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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藕初千叮咛万叮咛,就是没有想到着回来。茶清伯走路快。“茶清会走着出去,抬着回来。”
杭天醉被困在了总司令部,没完没了地起草文件,书写公告,写传单,写标语,困了就打个吨,醒过来再继续干,没人拉他去开什么紧急会议,连赵寄客 要去上海见汤寿潜也没和他商量。他自己也搞不清在这里忙了多久,过了一夜还是两夜,还是根本就没过。赵寄容回来,二话不说,端起那只曼生壶,就咕喀咕嘻地 一长口,然后拍拍杭天醉的脑袋说:“到底剪掉了。”
杭天醉也拍拍他的头,说:“彼此彼此。只是小心旗营还没攻下,这次革命若不成功,你那辫子,岂不又剪早了?”
赵寄客用拳头一捶桌子,说:“我带一个炮队上城隍山,对着将军署一阵轰,看他们投不投降?”
正这么说着,有人来报,说门口有人找杭天醉。杭天醉倒是觉得新鲜,这种时候,还有人找?正纳闷着,吴升打头,吴茶清跟着进来了。
赵、杭二人,均为晚辈,见着茶清,白发苍苍一个老人,也剪了辫子,且闯进了革命大本营,都吃惊地站了起来,说:“茶清伯,这么危险,你怎么也来了?家里出事了?“
“你娘不放心你,在屋里头哭,说是你被官府打死了。我说,哪里有那么便当的死法,你要不放心,我去看看,打探一下,便是。“
“我总不能撇下茶清伯一个人,外头乱得很,还有人抢米店呢I“吴升说。
“怕什么?大不了再来一次太平天国,长毛造反!”
人们这才想起来,茶清伯是太平天国的老英雄了。杭天醉从小在茶清膝下长大,还从未见过茶清伯有今天这样的兴奋,一双寿眉下,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人倒是瘦,但腰板笔挺,神清气朗。
说到半个世纪前的事情,晚辈们不由肃然起敬,尤其是赵寄客,很认真地问:“茶清伯,你还记得起详情吗?”
老人用手掌盖着茶盏,另一只手指着墙上挂着的地图,就开了讲。
1861年11月,整整五十年前,李秀成带着太平天国将领,包围了杭州,吴茶清当年二十出头,是李秀成卫队的亲兵。12月29日早晨,太平军分别从望江、候潮、凤山、清波四个门攻人杭州外城。当时的浙江巡抚王有龄,可没有今日这些人识时务,上吊自杀了。
“李秀成也和今日民军领袖一样,不想扩大战事,殃及人民,便亲书一信,致杭州将军瑞昌劝降,说:'言和成事,免伤男女大小性命。'还答应了可以让旗人自动离开杭州,愿给船只。'尔有金银,并可带去;如无,愿给助资,送到镇江而止'。”
“茶清伯真是神了,记得那么清爽。”
茶清淡淡抿一口茶,说:“我就是那个送信的人啊。”
众人“啊“的一声,统统站了起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特别是杭天醉,半张着嘴,愣了半晌,才说:“我都搞不清我们是不是太平军还魂了?怎么做出来的事情一模一样!”
说着,递过了早已拟好的都督府布告,那上面写着:
旗营已缴枪械,军府担任保护,宣布共和主义,决无自背人道。痞徒乘机造谣,及有滋扰情事,一经当场拿获,必按军律不贷。现在旗营归命,枪炮尽行缴出,所有驻防旗人,一律编入民籍,此后共乐升平,杀机可期水息。凡我农工商界,各自安心营业。
茶清伯扫了一眼布告,说:“没有用场的,瑞昌根本不听,过了两天,我就跟亲王杀进了旗营。”
“那个瑞昌呢?”
“自杀了。”
“你老人家看,今日这个贵林会自杀吗?”绿爱问。
“今非昔比了。大清国也不好和五十年前相比。真正应了一话,叫做土崩瓦解。当年王有龄自杀,亲王将他的尸体厚殓,了十五只船,三千两银子,一张 路条,五百亲兵护送棺木回乡。日巡抚增增呢,改头换面,拉着老娘逃到后山,被人抓住,一歇歇,解到羊市街,一歇歇,押到蒲场巷,还肯写信劝降,哪里还有从 前的气势和骨气?如此说来,大清朝,是死定了!”
老人家说话响如铜钟,面发红光,天醉恍恍馆馆,简直不认识他了。
“我们吴家是被清兵满门抄斩的,妻儿老小,无一幸免。我孤身一人,流落异乡几十年。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是君子报仇,五十年不晚啊!”他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笑音刚落,沈绿村冲了进来,这个斯斯文文的人此时也已弄得蓬头垢面,不顾修饰,只管焦急万分地说:“增温又写了一封信给贵林,上回那封信有没有 送到他手里也不晓得!旗营中人,因传闻武汉等地有旗人被杀,在城上架起大炮,准备玉石俱焚,用以泄忿。这次要靠你们推荐个可靠的人去晓之以理,要熟悉那里 面地形的。另外,寄客你准备上城隍山,这次再不成,轰它个精光!“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不知为什么,大家的目光,都盯住了刚才那位放声大笑的老人。
老人不慌不忙地拿起桌上那根白布带子,不是扎在臂上而是扎在了腰间,又撩起长袍一角,塞到腰上,说:“赶得早,真不如赶得巧,这件好事,看样子,是非老夫不可了。”
赵寄客不同意:“还要派什么人去冒险,一炮轰翻了了事。老伯这么大年纪了……”
“不过走一趟罢了。”
收了信,整好鞋子,吴茶清便往外走。走到了门口,回头拱一拱手,说:“万一回不来,寻不到人就算,寻到了,随便哪株茶蓬下,埋了便是。”
杭天醉扔了毛笔就上去,说:“茶清伯,我同你一道去!”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在此之前他可是想都没想到过。妻子绿爱在一旁看得几乎惊叫,她第一次发现丈夫和茶清伯原来那么相像。
老人头就低了下来,勉勉强强地笑,目光却水亮。他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他说:“难为你有这样一句交代。”
杭天醉的耳朵,突然之间就轰鸣了起来。他头昏恶心,两脚发虚,双目晕眩。他心痛,但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心痛,他哆咦着嘴唇,又喝了一大口平水珠茶,便挥挥手,要往外走。
“当真要跟我走?”
“是!”
吴升刚才一直就没有说过话,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此时,他却一手挡了杭天醉,喝道:“你走开,这里没你的事。该我去的。“他走到了茶清面前,说,“我们光棍一条,什么事情做不得?!”
茶清看着吴升,眼圈少有地红了红,说:“阿升,你年纪轻啊!”
“横竖活过了。”吴升说。
老人不说话了,停了停,才开口:“到底,还是我们吴家门里的人。”
话音未落,众人眼睛一亮,老人一个腾空,已倒跳到门外院子里,再一返身,又一跃,人已不见了。
嘉和与嘉平,后来不止一次地听他们的母亲沈绿爱叙述这件目睹的事情。随着时间的积累,茶清爷爷的传奇,在他们的童年中占有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
沈绿爱一次次地重复说:“那两个钟头,真的是比一日两日的时间还要长。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过了两个钟头,你们的寄客伯伯真正是等不住了, 要冲上山去指挥开炮,你们的爹也沉不住气了。他开始不停地流眼泪,说茶清伯此去凶多吉少,怕是回不来了。你们都晓得,妈是最讨厌男人流眼泪的,妈也讨厌你 们的步流眼泪。妈不晓得,他流眼泪是因为他生来有预感。我和你们的舅舅一个按住一个,不让他们乱想乱说,就在这时,门外,冲进来一个血人。“
“吴升!”两兄弟低声叫了起来。
“是吴升。背上背着茶清伯,他背后中了一枪,浑身上下血淋淋的,他还没死,见着我们,说了一声,信送到了,就昏了过去。“
“大家都不晓得,茶清伯对贵林说了一些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在他已经走出旗营时从城墙上背后开冷枪。可是大家都说,茶清伯拿命来告诉大家,清兵是不好相信的。“
民军领袖们在总司令部召开军政紧急会议的同时,赵寄客顾不上脱下戎装,星夜兼程,抵沪上汤寿潜府第。
此时汤寿潜与他的一班谋臣,正在商讨南通张春来函。函曰:杭民六万户,使阀门而战,一朝可烬,公能独不救之耶?
原来贵林喜古文,曾多年问学于汤寿潜,故声言:愿受汤先生抚,否则力抗。
赵寄客的突然到来,使汤府上下骤然哗然,如临大敌。
“寄客,你想干什么?”
赵寄客刷的一下抖开手中的白缎子布条,说:“民军通过紧急政令,推举您老先生为浙江都督。”
汤寿潜两只搭在桌上的手缓缓颤抖起来,许久,他端起青花盖碗茶盏,吸了一口。
“还有谁与我共事?”他问。
“八十二标标统周承芙为浙军总司令,诸辅成为民政长,沈钧儒为杭州知府。”
汤寿潜站了起来,扫视了一遍赵寄客带来的全副武装,手一招,说:“汤寿潜不是黎元洪,不会爬到床底下用枪逼着当总统。”
听到这里,大家都笑了,赵寄客手一挥,后面的卫兵便都收了枪。
“我知道汤先生会有这么一天。”赵寄客说。
“我也知道你赵寄客是个革命党,给我!”他的手客手中那条白布飞了出去,落在了汤寿潜手中。
血淋淋的吴茶清抬进忘忧楼大门时,所有的孩子、包括叶子都看见了。女孩子们顿时就吓得尖声叫了起来。杭夫人林藕初,一见到这个血人,便摇摇晃晃,翻了白眼,先昏了过去。
吴茶清时醒时昏,又熬了几天,赵大夫也陪了几天。他临终前的一个手势使杭家几乎所有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他伸出手指,指指自己的心,再指指林藕初的心。然后,再指一指杭天醉的心,接着,再竖起指头。杭夫人望望吴茶清,望望杭天醉,拿手绢塞了自己喉头。
然后,他就开始死死地盯住了杭天醉,大家也都顺着茶清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天醉。天醉惊恐地也打量着自己,又痛苦又茫然又不明白,大家这样看着他是因为什么?因为他没有流泪吗?
吴茶清最后的遗言,从此改变了杭氏家族的命运。是好是恶,难以评价,是清醒还是糊涂,其人自知。他睁开双眼,目光在杭天醉与吴升之间,打了好几个来回,一会儿亮上去,一会儿又暗下来,最后,手指终于指向吴升,断断续续地说:“茶行,归-…·归……归”
吴升当下就扑通一声,跪下,眼泪和惊骇把他的嗓子眼都噎住了。喉咙口咕喀咕喀,只发得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茶清伯这才看着天醉,说:“他……救我……“
杭天醉其实一点没有明白世界发生了什么,他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茶清伯最后的一眼,却是看着那几个孩子的。嘉和与嘉平,都感受到了他的对视的目光。嘉乔和嘉草小,吓得直哭,被婉罗抱开了。
“茶……”他最后断断续续地张龛着嘴巴,先还有声音,最后越动越慢:“茶……茶……茶……“
天醉心急慌忙地去倒茶,母亲一声低叫:“毛峰……”
毛峰泡在了曼生壶里,烫得很。林藕初一边用嘴吹,一边说:“等一歇!等一歇!等一歇!“
当她用壶嘴对着茶清伯半张的口时,注进去的毛峰茶,已经原封不动地又漏出来了。
林藕初“嗅“地叫了一声,就朝前栽去。那把曼生壶,失手就倾倒在茶清伯身上,翻了几个跟头,被在对面跪着的绿爱一把接住。
突然,吴升大声地嚎叫起来,随着哭声,所有的人都同声地放声悲嚎,连嘉和、嘉平和叶子,也被大人的强烈悲伤感染了,大声哭了起来。
只有林藕初从茶清身上抬起头,眼泪水却流不出了。她翻来覆去地说:“老爷交代过的,葬在杭家祖坟里。要从正门抬出去,要从正门抬出去,要从正门抬出去……”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披头散发地冲进天井来,手里还挥着一把枪,手舞足蹈地吼着:“大清王朝要完蛋了!我把汤寿潜从上海接回来了,汤寿潜要任总督了。听到了没有,天醉,走,汤先生找你——”
正欲开始痛哭的人们,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半疯狂的人嘴巴一张一合,他刚才叫的话,他们一句也没听进去。差不多同时,赵寄客的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他父亲赵峡黄一巴掌。
“狂生,人都死了,你还叫什么!”
老大夫突然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时,整个杭氏家族的人才恍然大悟,重新一起跪下,齐声痛哭。只有杭天醉心窍迷塞,仍旧痴呆呆站在那里,盯着那个 也依旧站着的刚刚挨了一巴掌的把兄弟。他竟不能明白茶清伯死了的时候,为什么、又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姓汤的当总督?他太痛苦,以至于感受不到痛苦,反而觉 得荒唐。就在他被“荒唐“这种感觉像麻醉药击中的时候,一声清醒的嚎叫爆发:“爹啊,我的那个干爹啊,你怎么一句话都不交代就走了哇!爹啊,那日旗营路上 你怎么跟我说的啊。你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同个词堂的人啊!你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亲爹,你就是我的亲儿子啊,爹啊,亲爹啊,那子弹不长眼怎么就偏打了你 啊,你说过从今往后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就是我的。如今我还能有什么给你?我只能给你在棺材前面摔孝盆啊,爹啊爹!
他以头叩地有声,叩出了一摊血,然后,他竟然昏了过去。
吴升那突如其来的颠嚎,着着实实地把悲戚万分的杭家人又吓了一跳。人们在悲悼着杭家实际的顶梁柱轰然而倒的同时,又忙不迭地涌向了那突然冒出来 的昏死过去的“干儿子“。杭天醉手忙脚乱地吩咐着让人给吴升灌水,两个女人从地上抬起了泪服,相互对视了一下。只有这样的婆婆和儿媳,才会在此时此刻,用 这样的悲绝之外的目光说话。
杭嘉和在大人们的一片混乱中,惊异和宁静地守护着茶清爷爷。大概只有他注意到黄昏来临了,昏黄中的茶清伯被蒙上了脸,整个人,就好像要被暮色化 去了一样。他躺在灵床上,薄得依旧像一把剑,一把终于出鞘的血迹斑斑的孤剑。五十年前他从山墙一跃而入忘忧茶庄,今天,他终于要从正门被抬出去了。杭嘉和 盯着他,盯着他,惊惧地握紧拳头,塞住自己的嘴。他看见蒙在茶清爷爷脸上的桃花纸,轻轻吹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