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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种沉醉于血火之间的神情叫方西冷看得又崇拜又恐惧,全身就像过了电似的发起抖来。说:“可是……可是……要流血,可能还要死人……“
“流血怕什么?牺牲怕什么?“嘉平直逼方西冷,“谭嗣同戊戌变法还说,变法流血,可自他始,今天是什么年代了?为国民革命的真正实现,流血牺牲,完全可以自我杭嘉平始。”
方西冷呆若木鸡地钉在椅子上,又狂热又冷静。她被迷住了又被吓坏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接下去她该怎么办?是该奋不顾身地扑向血火,还是夹起尾巴抱 头鼠窜?她又面临七年前的老问题了。可是她不能暴露她的那种激烈的心灵拉锯战,她只好面带微笑,貌似敬仰地倾听着,心里却开了锅似的想:我该怎么办?我该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她的丈夫嘉和也被嘉平突然的激昂愣住了。他闹不明白,究竟哪一个大弟才是真实的大弟:是向往茶的嘉平,还是向往血火的嘉平?
这时叶子托着一杯茶进来了,安安静静地朝方西岸一欠身,奉上一杯茶,说:“嫂子,请用茶。”
方西岸站了起来,说:“不了,天也那么晚了,你们歇着吧。明天还有大事呢。“
叶子又深深朝嫂子一笑,送她出门,方西冷点点下巴,算是回答。嘉和跟在妻子后面。他心事重重,预感到什么不祥的事情就要到来了。
看这对夫妻走远了,叶子才回过头,丈夫却早将她一把搂进了怀里。
“她不喜欢我。”叶子说。
“她呀,谁都不喜欢。”丈夫说。
“她喜欢你!”叶子突然说:
丈夫睁大豹眼,说:“你吃醋了?”
“没有。”叶子一笑,“你不喜欢她。”
丈夫使劲拍一下妻子脑袋:“叶子真聪明。”
那天夜里,丈夫在叶子身上很努力,叶子呻吟着,说:“别……别……明天你还要,嗯……“
丈夫不听,在床上丈夫对叶子一贯横蛮,丈夫把叶子吻遍了,一边用力地耕耘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从明天……开始,不要……出门,不管发生什么……不要……有事求嘉和,……带好汉儿……“
叶子呻吟着,吸泣着。床在响动,小杭汉醒来了,他听见了隔壁父亲和母亲的所有动静,可他听不懂。
小姑娘寄草被母亲锁在五进的大院子里,让她陪着抗忆、杭汉等人玩儿。她比他们的确也大不了几岁。但她很不屑与他们为伍。她知道他们是她的小字辈,得叫她小姑。因此她放弃了和他们在后花园捉迷藏的游戏,宁愿选择一人在阿姐嘉草的闺房外间举着小旗子喊“打倒列强“。
喊了一阵,他看见撮着爷爷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大声叫着:“老爷,老爷,梅花碑在、在游行,嘉乔、嘉乔要打死嘉草呢!”
话音刚落,只见天醉拖着一双鞋,手里一串佛珠还捏着,慌慌张张赶了出采,结结巴巴地问:“在、在、在哪里,去看看……寄客……寄客……“他下意识地就先叫起他的把兄弟,119着拖着鞋,扔了佛珠串子,两人就搀扶着不见了。
梅花碑街口,游行的人和警方已经打成了一团,其中冲锋在前的人中有杭天醉的三儿子杭嘉乔。他拿着一截木棍挥来挥去,一棒把他的双胞胎妹妹打出丈 把远。这可把一直护在嘉草面前的林生气坏了。“嘉草——”他狂叫一声扑过去,嘉乔才知道乱军之中打了妹妹。嘉草被打得头破血流,亏她这么个文静女子,一指 嘉乔,尖声叫道:“打——”
林生就无所顾忌地冲了上去,劈头盖脸就是一棍子,嘉乔一下子就被打青了眼,这一下,也把他打得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跳起来就要往上冲,早就被她妹妹一把挡住了,叫道:“你敢下手!你先把我打死了吧!“
嘉乔举在半空中的手僵在那里,只得喊道:“姓林的,我记得你,小心你的脑袋!”
一会儿工夫,杭天醉和老家人摄着也赶到了。但见枪声大作时众人大乱,如猿如京,突奔而行。杭天醉傻乎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撮着见天醉不动,自己便也不动。只听叭勾一声,天醉头上礼帽飞了。回头一看,老远。过去拾,才发现帽上一个洞,便想:真开杀戒了。
这么想着,地上已经躺了不少的人,猩红的血,沾在他的衣衫上。又见三儿嘉乔手举一支短枪,冲啊杀啊,直直逼他而来,他便想,嘉乔他要干什么?这 么想着,嘉乔手举枪响,杭天醉身边一个人哇的一声,倒下了。杭天醉眼一闭,好了,嘉乔要打死我了!却听见嘉乔在喊:“别开枪!别开枪,这是我亲爹!爹!你 这老不死的,你在这里干什么?你还不快给我滚!滚!滚!“
杭天醉干脆紧闭眼睛蹲了下来,他根本挪不开脚,在四处的枪声中也不知逃向哪里,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拽着他便直跑,边跑边吁吁喘气:“啊呀呀,你,蹲在这里干什么?还不给我快跑!”
是老友赵寄客的声音。他这才睁开眼睛,泪水立刻就流了出来,一边往回缩着一边喊:“撮着啊,撮着啊,撮着被打死了。撮着啊……”
寄草看见的小林哥哥和嘉草阿姐,两人几乎抱着进了屋。他们面色苍白,脸上衣服上有血。他们的神色尤其反常,看到寄草就跟没见到一样,砰的一声就 关了里屋的门。小姑娘寄草觉得很奇怪,小林哥哥和嘉草姐姐他们两人好,家里人也都看见了,没人说闲话,可他们一声不吭地把门锁上干啥?”姐,开门,开门给 我搽药,我手上弄破了,疼。”
里面暗得很,窗帘拉着,灯关着,嘉草和林生两个人紧紧抱着,一声也不吭。
听见寄草在外面叫,林生动了一下,嘉草箍在他脖子上的手一使劲,不让他动弹。
林生就不动弹了。
林生说:“嘉草,我刚才差点被嘉乔打死!”
“我看见了,他朝你举枪呢。”
“大概我是要死了。”
“林生,我从心里头爱你。”
“我真觉得我是要死了。”
“林生,我从骨头里爱你。”
“我也是。”
林生把嘉草抱得更紧,他们俩身上都有血腥味。林生把手伸到嘉草温暖的小小的胸乳上。他们两个一点也不害怕,好像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这样相拥相抚一千次了。
“头还痛吗?”林生的耳语。
“不痛。”
“嘉草,你怎么那么好哇?”
“你好,你的手真好。”
连嘉草自己都奇怪,她怎么会在这样乱枪血火之后,大胆地说出这样应该感到羞怯的话。
那双手就开始小心翼翼地抚爱着她的胸口,一边说:“你记住我的好手,我要一死,手就没有了。”
嘉草便开始奇怪地颤抖起来,一边颤抖,一边说:“你的……手……真……好……“
寄草在屋外,见姐姐不理睬她,有些生气。正要走,门却打开了。寄草一看,两个人血淋淋的,她就吓得尖叫起来。
“别怕,是游行打死人了。”嘉草说,“我们帮着抬伤员呢,溅的血。”
“你怎么还不换衣裳啊?”寄草说:“怎么也不洗洗脸?妈看了多怕啊。”
嘉草摸摸她的头说:“寄草真懂事。”
嘉草取了热水来洗脸。嘉草和林生两只手在水里握在一起,他们脸对脸地相互望着,又把寄草给忘掉了。
寄草便问:“你们怎么不说话啊!”
嘉草说:“寄草,姐要求你做一件事呢。”
“你说吧,我能做吗?”
“你能做的。”林生说。
“什么事啊?”
“是这样,寄草,我要和你林生哥哥成亲。”
寄草一听,愣了一下,笑了,老三老四地说:“嗅,我明白了。你害羞了,是不是?让我去告诉妈?“
“不是。”
“那是什么?”
“我要和林生成亲。立刻成亲。现在就成亲。“
“为什么?”寄草害怕起来,“我太小了,这是大人的事情。让我想一想,你们明天再成亲吧。“
“我们现在就要成亲。”
“为什么?喜糖也没有,新嫁衣也没有,还有,聘礼呢?还有,媒人呢?“寄草想起她有限生命中参加过的那几次婚礼,她记住了那些金光闪闪的大喜大闹的内容。
“来不及了,寄草,林生说他快要死了。”
寄草“啊“地尖叫起来,一头扎进嘉草的怀里,偷眼看林生,看他好好的,撇撇嘴说:“你们想成亲就成亲好了,干嘛说死啊?”
“寄草,给我们当个证人吧。将来有一天,我们说我们成过亲,你就是参加我们婚礼的人。“
嘉草一双细泪就流了下来,样子很古怪,和寄草平时见的姐姐完全不一样了。
“我去跟妈说,就说你们要成亲,现在就成亲,妈会答应的。”
“不会的,他们会以为我们疯了的。”
寄草的小小心儿里乱了套。她闹不明白,干嘛姐姐和林生非要此刻成亲,但她又觉得这事有些重大、神圣,而且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很刺激的。
她说:“好吧。”
既然当了证婚人,她也就履行起职责来,让他们回房间换了干净衣裳,又找来找去想找个菩萨可以跪拜,却没有。她想起从前到茶馆里玩时,到灶间拿过 一个小瓷人儿,他们叫它陆鸿渐的,生意不好,伙计就拿开水冲它,生意好,就拿出来拜。这个小青瓷人儿,跪着,两手还捧着一本书呢。寄草觉得好玩,就拿回来 了,这么想着,就把那个陆鸿渐找了出来,放在桌上,又在旁边插了两根香。
嘉草见了,呀了一声,说:“那是茶神啊。”
“茶神好,拜了茶神,和拜了天地一样的。”林生紧张认真地说。
嘉草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到房中,把母亲给她的那只祖母绿戒指,第一次隆重戴上。寄草却发愁地说:“还有喜酒呢?没有喜酒,怎么成亲?“
嘉草说:“用茶吧。以茶代酒,古代就有的。“
寄草便一本正经地倒了三杯茶,一杯给姐姐,一杯给林生,一杯给自己。
''一拜天地!”
“二拜……茶神!”
“二拜……寄草我——”
那两个大人一本正经都拜了。寄草觉得有趣,嘉草却不停地流泪。
“干杯!”寄草说。
三个人把那杯中的茶,全部喝光了。
“要入洞房吗?”寄草问。
“当然要入。”
“那你们入洞房,我干什么?”
“你在门口守着,有人来,你就说姐头疼,睡着了。”
“好吧。”寄草撩开门帘,“新郎新娘人洞房……”
那一天,寄草在洞房门口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好像笑,又好像是哭,好像是欢叫,又好像是呻吟。寄草不明白,但她严肃地执行着自己的使命,认认真真地守在门口,谁过来问她,她就说:“我姐头痛,睡着了,我给她守着门呢。”
不久以后,四百里外的上海城闸北、虹口也响起了枪声,两个穿灰色哗叽长袍的男人,三十岁年纪出头,恰好路过宝山路鸿兴路口。细雨绵绵,空气中火药味正浓,薄暮中雨后的路面流淌着道道血水。高个子的那一位回头一看,一串血脚印,不禁小声惊呼:“血!血!“
他是吴觉农,另一位是他的同乡、总角之交胡愈之。
恰是同一年,吴、胡二人与章锡深、夏丐尊等人,共同发起创办了开明书店,那一日,4月13日傍晚,他们正从章锡探家出来,他们成了目睹了这一重大历史惨案的见证人。
第二天,在三德里吴觉农公寓书房,茶人吴觉农取出成立于1917年的中华农学会信笺,递给三十多年以后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总署署长的胡愈之。胡愈之开始书写给最高当局的书面抗议书。子民、稚晖、石曾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