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其实,那天夜里,小掘对杭汉本来并没有动杀机,他没有在刑讯室里审讯杭汉,是在他自己的客厅里与杭汉见面的。接待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用 一把牛刀来杀鸡,小掘感到好笑。他不想再在这件事情上大动干戈了。明天只要打个报告,说明一下这纯粹是一个误会,是两个日本人之间的内部矛盾就可以了。当 然,不能那么炔放出去,至少得拿这件事情换出叶子来。羽田先生的女儿和外孙也实在太不像话了,或许是在中国呆的时间太长了吧。必要的时候,应该把他们送回 国内,让他们感受一下战争的气氛。他们毕竟是有着我们岛国的血统的嘛,他们会很快明白过来的。
这么想着,看见年轻的杭汉进来的时候,他甚至产生了一种亲切的、略带伤感的认同感。台灯的明暗光线下,他努力地想寻出老师羽田在这位隔代的后人 身上的印记。他发现了这个小伙子下巴——略略兜起的发育的下巴中间,有一条竖着的若有若无的凹沟——毫无疑问,这是老师羽田家族的下巴。单单冲着这样的下 巴,小掘都差一点要说出“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之类的话。但是就在他这样感情冲动的刹那间,他也没有忘记从下巴往上的观察,结果,他看见了一双纯粹的中 国人的眼睛,中国人的目光。这种杭氏家族特有的目光,顿时就把羽田家族的下巴的特征掩埋了。就在那一刻,小掘想起了沈绿爱,他眼前的这个小伙子有着一双和 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一模一样的眼睛。
完了,现在,格局又恢复到从前小掘千篇一律在做着的,一个日本专政机关的官员对中国人的审讯。一切都是老样子的了,年龄,姓名,家庭地址,本人 身份等等,只是多问了一道国籍。杭汉平静地回答“中国“,小掘就站了起来,绕着杭汉走了好几圈,然后,劈面就是几个耳光,杭汉嘴角就被打出血来了。小掘突 然就用日本话吼叫起来:“你再说一遍,你是什么人?”
杭汉只管自己低头用袖口擦自己嘴角的血,没有理睬小掘。说实话,他回答国籍的时候完全是下意识的,他没有想到要专门因此而激怒小掘,他却不知 道,正是因为他的下意识激怒了小掘,他想用两个耳光唤醒杭汉的大和民族的自尊心。然而这两个耳光和接下去的日语反而激起了杭汉的中国心,他不再理睬小掘。 当小掘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再一次用日语叫道——你再说一遍你是什么人——的时候,杭汉摇摇头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这一次小掘知道杭汉不是下意识对抗他的了,他竟然不肯承认自己祖国的语言了。他眼前开始出现老师年迈的背影。作为京 都著名的茶道师,他死后没有一个亲人来替他送葬——他们都在 遥远的中国江南,消息不通,路途不便。小掘从墙上取下挂着的 鞭子,有时候,他喜欢用鞭子把犯人的身体抽出花纹。可是今天 他没有这个雅趣,他一边拉着鞭子一边说:“你说什么,你说你听 不懂,我现在以你外公的名义用另一种语言教你说话,你很快就会听得懂了。”
他没想狠狠地揍杭汉。举起鞭子之前,还只想抽几鞭子教训一下。他经常以折磨犯人作为一种休闲方式,并且从中得出了许多技巧性的操作程序,比如先 声夺人把犯人的威势先打掉,就是其中之一。可是在实践中他却不能完全服从于他自己发明的程序。他不能真的拿起鞭子而不狠狠抽,就像他不能真的举起枪来而不 射子弹。他一举起鞭子,就成了另一个不能自控的人,他血液冲头,感觉中脑袋就涨得像个磨盘那么大。他浑身发抖,见了血就像抽了鸦片一样兴奋,甚至有一种浑 身抽搐的痛苦的快感。此刻他也未能超越自己,他一边挥着鞭子一边叫着:“说,你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杭汉却一声也不吭。这样,等小掘气喘 吁吁清醒过来时,杭汉已经被他抽得昏死过去了。
这个倒在地上的血人一点也没有引起小掘的同情。相反,因为疲劳,他感到空虚。自从到了杭州,常常会有这种过去不曾有过的空虚感突然向他袭来,他扔了鞭子,一个人坐到台灯下去沉思默想了。
一会儿,他感觉到身后浓郁的黑暗中有人显现,他知道那必定是杭嘉乔。这个人同样让他讨厌,他便头也不愿意回一回,只是说:“把他押下去!他什么时候承认自己是日本人了,我什么时候放他。”
第二天小掘没有再提审杭汉。中午嘉乔亲自给杭汉送了一碗面条过去。杭汉躺在拘留室的烂草堆里,头朝里,眼睛肿得只有一条缝,手脚都动不得。嘉乔 想,这一次小掘倒是真打狠了,要照这个打法,再提审两次,杭汉这条小命也就算完了。这么想着,他就挥挥手让身边的人都出去,然后才说:“不就是让你说你是 日本人嘛。说一声日本人又怎么了,你本来就有一半是日本人。说了,也没多什么,也没少什么,你就可以回家了,何苦吃现在这种苦头?犯不着。“
杭汉的脑袋就移了移,同样肿得像个喇叭一样的嘴唇动了动,嘉乔连忙移过耳朵去听,他听到一声气息一样的字眼——你滚……
然后,他就想起来了,杭汉毕竟还是杭嘉平的儿子,节骨眼上他们多么相像。行了,当他们都死过了吧,夜里也不要睡不着了,杭嘉乔一边往外走着,一边摸着自己的肩膀,被绿爱咬过的地方,这会儿又突然痛起来了。
另一个与杭家有着姻亲关系的人,在第二天傍晚时分,与这个关押在陈家后花园厢房中的特殊的犯人,也有过一个初初的照面。不过他连一句话也没有和杭汉说,他就像一个与杭汉毫无关系的陌路人一样,从他关押的拘留所门口,一声不响地走过去了。
南京维新政府特派员沈绿村,此次来杭,乃是专门为了配合日方调查杭州市长何措被刺一案。自1938年5月维新政府成立之后,不过一月,至6月 22日,维新政府的浙江省政府与杭州市政府,也就同时成立了。市长何措,乃是沈绿村的老相识。这个福建闽侯人曾在日本帝国大学学医,后来又出任国民政府驻 日本和朝鲜等国的总领事及外交部参事。沈绿村与他经历相似,政治见解也惊人地一致,到末了,绕来绕去,还就是绕到一条道上来了。两人都以老资格的国民政府 要员而理直气壮地做了大汉奸,自然引以为知己,唱诗祝贺,送往迎来,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没想到这市长当了还只有半年,1939年1月22日,竟让抗日的地 下组织给杀了。沈绿村这次来杭,一是调查此案,二也是免死狐悲,凭吊一番。
他是从火车站直接赶到陈家花园的,准备与小脑紧急会晤之后,一起去吃饭。听说这次饭局又被安排在天香楼,他好像不经意地说:“南京政府方面接到 的报告说,正是天香楼一个小跑堂的,在何市长的饭桌上拣了同桌遗下的名片,又取了这名片敲开了何市长的门,结果竟然在何市长家中把他给当场打死了。”
小掘笑笑说:“所以才特意请了沈特派员再到天香楼吃饭,也算是考察现场,也算是身临其境嘛。”
两句话一谈,沈绿村立刻就掂出这个小憾的分量来了。他在宦海沉浮多年,察言观色,度人心机,也是早就有了一套识人的本领。他看出来了,这个小掘一郎,乃是一个多疑和难以捉摸之人。这么想着,他就去了一趟洗手间,果然就见嘉乔尾随而来。
沈绿村和嘉乔之间的关系,本来也是够微妙的。按理说,沈绿村没有理由不仇恨他——他妹妹绿爱的一条命是送在嘉乔手里的。可是沈绿村就有这种本 事,私人恩怨,哪怕比天还大,还是大不过他的权力欲和从政腐。他压根儿就是一个没有政治信仰的人,只不过把他家族遗传下来的全部的经商热情转化为从政热情 罢了。当官,当大官,当最大的官,是他的人生目的,也是他的人生过程。把人都聚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分化他们,瓦解他们,再把他们团结起来,然后,再在其 中制造新的派别,让他们再打混仗,弄得不可收拾,然后再由他来收拾残局,乐莫乐于其中矣。说实话,他本来完全没有必要投靠维新政府,他在国民政府里,日子 过得也不坏。问题是他以为日子虽然不坏,却不能够再发展了。而一个另起炉灶的政府,还将有多少官职在虚席以待啊。就像他当年押宝押在辛亥革命、后来行情又 看好蒋家王朝一样,他现在是吃准了日本人将得未来中国之天下了。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开罪于日本人的亲信嘉乔呢?再说绿爱也已经死了,你再找仇人算账,死 人还是不能复生了。沈绿村当然也为妹妹的惨死难过,这种难过,越离杭州近,越明显起来。但他能够把难过埋在心里,他知道他能够过得去。当年四一二事变,杭 家死的死,疯的疯,跑的跑,他作为不可推卸责任者,不是照样平平安安过来了吗?
所以从镜子里看到嘉乔心事重重的样子,沈绿村不由得暗自心中一笑,想,还是嫩啊。嘉乔见沈绿村笑了,连忙说:“特派员,如果小掘让你会见赵寄客,你最好推掉。”
“我见他干什么?一个背时鬼,国民政府手里我都没想见他,这会儿我去见?得让小掘知道,这人早就过时了,没用了。”
“可小掘不那么看,我是说,他和他之间,有一种我说不清的关系。他们之间的仇恨,谁也想不出有多深。可是我总觉得他们之间还有另外一种东西,不让我们知道的东西。这件事情我不想多说了,小掘要是知道了会要我的命。我现在急于告诉你的是另一件事情——”
他就凑近了沈绿村的耳朵,把杭汉的事情告诉了沈绿村。
沈绿村再次回到客厅的时候,讲话就更加天衣无缝了。他发现小掘一郎也显得彬彬有礼,他们两人各自的戒备都显得旗鼓相当。到天香楼去时他们没有走 前门,走的是后花园的一扇小门。他们路过厢房时嘉乔朝沈绿村看了一眼,可是他没弄清沈绿村有没有朝那拘留杭汉的屋子里看。那天晚上天香楼的饭局,中日双方 吃得其乐融融。沈绿村用日语讲了许多他在日本留学时的故事,还有日本民族的风情地理。小掘很有礼貌地听着,偶尔便用汉话做一些询问。沈绿村不但能说一口流 利的英语和法语,也能说一口纯正的日语。结果沈、杭二人席间的日语说得比小掘还多,不知底里的人,也许会把他们之间的国籍换一个个呢。
令沈绿村放心的是小掘绝口未提赵寄客这三个字,这说明小掘未必想让他们这两位老战友见面。沈绿村生性厚颜无耻,一般对人都少有发怵的时候,记忆 中细细搜来,赵寄客算是头一个让他发怵的人了。他很难和这样一个有着浩然正气的人对话,彼此间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到末了也总是赵寄客强人一头。赵寄客也是 沈绿村少见的奇人,一般人聪明和力量,往往只占一头,赵寄客这个人,两头都占了,且老而弥坚,硬得越发像块花岗岩。碰到这样的角色,沈绿村是连半句话也不 能和他对的,他也不想在小掘面前出这种洋相。
小掘一郎,从骨子里鄙视像沈绿村和李飞黄这样的人。相比之下,他反而觉得吴有之流更容易接受一些。小掘下意识地以为,有文化的人是不能够弯下脊 梁骨来的,他们只有一种命运,像赵寄客和杭嘉和一样地去面对死亡。他知道,总有一天,不是他会置他OJ于死地,便是他们会置他于死地。正因为在死亡这个根 本问题上,小掘和赵寄客这两大阵营不共戴天的人们反而有着共识,而投靠着小掘这个阵营里的沈绿村之流,在他的眼里,虽然道貌岸然,却都不过是一些苟活的怕 死鬼,小脑从心底里就深深地鄙视他什1。无论他对他01怎么样地彬彬有礼,这种鄙视的目光都无法做到完全掩饰起来。
那天深夜,沈绿村回珠宝巷自己家的时候,没有忘记让一个十分可靠的家人,带着一张条子到羊坝头杭家大院去一趟。条子是给叶子的,是用日语写成的。看了这张条子之后,叶子就敲开了嘉和卧室的门。
他们的对话显得有些杂乱无章,和叶子住在一起的杭盼,隔着墙板,几乎全都听到了。显然在此之前他们曾经有过数次讨论,他们接下去的对话就是建立在以往对话基础上的——
“我不是不叫你去,关键是你去了起不起作用。你想好了吗,你愿意到李飞黄的学校去任教了吗?”
“我只是想看我的儿子,我要把他救出来。我没说过要到日语学校去,不,你不要对我说这个,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到那种地方去。“
“你看,这不是我对你说的,你晓得这是嘉乔带来的口信,而他的口信又是小掘亲口转述的。事情就是这么样的简单,你去学校,换汉儿的命。现在事情更复杂了,汉儿不肯承认自己是日本人。这条子肯定是沈绿材写的,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只有汉儿承认,才能被放回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让汉儿让步,让他承认了,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天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告诉我,你是让他承认了,还是不让他承认。你知道,他相信你胜似相信我。“
“你坐下来,你不要这样激动。叶子,你喝口茶,听我说,还是让我去跟他们交涉好不好?”
“可汉儿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儿子!”
“冷静一些。汉儿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这个选择应该是他杭汉自己的。我是说,其实承认自己有一半的日本血统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但国籍却是另外 一回事情了。现在的问题是那个小掘,他不会让汉儿轻易地送命,可是他也不轻易地放他。这个人很奇怪,很奇怪,他好像对我们杭家有着特殊的仇恨。“
“你是说那个和嘉乔靠在一起的骑在马上的人,他披着一件黑大威,累头发的,他和我从前见过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和父亲在一起习茶道的时候我见过 这个人。我父亲说,这个人的身世和汉儿一样,也就是说,他有一个中国人的父亲……我一见到他就吓了一跳,你有没有发现他像一个人……“
“……现在我也明白了,我晓得为什么他要把赵先生软禁起来,他为什么不杀他了……这件事情只有我们两个人晓得,再不能透露给第三个人的。”
“我现在晓得他为什么非得让汉儿承认自己是日本人了。我是不是非得去会会他才行呢?你看,我听你的话,我已经在家里等了两天了,再让我等下去我会死的。汉儿也会死的……”
“……那就让我陪你一起去吧。我在你身边,你会自然多的。要紧的是不能够让他看出来你已经知道他的底细了。也许他那么盯着你和汉儿,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你看,你把我的衣服都打湿了,你这么哭下去,明天还怎么去见汉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