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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二人就互相当着牧师,在忏悔中又达成默契。采茶走后,吴坤美美地睡了一觉,他真是长久没有睡得那么踏实了。在梦里,他终于见到了白夜,这是 白夜离开他之后他第一次梦见她。醒来后他很放松,开了一个秘密会议,要掀起新一轮的革命行动。采茶又进来倒茶了,看上去比以往稍添一成姿色。他想,他要想 办法,让她成为一个不倒茶的女人。果然,不久之后,采茶就成了革命指挥部中的农民代表的要员。
为了表示对小吴的爱情没有一点私心杂念,翁采茶把自己给嫁出去了。婚后三天李平水就去了北京。白天,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接见,李平水心情不错,晚上在他的战友那里见到了得放与白夜。
李平水的战友是驻北京某部队高级军官的秘书,他们住的那幢小院就在一个大院里面,相对要比外面安全一些。高级军官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又有一群 朋友。他们面目不清,行踪不定,匆匆忙忙出人于大院和小院内外,有时蜡蜒点水,打个招呼就走;有时一住几天几夜,也不出门。小院后厢房有一间空屋,一群穿 着不戴领章帽徽军装的青年男女常常聚集在这里谈论革命。他们往往谈到一些高层的内幕,用一些代号和别称来特指某些风云人物。只有一个人他们袭用了老称呼, 他们依旧称呼他为总理。他们慷慨激昂的时候,有时也会忘记他们中有些人正是逃犯,造反派正在满街找着他们这些狗患子呢。
总之,这里的气氛,有点像1789年法国大革命时的某个贵族家庭沙龙,只是带着中国特色罢了。李平水一进人这间烟雾腾腾的屋子,就有一种特殊的放松。这里有一种军事共产主义式的开明,你不用说什么套话,立刻就可以切人主题。
他身旁坐着一位眉间有一红病的英俊少年,听说他来自江南,便用家乡方言说:“给你一点内部情报吧。你们不会带着什么好消息回去的。“
李平水辩解说:“我不明白中国当下怎么会出那么多自相矛盾的指示。你看,你们这里把打倒刘、邓、陶喊得那么响,我们省里开的批判大会,总理办公 室再次传达了周总理的指示:会议上不管喊打倒谁的口号,省军区的人都不必举手,一举手就是表态嘛。结果我们这些参加会议的军人都没有举手。“
一个脸色忧郁的尖下巴青年说:“这只是个时间问题,迟早是要逼你们举手的。”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一位姑娘正提着茶壶进来给大家冲茶,恰好冲到他身边。他亲热地摸摸姑娘那略微垂下的头发,他那种随意而又突然的动作,反而透 露了他们之间的亲呢的关系。姑娘也朝他笑笑,一屋子的人都把话停了下来,默默地注视着她。她的容貌身材,甚至压倒了他们热衷于谈论的话题。但她的注意力显 然更在这群人的谈话上,她有些吃惊地放下了茶壶,问:“你也住在杭州?”
李平水却看着她发愣,他是看着她手里的那只平水珠茶茶罐发愣。姑娘很聪明,连忙要给他倒茶,还告诉他,这珠茶很浓,吃了不犯困。李平水说:“我 知道,这是平水珠茶。”平水的战友碰碰他的肩说:“他就叫平水,这茶就是他们那里出的。”那红蓝少年说;“你们家做茶的吧,我听你的口音家在绍兴。”李平 水也用方言问他怎么知道,少年这才回答:“我们家从前也做茶。我哥哥就叫得茶,得茶而解。做茶人家喜欢用茶来取名,现在都该重新取过了。“
李平水倒真是有点兴奋,他家从前真是做茶的,平水珠茶,那可是全世界唯一的圆形绿茶产地,外国人特别喜欢,他很想就此说一点乡音可以交流的东 西。但操京腔的人们显然对南方的鸟语兴趣不大,他们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话题,开始讨论进行世界革命的可行性。是从友谊关进人越南,还是从西双版纳进人缅 甸,还是干脆从乌苏里江进人苏联。谈话的时间越长,屋里的空气越恶劣,浓烟与浓茶把李平水呛得头昏脑涨,他们的话题也越来越让李平水觉得少听为妙。他不得 不退出屋子。在门外走廊上,却碰见了那个倒茶的姑娘。她是专门站在那里等他的,请他为她捎一封信回杭州。收信人是红德少年的哥哥,就是那个用茶作名字的杭 得茶。姑娘的眼圈发黑,因此她说话时的神情更加忧心冲忡。她希望他把这里的情况告诉那位名叫杭得茶的大学助教,请他想办法把他的弟弟弄回杭州去。她说他在 这里非常不安全,和这些人在一起,随时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李平水几乎凭着直觉发现了这位姑娘和那个名叫杭得茶之间的特殊的关系,他不由好奇地问她,为什么自己不直接和杭得茶联系?她摇摇头说:“请你给我带一封信给他,我相信你。”
她很美,仿佛还有什么不幸的命运正牢牢地扎在她的美丽之中。他想到刚才那个尖下巴青年对她的亲呢的动作,甚至在这种亲呢中也包含着某种不幸的成分。他突然想起了那个他几乎不了解的新娘子,一下子站住了,说不出话来。
北方的冬夜,是南方人无法想像的。他们站在小门口时,已经冻得有些站不住了。即使这样,当她把信交给他的时候,依旧像是漫不经心地问:“小李,你结婚了吗?”
这样年轻的姑娘来问他的私事,让李平水脸红了,说:“刚刚结婚。”
她又说:“那你更要小心了,以后请不要到这里来了,这里并不像想像的那么安全。”
李平水明白了她的意思。好姑娘,他看着她忧郁的眼睛说:“我们是军队,和地方不一样。”
她说:“也没什么两样,再下去也会分裂的。”
李平水吃惊地看着她,她使劲地握了握他的手,热气喷在他脸上。她热切地说:“记住我,但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的事情,也不要通过任何人转交这封 信。我叫白夜,不管在什么场合下听说了我的什么事情,都不要说话。你是一个军人,我信任你,我知道信任一个陌生人是极其冒险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会 寄希望于你,也许就因为你们家也做茶,你也有一个关于茶的名字吧……”
他和杭家的关系,没敢多告诉新婚的妻子翁采茶。直到领了结婚证,才知道冲省军区时竟然也有这个翁采茶一份。在军区大院里看到她为造反派张罗这张 罗那时,李平水就知道是铸成终身大错了。他原来以为姑娘是乡下人,又在杭州工作,不失纯朴,应该是与他相配的。谁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情,姑娘奋发得很, 非常地要有事情,三大里有一天在家就算好了。他们结婚也不过两个月,但彼此心里却淡得很。而且他还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巧合,比如采茶和杭家的关系,他已经发 现那天迎霜来他家时他的妻子的表情。
迎霜还是个孩子,不会掩饰,看见开门人,吃惊地张大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指着采茶,又指指李平水,结巴着:“你……他……“
李平水还有些不好意思,说:“她是我妻子,你进来呀!”他热情地招呼着。
翁采茶自以为嫁了人,又有了小吴的爱情,一下子就是个双丰收。没想到开门不利,又撞到他们杭家人手里。幸亏还是个小孩子,不知深浅,也不理睬她,就对李平水说:“不是说好了今天上街的吗?”
李平水知道那是翁采茶的借口,但新婚夫妻,也不想让她难堪,就对迎霜说:'“你有什么事吗?”
迎霜看了看他们,她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情:采茶是怕她呢。她就摇摇头,说:“也没什么事情,我就是路过这里来玩的。”这么说着就走了。
李平水知道她是肯定有事情的,连忙就追了上去,问:“是你得茶哥哥叫你来的吧?”
迎霜到底是孩子,还是藏不住话的,就说:“大哥说他会来找你的,让我先告诉你一声。”她低下头,又抬起,说,“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有新娘子的啊。”
她这一句孩子话,把李平水说笑了,说:“你这孩子,大人的事情,你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迎霜对别人说话一向怯场,唯有对李平水不,她有些生气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噎蹬隆地朝前走了几步,才回过头来,说,“你千万别跟你家的新娘子说我们杭家的事情。”
“为什么?”李平水有些愕然,迎霜却一本正经地说:“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你以后会知道的。”
这么说着扬长而去,妻子走了上来,心事重重地问:“这丫头跟你说了什么了?那么鬼鬼祟祟。”
李平水疑惑地回过头来打量他的新娘子,这个他本来以为是纯朴的乡间姑娘,看上去十分可疑。他冷静地问:“你认识她?”
采茶忿忿地说:“剥削阶级,剥削了我爷爷、我爷爷的爸爸,扒了他们杭家人的皮,也能认得出他们的骨头。”
她一张口就说出那么毛骨惊然的话来,竟然让丈夫一句话也对不上去了。
小布朗当然不可能知道以上那么多事情。那天迎霜从李平水那里出来就跑到布朗那里去了,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让她非常惊诧。那个翁采茶,竟 然嫁给了一个当兵的,而且就是相片里的那一个。这个人还认识得放哥哥,这是怎么回事啊,迎霜被搞糊涂了。她也同情布朗,忿忿不平地说;“我早就说她不好, 你看她那口大牙,越来越往外的。布朗叔你不要难过——”
布朗叙述到这里,忍不住大笑起来,说:“爱光你看我会难过吗?”
爱光舒舒服服地躺着,小布朗还给她塞好了被头,拿刚发下来的劳保大衣再严严实实地盖住,她已经有些睡意了,说:“你会难过?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小布朗看她要睡了,就说:“你睡吧,你睡着了我就走。”
“你在我可睡不着。”
“那我现在就走。”
“不,你别走,你走了我就更睡不着。”
“你要我怎么办?”
“我躺着,你给我讲故事。”
“讲什么,我可没好故事。”
“你就讲你怎么给泰丽的丈夫赶出去的故事吧。”
“这故事太远了,还是让我讲怎么被采茶姑娘赶出去的故事吧。”
“别讲这个,听上去你一点也不恨她。”
“恨过一个晚上,第二天就不恨了。”
“为什么,她对你太不好了!你还那么宽容她?”
“我对她才真正是不好的。我想要她的房子,装作很喜欢她。现在我明白了,我从来也没有喜欢过她。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想,她为什么不再漂亮一点呢?”
“可是她不该把你的父亲也一块儿赶啊。”
“这有什么,到处都是这样的事情。比如我们现在坐在这间小屋子里谈天,黑乎乎冷飓飓的大街上,到处都是那些被赶来赶去的人——”
“谁——”爱光突然跳了起来,盯着窗口问。
仿佛就是为了验证这句话一般,玻璃窗被人轻轻地弹响,有一个声音沙哑着说:“我,谢爱光,我是杭得放。”
布朗坐在床档上还没反应过来呢,谢爱光峻的一声弹跳起来,穿着一条棉毛裤就射向小门口,哗的一下打开了门,急切地说:“杭得放你快进来,快呀!”她又一下子奔回床前,一边使劲地套裤子,一边喜出望外地对布朗说:“杭得放回来了。”
得放夹着一大股冷风,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看见屋里的情景,显然是吃了一惊。他有点进退两难的样子,呢哺地说:“我,我只是路过这里,顺便看看,学校里有没有什么新的活动。”
谢爱光一边套袜子一边说:“杭得放你快坐啊,布朗哥哥,你怎么不给得放冲一杯热茶啊,你冻坏了吧,这段时间你跑到哪里去了,天哪,你怎么这副样子,要不要洗个脸?你别动,我给你打洗脸水。”
她一下子说了那么多话,那天真的样子重新放松了得放的心。看样子这里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布朗冲了杯热水给得放, 一边使劲地搓了搓他的冻得像个冰柿子般的脸,说:“你别跟我说你还没来得及回家,我告诉你,家里人都差不多要为你急疯了,快喝,这是午时茶,治感冒的。把 你这破围巾给我摘下来吧。“
这边,爱光已经给杭得放递上了绞好的热毛巾,这是布朗从来也没有享受过的待遇。他看着这对少男少女那默契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主角一上场,替补的人就得下场了。布朗心里有一点酸,不过立刻就调整好了,说:“如果没什么事情,我是不是该走了?”
谢爱光仿佛这时候突然猛醒过来,看了看布朗,又看了看得放。得放一边洗脸一边说:“我有不少事情得告诉你,谢爱光,我的这段经历你想都想不到,布朗叔,你能不能给我到羊坝头去弯一弯,告诉家里人我回来了。怎么啦,布朗叔叔,你怎么不说话,你肯为我跑一趟吗?”
布朗忧伤地摇摇头,说:“废话,你不是我们家的小意子吗?”
他摸了摸得放的脖子,又点点爱光的鼻子,说:“明天早晨要是忘了吃药,我会揍你的,上班前我要过来检查的,你给我记住。”
他说这话的口气已经不像一个哥哥而是一个父亲了。他不得不把自己这样给转过来,否则他就觉得他走不了。他看见爱光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但完全没有 要挽留他再坐一会儿的意思。他失望了,临走时手脚还有些不自然,顺便往桌上捞了一张什么纸,再也没东西可抓了,这才告辞。门在他背后眶当一声关上的时候, 他立刻听到了里面的两人忙不迭的激动的说话声。冷风灌进了杭布朗的脖子,刚才来的时候没那么冷啊,他想了想,想起来了,他把新发的大衣送给爱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