打了强心针一样,立刻弹跳起来,说:什么精神,什么精神,快透露给我一点。
精神来自北京,保皇派们又一次遭到了惨重的打击,上京告状的这几个小爬虫一下飞机,就遭到了迎头痛击。现在文化大革命要深人发展,走资派还在走,但他们越来越无法和革命相抵抗了。他们不得不假惺惺地准备进行检讨了。
吴坤听了,也非常激动,但还是忘不了叮咛一句:“以后再有什么新精神,叫你爸的秘书打个电话给我就可以了,还用得着你当通信员跑来跑去?”
她听懂了呢,还是假装不懂,她说:“我不就是想来看看革命战友吗?”她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在情感L她不是和这个乡下姑娘一样,白纸一张吗?吴坤要是还能为自己脸红的话,他是要为自己刚才说过的那句话脸红的。难道她一点也不明白,她根本就没听出这一句话的另一个翻版——谢谢你,你能不能以后不要再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见我了,其实我并不想再和你有什么瓜葛呢!
吴坤心里明白,他这样做是不公正的。这时候的姑娘赵争争,并非一点也不可爱的啊!
他一边拿过一件大衣给她披上,一边说:“那么晚了,我送你回家。”
采茶从吴坤房间里出来,请了假,她就到布朗的煤球店里去了。布朗正从外面送煤回来,灰不溜秋的,下了车就开始铲煤。穿着旧工装,浑身的胜子肉,非常帅,像电影新闻简报里那些炼钢炉前的工人。
采茶隔着一条巷口看着他心又开始动摇,她吃不准自己该跟她的未婚夫说什么好,在巷口她是决定一刀两断的,可是一看到未婚夫她又糊涂了。她又想,布朗他虽然在城里铲煤,但还是比在乡下种茶要好,而且他马上就要到香喷喷的茶厂去工作了。你看他有多快乐啊,她看到他铲煤时快乐的白牙。在他身上仿佛没有什么运动——一那些半夜三更开会,到哪里哪里去抓当权派之类的事情,统统和他无关。当然他的妈妈很麻烦,不过听说查来查去没有查出花头来——她现在连国民党臭婆娘也不是了,她已经和那个国民党离婚了。她想着想着,温情上来了,快快地跑到煤球店门口,说:“小布朗,我来了。”
小布朗一边于活一边说:“采茶姑娘你真好,跟我分手了还来看我。”
“说什么,你倒当真了?我等你下班,去看看我准备的那些东西。”
小布朗吃惊地拉下了口罩摊开手,问:“为什么,我们不是已经分开了吗?”
谁说的!采茶害怕周围的人听见,把他拉到外面:“那么简单,你说分手就分手?”
“但那是你说的分手啊!”小布朗回答。
“我说分手你就分手啊?你就那么不把我当一回事情?“ 采茶说。
小布朗久久地盯着这张脸,这张红红的苹果一般的皮肤厚厚的脸。他觉得她太厚了,他进不去。他喜欢那种轻轻一弹就会出水的姑娘,她不是。他抱歉地说:“对不起,你不是我要的那种姑娘。”
采茶听得连眼乌珠都要弹出来了,小布朗一眼望去,姑娘脸上除了一双牛眼一般大的眼睛,什么也没剩下了。他急得大声地说:“我不是说你不会流眼泪,我是说,我喜欢那种流眼泪的时候,既不喊叫也不跺脚的姑娘。”
他刚刚说完那句话,就发现眼前那个只剩下一双眼睛的姑娘,无声地流下了眼泪。她说:“你要到茶厂去了,你就可以不要我了吗?你叫我回去怎么做人呢?“她既不跺脚也不喊叫,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在一秒钟内,她就成了那种小布朗必须去喜欢的姑娘了。而小布朗也愣住了,他怎么能够这样做人呢?这是患难时刻答应跟他约会的姑娘啊。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就把放在内衣口袋里的那只戒指,套到采茶手上去了。
那天夜里,他在爱光家里坐了很久,他唉声叹气,手抱脖子,不停地问她:“你怎么不跑出去串联啊,你怎么不跟着得放这些家伙一起出去造反啊对
谢爱光搓着手问道:“你怎么啦,不就是结个婚吗?你要是不愿意结,你就不结呗。”
“可是我必须结婚啊,我大舅说了,只有等我结了婚,他才放心给我介绍工作。我必须工作,必须有一个家。“他突然眼睛一亮,盯着单薄的谢爱光,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谢爱光正在小口小口地喝着一杯茶,她的家里破破烂烂的,她坐在一堆破烂中,活像一个灰姑娘。她手里提着个小茶杯,傻乎乎地看着小布朗,突然鼻翼抽动,轻轻的一声:“——妈啊——“她哭了起来,吓得小布朗连连摇手:“算我刚才胡说,行不行,你别哭,这算什么?你这小屁孩子,我还不想娶呢。”
谢爱光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说:“你别吓我,我胆子小,我才十六岁呢。我特别想要个哥哥,他们都欺侮我。“
“谁?”
“杭得放他们!”
“这狗东西又不知道上哪里去了。等他一回来,我打烂他的屁股,你等着。“
“算了吧,到那时候你那个新娘子还不管着你?你再也不会给我送煤来了,我再也见不着你了。”
“她敢!她要敢拦我,我就揍她,她要闹,我就跟她离婚。这一次是她求着我。我没说错吧,我小布朗在云南就是一条好汉,有多少姑娘喜欢我啊,要不是因为回杭州,我把她们一百个也娶下来了。”
谢爱光叫了起来,她还分不清男人的吹牛和实话,她惊讶地说:“你可不能那么做啊,婚姻法规定一夫一妻制,你千万不要犯法啊!”
小布朗深深地看了一眼谢爱光——天哪,都十六岁了,在西双版纳,从前的邦成爸爸,就可以让她们当妈妈了,我多么喜欢你啊.多么想和你上床啊……小布朗使劲摇了摇头,站了起来,在今天刚发的工资里抽出了二分之一,说:“看到了吧,我一份,你一份,没少吧?”
十五支光灯光下的爱光的眼睛里,又流出了眼泪:“我妈妈已经两个月没给我寄生活费了,我给她写信她也不回,我告诉她这两个月的生活费都是向人借的,她怎么还不回信啊,我真担心
小布朗突然一搂,把爱光搂到怀里,迅速放开,拍拍她的肩膀,说:“不是都跟你说好了吗,等我这里稍稍安定一些,我就替你跑一趟,不就是江西吗,不远,打个来回,方便着呢。”这么说着,他已经推门而出,还没忘记回头交代一声:“外面乱,别出去闹,闹得男不男女不女的,不好,听到了吗?我会常来看你的;你不听话我就要揍你了!”这才消失在暗夜中。
现在,一个老男人出场了。他出现在小布朗家的门前,他看上去的确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叫花子,衣衫褴楼倒就不去说它了,奇怪的是那套槛楼的衣衫还东一个洞西一个洞,边角又都是卷了上去的,像是刚被从火里抢出来。鉴于前些天一直在广场巷口烧那些旧戏装和旧画报,所以凡与火沾边的东西都让人们怀疑。这高个子的老男人往那院门口一站,老工媳就从门里头走了出来,上下打量着他,问:“你是什么人?”
那男人衣衫虽破,一头花白头发却十分茂密,他露出那种一看就知道是装出来的谦卑的微笑说:“我……找个熟人,听说就住在这里……“
小布朗一家已经被赶到门口的厢房里,因为房子太小,布朗只好睡在吊床上。铲完了一天煤灰、正在吊床上睡觉的小布朗,仿佛是在梦里头听到过这声音,他一个翻身,背起一件大衣,跃下床来,直冲门口,看着那男人,他说:“走,我带你去。”
他推起自行车就往外跑,老工媳万分警惕地想:这家伙会是他们家的什么人呢?她搜肠刮肚,从五十年代开始想起,也没想出这家伙何许人也。
小布朗陪着那花白头发的高个子男人一直走到巷口,把大衣一把裹在那人身上,然后拍拍自行车后座说:“你先上来。”
那男人说:“上哪?”
小布朗说:“我先带你去翁家山,我要结婚了。”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一眼,小布朗突然说:“爸爸,你没什么变化。”他笑了,罗力的眼睛挤了一阵,没让眼泪出来,说:“长这么大了。”
父子两个就往虎跑路上走,罗力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路上见那些大字报大标语,说:“你这辆自行车好。”
“飞鸽牌,大舅送的。”
“大舅景况好不好?”
“比二舅好一些,“小布朗虎背熊腰,有力的背脊一弹一弹,“大表嫂死了,大表哥关起来了,就这些。”
“你妈妈呢?”罗力一只手按在了小布朗的背上,小布朗身上的热气,仿佛透过棉袄传了过来,脸上被冷风吹着的寒意,也仿佛没有了。
小布朗就跟他说妈妈一开始很倒霉,现在开始好起来了,就是那个占了我们院子的老工媳讨厌。她不是一个好东西,要知道你回来了,会闹得天翻地覆,所以我今天先把你带到我们准备结婚的新家,等明天我们再把妈妈接过来。你不用担心,到了杭州,有我呢,儿子嗡嗡嗡地敲着胸脯。罗力看不见儿子的脸,心里就想,太像我了,太像我了,这话就是二十多年前我对寄草说的。
正那么想呢,儿子又问:“爸爸,你是怎么出来的?逃出来的,放出来的,还是请假出来的?“
罗力这才有机会说说自己,他拎起手里那只塑料口袋,说:“农场起火了,我什么都没抢出来,只抢出了一只鞋,倒是我专门为你的脚准备着的呢。”说着就把那一只火里逃生的棉鞋取了出来,交给布朗。布朗一只手单放,接过那只鞋,贴在自己的脸上,说:“真暖和。”罗力说:“可惜只有一只了。”小布朗说:“没关系,叫妈妈再做一只。”
话说到这里,小布朗车龙头一弯,进了满觉陇。两边山色一暗,扑面而来的便是黑乎乎的茶坡。罗力一把抱住儿子的腰,把头靠在儿子的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