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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依然到了。1967年春天的茶芽与革命一样蓬勃发展,它们没有因为去年夏天以来的劫难而垂头丧气,革命的人们与被革命的人们,对它也依然保持着同样亲切的心清,仿佛一切都面临着砸烂,茶却超越在了砸烂之上。
在世代事茶的杭家那惊心动魄的风雨小舟中,早早就被社会放逐的小人物杭方越,既进不了中心,也不具备进人中心的素质。连批斗他的时候也大多是陪斗,打他的时候也一样,往往是痛打别人的时候陪打。这个整数后面的零数,就在这个春天,被发配到玉皇山脚下的八卦田中,帮着郊区的贫下中农们种田。
正是油菜花开的季节,方越挑着一担粪,一边在呼陌上行走着,一边还有雅兴看看玉皇山。单位里现在也不再让他研究什么青瓷越瓷了,可他们,主要是那个占了他房间的年轻造反派又不想让他回来。恰好人家环卫所的环卫工人们要造反,紧急向有知识分子的单位呼吁,要一批知识分子的牛鬼蛇神来替他们倒马桶,条件是知识越多越好,越多越配倒马桶。这一下子,杭州城里各个有知识分子的单位就找了一批出国归来的、懂三国外语的、弹钢琴的、动手术刀的、世代书香门第的、教书的、唱歌的,方越和他们一比,知识竟然还不算多,凑合着一起就发配过来。半年之后业务发展,一条龙服务,干脆让他们把粪便直接送到地头田边去。方越负责的就是这里,杭州城南山脚下。
天气很好,空气中浮动着游丝,方越干一会儿活,就朝玉皇山仰头望一会儿。春天,站在玉皇山上往下看,能够看到这八卦田。看上去它很有些古怪,像是一个神秘的大棋盘。老杭州人都知道这是南宋时的籍田,是用八卦交画沟膛,环布成象,用金黄的油菜花镶嵌成的边,里面的青菜杭人叫做油冬儿菜,那可真是长得像碧玉一般的绿。
八卦田当然也是四旧,小将们也不是没有来造过反。但造八卦田的反实在太累,不像砸那些佛像,一锤子的买卖,这里可够你挖十天半个月的土,不划算。杭州人把算计叫做“背“,小将们背一背,背不过来,就胡乱挖了几个洞,走人了,方越他们这些牛鬼蛇神这才有了一个继续劳动改造的场所。
方越喜欢这里,杭州城虽三面环山,但唯有南边一带对他最有吸引力,他总能在那里找到一些有关官窑的蛛丝马迹。手握粪勺干活时,他不时地放下粪勺,跑到前方被粪浇湿的那块地上,捡起一些被打湿后发出光亮的东西,有时候是一块石头,有时候是水泥,有时候也会是瓷片,但绝不是他想要的那一种。他手握粪勺,再一次眺望南山,他一直就有一种预感,认为陶瓷史上数百年未解的一个谜——修内司窑窑址,就在眼前。他所能看到的这片山间。
和杭家的大多数人不一样,他们是品茶,他杭方越却是品茶具。但他真正决定把研究瓷器作为自己的一生的选择,还是因为某一个偶然的机会,在花木深房帮助义父整理爷爷杭天醉的遗物时产生的。
爷爷的遗物其实已经不多了,在那不多的东西中,一把旧折扇引起了他的兴趣,折扇的一面画着一个品茗的白衣秀士,坐在江边品茶,天上一轮皓月,但那茶杯明显地就不是紫砂壶。折扇另一面是一幅字,上书杜流的《奔赋》,全文并不长,但方越看得很吃力:
灵山惟岳,奇产所钟。厥生条草,弥谷被岗。承丰壤之滋润,受甘露之霄降。月惟初如秋,农功少修,结偶同旅,是采是求。水则成方之注,指彼清流。器择陶简,出自东隅。酌之以地,取式公刘。惟兹初成,沫沉华浮。焕如积雪,晔如春敷。
方越的古文根底并不好,这和他几乎没怎么受过完整的传统文化教育有关,但他明显地就对这段文字表现出浓烈的兴趣。他请嘉和帮他解释这段文字。
正是这一篇古文让方越进人了一个奇妙的世界,他由此而知道,在那高峻的中岳嵩山上,长着满山遍野的茶树。一群一千五百多年前的文人,结伴而行,到山中去采摘与品尝它们。煮茶的水呢,是要用山间流淌下来的清流的;煮茶的器具呢,要用上好窑灶,还要用越瓷的茶具。用瓢来斟茶,这规矩是从公刘那里学来的。这个公刘是个了不起的人,是古代周族的领袖,他率领着周族迁居并发展了农业,开创了周代的历史。这样把茶煮好了之后,茶渣就沉在了下面,而茶的精华,就浮在了上面。那时候的茶啊,看上去明亮得像积雪,灿烂得就如春花一样美丽呢。
嘉和讲述这一段内容时平平静静,但方越却听得如醉如痴,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茶是可以这样来吃的。他不解地问:“父亲,我不明白,我们喝的茶,颜色应该是绿的啊,怎么杜额却说它是明亮得像积雪一样的呢?难道古代的茶是白色的吗?“
嘉和笑了起来,说:“你让我想起我小的时光,我也是和你一式一样地问过我的父亲,他说,你自己看书想去吧。”他看到方越一时着急的模样,才说,“这个也不难,我告诉你就是。茶嘛,古代的人跟我们是不一个吃法的。他们是要把茶弄碎了,跟其他东西拌在一起做成了茶饼,咯,就是现在的砖茶那种紧压茶。等到要吃的时候,还要再把它们弄碎,用茶碾子碾,也就是现在中药店里的那种药碾子的样子。碾成了白色的粉末,再煮,煮好了,白花花的一层在上面,好看得很。一次煮好了,也就是盛个四五碗,大家喝,要是水掺得太多了,就不好喝了。这种品茶弄到后来,就开始斗茶了,看谁的茶越白越好了。暗,下城区孩儿巷里住着的陆游,就是写'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那个陆游,下面还有两句诗,写的就是斗茶:'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这个分茶,就是斗茶啊。”
方越还是好奇,问为什么今天的人不斗茶了呢?父亲的回答让他心服口服,父亲说,喝茶要又简单又好喝才行,因为说到底,这是老百姓的饮料,不是人参白木耳,富贵人家只管掉头翻身玩花样。比如这样喝茶,喝到宋朝人手里,皇帝都是品茶高手,品茶倒是品出精来了,但茶农可是苦死了,玩物丧志,国家也亡了一半了。所以到了明朝朱元漳手里,下了一道命令,从此宫廷里不进紧压茶,统统都进我们现在喝的这种散茶了。所谓唐煮宋点明冲泡,说的就是这个过程。
听到这里,方越突然恍然大悟,说:“我现在晓得,为什么天目盏的茶碗大多是黑的,碗面那么斗笠形的了。你听我说有没有道理。因为那时候崇尚茶要白色,所以碗要黑,碗面要大,这样白色才衬得出来。后来喝我们现在这种样子的茶了,茶要绿了,所以青瓷白瓷就吃香了,你说是不是?”
方越的不大的眼睛机智地闪着光芒,让嘉和看了突然心疼。方越越长越像他的亲生父亲,但他身上并没有父亲的油滑和卖弄,这孩子是忘忧从火坑里救出来的啊,是他杭嘉和的亲骨肉。他搂住了方越的肩,说:“放暑假的时候,我带你到处去走走。”
方越能说得明白,烧一辈子窑,这个最初的决心,是在曹娥江的那一段江面上产生的吗?那年夏天,义父嘉和带着他游历了一次浙东。他们去了上林湖,那里的原始青瓷片随处可捡;他们沿着曹娥江走,到了上虞那越瓷的发祥地。在余姚,他们甚至还去了一趟瀑布山,正是在那里他第一次听说了丹丘子这个名字——汉代余姚人虞洪上山采茶,遇见了一位道士,牵着三头青牛。那个道士把他引到了瀑布山,对他说,我啊,就是有名的仙人丹丘子,听说你很会煮茶,就常常想能不能让你煮一些茶给我尝尝。现在我告诉你,这山里头有大茶,你可以进去采摘。不过你得答应,以后有了多余的茶,别忘了给我一些。果然,虞洪从此以后就采到了大茶。以后他就用茶对丹丘子进行祭扫。
他们是在那个名叫河姆渡的村子里喝过了好茶再进山的,但他们并没有遇到丹丘子。随后他们又去了上虞三界茶场,这就是当年抗战时期吴觉农先生办的抗日茶场啊。方越说:父亲,吴觉农先生就是今天的丹丘子吧。父亲想了想,却说:丹丘子是仙人啊。方越又说:我不过是一个比喻,吴觉农先生也是指引你们茶人怎么得到好茶的,和丹丘子一样。嘉和点点头说:这个我知道。但还是不要这样说更好,要学会不说。
方越没有在那一次游历中学会不说,这是他遭难的原因之一。但他在那一次游历中得益亦匪浅,其中曹娥庙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它那规模宏大和壮丽辉煌,它那众多雕刻名人书赠的匾额描联,它那些石柱、衍、梁、轩和石板,还有那千年中国第一字谜的“黄绢幼妇外孙貌臼“,给了他强大的冲击力,但他吸纳最多的还是有关越瓷的知识。正是从义父的老朋友们那里,方越第一次知道舜曾经避难于上虞,并在那里做陶灶制陶;他也由此知道,那里的小仙坛东汉青瓷窑的瓷片证明了它们已经达到了现代日用瓷器标准,是成熟瓷器的发源地,也是中国青瓷的发源地。巨大的献身热情正是此时萌生的,他拒绝了母亲的建议:让他转道香港去美国继承遗产。高三学生抗方越游历归来,心里塞得满满的,关于对祖国山河的热爱,对表现在越瓷上的美的热爱,以及因为孝女曹娥的刺激而愈加深刻体会到的对杭家亲人们的热爱,这众多的来自不同角度的爱,促使他向美国发了一封豪情万丈的信之后,就报考了美院的工艺美术系。
他非常清楚那一次出行的意义,那就是义父的无言教诲。在短短的大学时代,他理清了越瓷发展的脉络:越窑自东汉创瓷,至孙吴、两晋出现了第一次高潮,杜额当年在山中煮茶所用的东巨,应该就是这时候的越瓷吧。到了南朝和隋代,越瓷面临着第一次的短暂低落。但是不要紧,因为伟大的圣唐时代到了,第二次大发展的时代到了。至于五代吴越国,为了保境安民,把越瓷作为向中原纳贡的重要特产,因其特殊的历史地位而繁荣,并一直延续到宋代初年。然后,它就不可遏止地衰落下去了。
方越没有在不可遏止面前停止步伐,即使他被划为右派发配到龙泉山中去之后,这种爱也没有结束。他在哥窑弟窑的所在地、当地人称之为大窑的地方一呆多年,那遍地的碎青瓷片使他欣喜若狂。啊,哥窑,那胎薄质坚、釉层饱满、色泽静穆的哥窑,它的粉青、翠青、灰青和蟹壳青,它的冰裂纹、蟹爪纹、牛毛纹和鱼子纹,它的紫口铁足,是怎样地让他欣喜若狂;还有弟窑,它的滋润的粉青酷似美玉,它那晶莹的梅子青宛若翡翠,那是陶瓷艺人最高的艺术境界啊,那样的美,难道不是难以企及的吗?
接着便是官窑了。真是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啊。这世界碎纹艺术釉瓷的鼻祖,让人叹为观止。那独特的胎薄釉厚,那创造性的开片和紫口铁足,那深刻展示宋代哲理的简约的造型和线条,方越看到这些宝贝,就会眼睛发直。
和中国许多传统的工艺大师一样,因为心无旁骛,他的技艺在他的那个领域里越来越精深,而对别的事情却越来越隔膜。那种对命运执著的怀疑精神、辨析能力、形而上的思考,原本正是他们抗家男人的内在精神资质,方越却很少涉及这个领域,因此避开了精神领域里的一个个重大的暗礁。职业给了他另一种狂热。即使是现在,沦落到最底层了,他的脑子转来转去,转到后来,又回到了他的瓷器上。他呆呆地望着南山出神地想:那修内司窑,到底是在哪一片山林之中呢?
一个女人扭着屁股向他的方向走来。走走停停,那样子很是古怪。方越能够感觉到她的样子像谁,但他没有往细里想。实际上方越是很喜欢女人的,这仿佛是画家艺术家的职业习惯,但他确实也已经好几年没和女人打什么交道了。妻子死后数年,刚刚缓过一口气,准备考虑续弦的问题呢,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他出神地看着那女人在春天原野里的身影,女人穿着一件阴丹士林蓝的大襟衣衫,下面是一条差不多颜色的蓝裤子,整个人的样子,就像一只正在向他走来的祭蓝葫芦形瓷瓶。这年头还能看到这样的线条,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他正想人非非呢,就见那祭蓝葫芦瓶喊开了:“喂,你是不是方越,喂,杭方越,杭方越,要死啦,我到处找你,山上都爬过一圈,你快过来,你快过来,你阿爹叫我一定寻着你,啊哟皇天,我总算寻到你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嘉和开始害怕听到来彩的尖嗓子,害怕听到她那高亢的一声:杭家门里——-电话!他知道这样是不公正的,她甚至连一个传递消息的人也算不上,她只能算是一个传递消息的工具。如果那些消息是不幸的、悲哀的,那和来彩有什么关系呢?
昨天夜里得放突然打电话来,嘉和心里一惊,就叫叶子去接。电话是得放的声音,没有了平时的故作镇静,说是嘉平爷爷在牛棚门口的大操场扫院子呢,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块飞砖,从墙那头飞来,不偏不倚,就砸在爷爷后脑勺上,当场就把爷爷给打倒在地。医生看了,要求病人卧床休息。造反派想了想,还是把这个花岗岩脑袋推出去了事。他们心里或许还暗暗赞许那个放暗箭扔飞砖的家伙,帮他们做了一件好事。这些天来他们对付这个老家伙可把他们气坏了。
直到这时候,革命群众才发现杭嘉平这个人很怪:他不是共产党,挨不上党内走资派的边;也不是国民党,挨不上台湾反共老手的边;他甚至连个民主党派都不是,说他和共产党没有同心同德,更挂不上号;且也没有资产,和资本家没什么关系;他是一个无党派人士,你又不能说他不革命,因为他几乎可以说是从十七八岁就开始革命了,中国人民解放事业中所有的进步事情他都参加了,你说该把这个哪头不落实的老家伙靠到哪里去呢?造反派们总觉得太便宜了他,可再想一个什么整他的办法还有待于研究。正琢磨呢,墙外飞来横祸,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叶子接到这个电话,回到家中,三言两语把事情交代清楚,就开始收拾东西,一边说:“迎霜看家,我们先一起去一趟马坡巷,到那里再看是你留下还是我留下。”嘉和吃惊地看了一眼妻子,在昏黄的灯光下,叶子突然一下子挺拔了许多,甚至人也高出了一截。她说话的口气也变了,点石成金般的,她自己也没有感觉到,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几十年前,她还是嘉平妻子时的神情了。
在马坡巷,得放已经把爷爷接了回来。从前那两间朝北的小房间,现在成了祖孙两个的栖息地。嘉平躺在得放的小床上,面色苍白,但精神还好,看见他们来了,还摇着手说:“不要慌不要慌,我那是吓吓他们,找个理由好回家的,那么敲一下哪里就敲出祸水来了。要那么容易出事,我这一年老早死过去一百次了。“
嘉和坐下来,看着弟弟的脸色说:“还好还好,我倒真给你吓一跳。你先不要动,我们想想,接下去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