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寄客望着寄草的背影,想,她还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呢。
现在已经接近午夜了。寄草从贫儿院一路回来,她哼着歌,在暗夜里轻快地跳着脚,突然就站住了。前方有两束强光射来,直直地照着她。一辆车!寄草尖叫了一声:“罗力!”
她熟练地跳上车,坐在罗力身旁,问:'旧家吗?”
“回家干什么?我刚从你家来。”
“都快半夜了。”
“是啊,我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为什么?”
“明天部队就要集中了。我们要再见了,也许就是永别了。“
“这么可怕?”
“瞧你对我多么无动于衷啊,我就知道你们杭州姑娘是怎么一回事,我早就料到了。”罗力垂头丧气地一踩煞车,“你回去吧,回去卖你的茶叶吧。”
寄草笑了;“看你,什么叫寻开心都不知道。东北佬!”她亲热地橹一橹罗力的头发。
“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最好最好的地方,香的地方,绿的地方,……对,一直往前开,一直到洪春桥,然后转弯。……是的,这里的路很不好开,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你 说什么,你说我把你带到郊外来了。杭州的郊外不好吗?你闻,你闻,你闻到香气了吗?停车,停车。好了,现在一切都那么安静,你应该闻到那股香气了,你闻到 了吗?“
一直也没有说上一句话的罗力,此时停了车,马达声音一息,世界就因此沉寂——空气在杭州西郊的山间渗发出一阵阵的夜的甜意。罗力下了车,朝天空 看,他呆住了。他从来也没有上心看过杭州的圆月亮——他曾想这样的圆月是应该留到回东北老家时再看的。这是怎么回事:刚才夜空还是那么样的压抑,天空垮下 来一多半,就那么昏沉沉地、摇摇欲坠地、干钧一发地挂在人们的头顶,怎么突然间,就一下子清明爽朗了呢。罗力回过头来,一下子揽住自己的心爱的姑娘,说: “我可真不明白为什么会喜欢上你。你是仙女儿变的吧?”
“我可不就是仙女变的,你怎么才知道?你看仙女把你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这是一片舒缓的斜坡,从这对青年男女的脚下往前延伸,一直伸到他们肉眼看不到的月光的深处。斜坡上稀稀落落地长着一些棕桐树,疏疏朗朗地展开着 它们的大叶子,东一片,西一片地从树枝上伸发了开去,在夜风中轻轻地摇晃,像那些微醉酸醒地正从长堤上独自归来的长衣宽袍的僧人。罗力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从他的怀里,喘着气低低地发了出来:“你看那些树,它们就像是从月光的湖水里刚刚捞上来似的。瞧那些大叶子,摇啊摇的,寨寨奉章的,月亮水就从那上面滴滴 答答地落下来了。你听见了吗?”
瞧!那些大棕们树的广大的两侧一眼看不到边的、那些在月光下一大团一大团簇拥着的、整整齐齐一排排的、发着铁绿色亮光的,那是什么?它们一大朵一大朵地蹲在地上,圆圆的身上还缀满了小白花,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月光在它们身上开的花吗?
女人的声音又开始喘息了:“瞧你说的,你没有看到过茶蓬开花吗?陆羽说茶树'其树如瓜芦,叶如桅子,花如白蔷蔽,实如并相,茎如丁香,根如胡桃'。听见了吗,花如白蔷该,你看你看,你看她像白蔷蔽吗?”
罗力愣了一下,亲了亲寄草的脸:“对不起,我不知道,谁是陆羽,是你们家的人吗?”
寄草也愣了一下,然后弯下了腰,发出了咕咕咕的笑声,和鸽子发出的声音一样。
“你在笑话我?”罗力便警惕地问。
“你说得很对,陆羽就是我们家的人。”寄草不笑了,她突然陷入了沉思。
罗力从吉普车上取下了大衣和军用雨衣,拉着寄草的手,走进了茶蓬的深处,说:“来,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说真的,我还真没看见过茶树开花呢。“
他们在茶蓬下找了一处避风而又宽畅的地方,把雨衣铺在下面。月亮那么大,一切都和白天差不多了,他们两人就抱成了一团,把大衣披在身上。
周围一阵乱晃,茶树抖动起来,罗力绷紧上身,按住寄草,轻声叫:“谁!”
寄草又咕咕咕地笑了,掰开了罗力的手,说:“那是睡在茶蓬心子里的鸟儿呢,瞧你把它们吵醒了,还倒打一耙。”
罗力一屁股坐了下来,舒服地躺下了,顺便把寄草也扳了下来,那动作又粗鲁又亲热,一下子地就把寄草的头接到他的胸膛上了。”俺的娘哎,俺可真没 想到俺的媳妇能成这样,这么大的学问,俺可怎么受得了,受不了啦,受不了啦!”他突然用地道的乡音说了这么一番话,把寄草笑得起来又趴下,趴下又起来。笑 够了,终于安静了下来,就靠在罗力身上,看着天上的月亮。
罗力搂着寄草,满意地叹了口气,说:“这地方好。”
哎,我该怎么告诉你呢,你这远远地从东北来的人儿,我可真没法对你说明白,所以我才把你带到这里来了。瞧离这里不远,那边,鸡笼山里,也有一片 茶园,那里就有我们的祖坟。每年冬至我们都要去上坟。我们路过的茶山,茶蓬长得可好了,有半人多高呢。这时茶花正发,月笼万树,要是你突然站住,对花儿默 然生笑,此时忽生一种幽香,就是深可人意的了。你看这花,瓣儿雪白,和那剪云绍一般,心儿呢,又黄得如抱檀屑。嘉草姐姐最喜欢茶花了。她站在茶树蓬前就不 肯走。这时嘉和大哥就总是为她折回数枝,插在青花触中,那可真是技梢苞今,颗颗俱开,整整能开上一个月呢。别小看这不上名堂的茶花,群芳谱里未必有她一 笔,可是她香沁枯肠,色怜青眼,素艳寒芳,自可与春风另有一番姿态迎隔啊。可惜,世上的人知道她的又有多少呢?
当寄草啼啼咕咕地偎在罗力胸前,说着那些他时而能听懂时而又听不懂的话时,他突然心生一惊,立刻把胸前的女人紧紧地抱住。”你怎么啦,你怎么 啦?”寄草吃惊地问,她想把自己的身体从男人的胸膛中挣脱出来。可是不行,罗力把她越抱越紧,然后,对着她耳朵说:“真奇怪,刚才有那么一会儿,我把这场 战争给忘了。”
寄草一下子就不动弹了。她就那么紧紧地搂着罗力,两个年轻人都似乎意识到有一件重大的事情,将在始料未及中发生。他们想到了这一点,并为此而感 到说不出来的紧张和难以言传的羞愧。茶树下的欲望啊……大地上的茶树蓬儿啊,它们激动得寨寨审案地摩擦着叶子,它们的花儿激动地级不住枝头,掉在了这对年 轻人的身上。还有茶树心子里的鸟儿们,它们嗽声不语,只怕打搅了佳期好梦。还有月亮,她看着这对炮火迸发的前夜的年轻人,她是什么也不说的,她默许一切。
“你在想什么?”罗力一边困难地喘着气,一边开始把自己的手伸向那个未知的神秘的王国。
“我、我、我-…·我在想……嘉草姐姐,还有小林哥哥,我、我……干爹说,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成亲……“寄草激动地说不出话,她终于哭了起 来。罗力吓了一跳,连忙停住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你,……我明天就要上战场了,我要见不到你了……“他一边擦着寄草的眼泪,心里的火 却又燃烧起来了。
寄草用手捂住了罗力的嘴,两人便都又不说话了。好久,她搂住了罗力的肩头说:“要是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儿就好了。”
“要是你现在就做我的新娘就好了!”罗力突然说。寄草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就大叫一声:“你坏!”她就捶着罗力的肩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她又放 开了那个被她弄得迷迷瞪瞪的东北小伙子。然后,她伸出手去摘下了一大捧茶花,然后,她把茶花一朵朵地插在头上,然后,她转过了一头插满茶花的脑袋,然后她 对他说:“像新娘子吗?”
一头茶花的杭寄草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幽香——她是不是真的?他怕不是梦吧!罗力看着寄草发起怔来了。
“不像新娘子吗?”寄草碰碰罗力。
“像…·”
“那么你就娶我吧。”寄草闭上了眼睛——谁知道她头上插了多少花儿啊……
罗力温情地搂着姑娘,一动也不动。不知为什么,他现在浑身上下再也没有一丝燥热,有的只是那种洗过热水澡后似的疲倦的、惬意的、懒洋洋的舒服。他迷迷糊糊地想:……是的,是的,战争就要来了,一个女人,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成亲,尤其是和一个就要上战场的男人成亲……
天蒙蒙亮时,这对爱人儿醒来了,是那些从茶心中飞出的鸟儿们把他们叫醒的。他们从茶蓬中探出头来时都被眼前看到的一切迷住了。
周围一片片的茶园,几乎每一蓬又大又圆的茶树都被蜘蛛网罩着,茶花就从网中间探出她们的小小的脑袋。然后,所有的网罩上都缀满了明亮的露珠,一大片一大片的露珠,在茶叶子上星罗棋布,闪闪烁烁地发着光芒,把整个绿世界问得晶莹透明,犹如玻璃天地。
天边,炮声隆隆,敌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