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她在每个客人面前都放上了小山一样,胀破三个肚皮也无法吃完的食物。客人们看来也没有客气。只有吃得非常饱的人,只有胃里再也装不下任何食物的人,脸上才会出现那样傻乎乎的表情。
桑吉卓玛说:“他们就是三天不吃饭也不会饿了。”
我对她说:“干得漂亮。”
卓玛脸红了一下,我想对她说,有一天,我会解除她的奴隶身份,但又怕这话说出来没什么意思。管家从我身后,绕到前面,到客人们落脚的房间里去 了。卓玛看我看着她,脸又红了。她炒了麦子,又很好地款待了客人,这两件事,使她又有了昔日在我身边时那样的自信。她说:“少爷,可不要像以前那样看我, 我不是以前那个卓玛了,是个老婆娘了。”
她咯咯地笑着,女人发笑的时候,也会显出傻乎乎的样子来。我想,我该对她表示点什么,但怎么表示呢。我不会再跟她上床了,但我也不能只对她说今天的事做得很合我的心思。正在为难,管家带着一个抱着脚走路,靴子底在地板上弄出唰唰声响的大胖子走了过来。
卓玛在我耳边说:“拉雪巴土司。”
听说拉雪巴土司才四十多岁,看上去却比我父亲显老。可能是过于肥胖的缘故吧,走在平平整整的地板上,他也气喘吁吁的。他手里还摄着一条毛巾,不断擦拭脸上的汗水。一个肥胖到走几步路都气喘,都要频频擦汗的人是很可笑的。
我想笑,就笑了。
从管家看我的眼神里,知道他告诉我笑得正好,正是时候。这样,我就无需先同不请自来的客人打招呼了。
喉咙里有很多杂音的拉雪巴土司开口了:“天哪,发笑的那个就是我的外甥吗?”他还记着很早以前我们曾有过的亲戚关系。这个行动困难的人不知怎么一下就到了我面前,像对一个睡着了的人一样,摇晃着我的双臂,带着哭腔说:“麦其外甥,我是你的拉雪巴舅舅呀!”
我没有回答,转过脸去看天上灿烂的晚霞。
我本不想看什么晚霞,我只是不想看他。当我不想看什么时候,我就会抬眼望天。
拉雪巴土司转向管家,说:“天哪,我的外甥真是传说中那样。”
管家说:“你看出来了?”
拉雪巴土司又对我说:“我可怜的外甥,你认识我吗?我是你的拉雪巴舅舅。”
我突然开口了,在他没有料到时突然开口。他以为他的傻子侄儿见了生人,一定不敢开口,我说:“我们炒了好多麦子。”
他擦汗的毛巾掉在了地上。
我说:“拉雪巴家的百姓没有饭吃,我炒了麦子给他们吃,他们就回家了。要是不炒,落在地里发了芽,他们就吃不成了。“我说这话的时候,炒麦子的 浓烈的香气还没有在城堡周围散尽呢。好多地方的鸟儿都被香气吸引到城堡四周来了,黄昏时分,鸟群就在宣告这一天结束的最后的明亮里欢歌盘旋。
说了这句话,我就上楼回房间去了。在楼上,我听见管家向拉雪巴土司告辞。拉雪巴土司,那个以为麦其家的傻瓜好对付的家伙,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我们的事情,还没有说呢。”
管家说:“刚才少爷不是提到麦子了吗?他知道你不是光来走走亲戚。明天早点起来等他吧。”
我对随侍左右的两个小厮说:“去通知卓玛,叫她明天早点起来,来了那么多鸟儿,好好喂一喂它们。”吩咐完毕,我上床睡觉,而且立即就睡着了。下人们在我下巴上垫了一条毛巾,不然的话,梦中,我流出的口水就要把自己打湿了。
早上,我被从来没有过的那么多鸟叫声惊醒了。
说老实话,我的脑子真还有些毛病。这段时间,每天醒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我睁开眼睛,看到天花板上条条木纹像水上的波纹曲曲折折,看 到从窗子上射进来的光柱里悬浮着细细的尘土,都要问自己:“我在哪里?”然后,才尝到隔夜的食物在口里变酸的味道。然后,再自己回答:是在哪里哪里。弄明 白这个问题,我就该起床了。我不怕人们说我傻,但这种真正有的毛病,我并不愿意要人知道,所以,我总是在心里悄悄地问自己,但有时也难免问出声来。我原先 不是这样的。原先,我一醒来就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哪一个屋顶下,在哪一张床上。那时,我在好多事情上还没有变得现在这么聪明,所以,也就没有这个毛 病。一点也没有。这样看来,我的傻不是减少,而是转移了。在这个方面不傻,却又在另一个方面傻了。
我不想让人看到我已经在原来傻的方面变聪明了,更不想叫别人看出我傻在哪些方面。最近这种情况又加剧了。大多数时候,我只问自己一个问题,有时,要问两个问题才能清醒过来。
第二个问题是:“我是谁?”
问这个问题时,在睡梦中丢失了自己的人心里十分苦涩。
还好,这天早上只出现了一个问题。
我悄悄对自己说:“你在麦其家的北方边界上。”我走出房门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拉雪巴土司和他的手下的一干人都站在下面楼层上。他们在等我起 床。卓玛指挥手下人在院子中央用炒锅使麦子发出更多的香气。鸟们都飞到堡垒四周来了。我叫了一声卓玛,她就停下来。先派人给我送上来一大斗炒开了花的麦 子,下人们也每人端了一些在手上,当我向鸟群撤出第一把麦子,大家都把麦子往空中撤去。不到片刻功夫,宽敞的院子里就落满了各种各样的鸟。卓玛把堡垒沉沉 的大门打开,一干人跟着她,抛撤着麦子,往外面去了。
这场面,把我们的客人看得目瞪口呆。
我说:“他们拉雪巴土司领地上,鸟都快饿死了,多给它们吃一点吧。”说完,把斗交到小尔依手上。这个总是苍白着一张死人脸的家伙,往楼下院子里大把大把撤下麦子时,脸上涌起血色。
我请客人一起用早饭。
拉雪巴土司再不说我是他侄儿了,而是说:“我们是亲戚,麦其家是拉雪巴家的伯父。”
我哈哈大笑。见我高兴,他们脸上也显出了高兴的神情。
终于谈到粮食了。
一谈粮食麦其家的二少爷就显得傻乎乎的,这个傻子居然说,麦其家仓库里装的不是粮食,而是差不多和麦子一样重的银子.”
拉雪巴土司嗓子里不拉风箱了,他惊呼:“那麦子不是像银子一样重了吗?”
我说:“也许是那样的。”
拉雪巴土司断然说:“世上没有那么贵的粮食,你们的粮食没有人买。”
我说:“麦其家的粮食都要出卖,正是为了方便买主,伟大的麦其土司有先见之明,把粮仓修到你们家门口,就是不想让饿着肚子的人再走长路嘛。”
拉雪巴土司耐下性子跟傻子讲道理:“粮食就是粮食,而不是银子,放久了会腐烂,存那么多在仓库里又有什么用处呢。”
“那就让麦子腐烂,让你的百姓全饿死吧。”
我们的北方邻居们受不了了,说:“大不了饿死一些老百姓,反正土司家的人不会饿死。”
我没有说话。
拉雪巴土司想激怒我,说,看看吧,地里的麦苗都长起来,最多三个月,我们的新麦子就可以收割了。
管家帮补了一句:“最好赶在你的百姓全部饿死之前。”
我说:“是不是拉雷巴家请了巫师把地里的罂粟都变成了麦子?”
拉雪巴土司差点就叫自己的汗水淹死了。
我们很好地款待他们。
然后,把他们送过边境。送客时,我们十分注意不越过边界一步。我对我们的邻居们保证过,绝对不要人马越过边界一步。分手时,我对可以说是舅舅,也可以说是侄儿的拉雪巴土司说:“你还会再来。”
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那句争气的话,是的,他不敢说:“我再也不来了。”
他又喘了几口粗气,什么也没有说,就打马进了山沟。我们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边界那边幽蓝的群山里。
25.女土司
拉雪巴土司刚走没几天,茸贡土司就到了。
茸贡土司也是我们北方的邻居,在拉雪巴土司西边。
说到茸贡土司就要说到这片土地上一个有趣的现象。我们知道,土司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个皇帝,一个土皇帝。每个土司都不止有一个女人,但好像从 来没有哪个土司有很多孩子,八个,十个,从来没有过。最常见的倒是,有的土司娶了一房又一房,还是生不出儿子继承自己的王位。每个土司家族都曾经历过这种 苦恼。这种命运也落到了茸贡家族头上。从好多代前开始,不管茸贡土司讨多少女人,在床上怎么努力,最后都只能得到一个儿子。为了这个,他们到西边的拉萨去 过,也到东边的峨眉山去过,却都无济于事。后来,他们干脆连一个儿子也生不出来了。
这样,就会有强悍精明的女人出来当家。
最初,女土司只是一种过渡方式。她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招婿上门,生下儿子后,就把位于移交给他。这时,哪家土司多了一两个儿子,送一个去当上门女婿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茸贡女土司上台后,却没有哪一个上门女婿能叫她们生出半个男人来。前来与我相会这个,据说已经是第四代女土司了。传说她在床上十分了得。第一个 男人只三年就痨死了。第二个活得长一些,八年,给她留下了一个女儿。而她居然就再不招婿上门了。土司们一片哗然,都说不能要茸贡永远是女人当家。土司们打 算兴兵讨伐,茸贡女土司只好又招了一个众土司为她挑选的男人。这人像头种牛一样强壮。
他们说:“这回,她肯定要生儿子了。”
可是,不久就传来那男人死去的消息。
据说,女土司常常把她手下有点身份的头人、带兵官,甚至喇嘛招去侍寝,快快活活过起了皇帝一样的日子。正因为如此,我一直把这个北方邻居看成聪明人。但是,她也把土地全种了罂粟,使她的百姓在没有灾害的年头陷入了饥荒。
茸贡女土司在我盼着她时来了。
她们刚刚从点缀着稀疏的老柏树的地平线出现,就叫我的人望见了。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站在望楼上。茸贡女土司的队伍却在快要到达时停下来了。在那些柏树之间,是大片美丽的草地,草地上是婉转的溪流,她们就在那 美丽的地方,在那个我一眼就能望见的地方停下来了,全不管我是多想早点跟女土司见面。她们把马卸了鞍,放出去吃草。随后,袅袅的青烟从草地上升起来,看 来,这些家伙会吃得饱饱的,再越过边界。
我对管家说:“谁说女土司不如男土司厉害!”
管家说:“她们总不会带上一年的粮食,在那里呆到冬天。”这话很有道理。我下去吃饭。吃完饭,大路上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我忍不住,又爬到望楼上去了。她们竟然在草地上下了一圈帐篷,看来是要在那里过夜了。这下,我生气了,对管家说:“一粒粮食也不给她!”
管家笑了:“少爷本来打算给她们吗?”
这天晚上,我知道自己肯定睡不好。就为自己要了一个女人。
索郎泽郎说:“可是,我们没有准备漂亮姑娘呀!”
我只说:“我要一个姑娘。”
他们想出一个办法,等我睡下了,吹灭了灯,便把一个依他们看不太漂亮的姑娘塞到我床上。这是个豹子一样猛烈的女人,咿咿晤晤地咆哮着,爬到了我 身上。我享受着这特别的愉快,脑子里突然想,茸贡女土司跟男人睡觉,会不会也是这样。我想点上灯,看看这个猛烈的,母马一样喷着鼻子的女人,是不是也像传 说中的茸贡女土司带点男人的样子。但我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了,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落在床上;不容我问自己那个特别的问题,小尔依就冲进来,叫道:“来了!少 爷,来了!”
我听见楼上到处都有人跑动,看来不止是我在为女土司前来而激动。我穿上衣服,洗好脸,走出去,正看到一共四匹马向我们的堡垒走来。一匹红马,一匹白马,两匹黑马。四匹马都压着细碎的步子,驮着四个女人向我们走来了。
骑在红马上的肯定是女土司。她有点男人样子,但那只是使她显得更漂亮,更像一个土司。女土司一抬腿,先从马背上下来。然后是黑马上两个带枪的红衣侍女。她们俩一个抓住白马的缰绳,一个跪在地上。马背上的姑娘掀起了头巾。
“天哪!”我听见自己叫了一声。
天哪,马背上的姑娘多么漂亮!
过去,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是漂亮的女人,这回,我知道了!我在平平的楼道里绊了一下,要不是栏杆挡着,我就落在楼下,落到那个貌若天仙的美女脚前了。管家笑了,在我耳边说:“少爷,看吧,这个女人不叫男人百倍地聪明,就要把男人彻底变傻。”
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往楼下移动了。一步又一步,但我自己并不知道。我只看着马上那个貌若天仙的姑娘。她踩着侍女的背下到地上来了。
我早已不知不党走到楼下。我想把那姑娘看得仔细一点,她母亲,也就是女土司却站到了我面前,宽大的身子遮住了我的视线。我竟然忘记了这个人是赫赫有名的女土司,我对她说:“你挡住我的眼睛了,我看不见漂亮姑娘。”
管家站在背后,咳嗽了一声,才使我清醒过来了。女土司明白面前这人就是麦其土司和汉族太太生的傻瓜少爷。她笑了,把斜佩在身的匣子枪取下,交给红衣侍女。对我稍稍弯一下腰,说:“二少爷正是我想像的那个样子。”
不管这样开始合不合乎两家土司相见的礼仪,但我喜欢,因为这样轻松,显得真是两家土司在这里相见。
于是,麦其家的二少爷笑了:“都说女土司像男人,但我看还是女人。”
女土司说:“麦其家总是叫客人站在院子里吗?”
管家这才大喊一声:“迎客了!”
大卷的红地毯从楼上,顺着楼梯滚下来。滚地毯的人很有经验,地毯不长不短,刚好铺到客人脚前。这些年来,强大起来的麦其家总是客人不断,所以,下人们把迎客的一套礼仪操练得十分纯熟了。我说:“我们上去吧。”
大家踩着红地毯上楼去。我想落在女土司后面,再看看她漂亮的女儿,但她手下的侍女扶住我说:“少爷,注意你脚下。”又把我推到和女土司并排的位置上去了。
下人们上酒上茶时,管家开口了:“都到我们门口了,你们还要在外面住一晚上,少爷很不高兴。”
女土司说:“我看少爷不是自寻烦恼那种人。”
我不喜欢女土司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但我还是说:“麦其家喜欢好好款待客人。”
女土司笑了,说:“我们茸贡家都是女人,女人与别人见面前,都要打扮一下。我,我的女儿,还有侍女们都要打扮一下。”
直到这时,她的女儿才对我笑了一下。不是讨好的,有求于人的笑容,而是一个知道自己有多么漂亮的女人的笑容。她母亲的笑容,是知道天下只有自己一个女土司那一种。这两个女人的英容都明白地告诉我,她们知道是在和一个脑子有毛病的家伙打交道。
我提高了嗓门,对管家说:“还是让客人谈谈最要紧的事情吧。”管家说:“那么,我们还是先谈最要紧的事情吧。”
茸贡土司还要装出并不是有求于人的样子,说:“我的女儿----”
我说:“还是说麦子吧。”
女土司的深色皮肤泛起了红潮,说:“我想把女儿介绍给你认识。”
我说:“我向你介绍了我的管家,还有我自己,你都没有介绍,现在已经过了介绍的时候,你就跟我的管家谈谈粮食事情吧!”
说完,我就带着两个小厮起身离开了。女土司要为小瞧人后悔了。女土司犯了聪明人常犯的错误:小看一个傻子。这个时候,小瞧麦其家的傻子,就等于 小瞧了麦子。在我身后,管家对女土司说:“少爷这次很开心,你们一来,就铺了红地毯,而且马上叫我跟你们谈粮食,上次,拉雪巴土司来,等了三天,才谈到粮 食,又谈了三天,他们才知道,不能用平常的价钱买到粮食。”
我对两个小厮说:“我的管家是个好管家。”
可这两个家伙不明白我的感叹里有什么意思。我干脆对小尔依说:“将来,你会是我的好行刑人吗?”
他总是有些为将来要杀人而感到不好意思。
倒是索郎泽郎抢着对我说:“我会成为你的好带兵官,最好的带兵官。”
我说:“你是一个家奴,从来没有一个家奴会成为带兵官。”
他一点也不气馁,说:“我会立下功劳,叫土司给我自由民的身份,我再立功,就是一个带兵官了!”
又碰到了那个问题:谁是那个手持生死予夺大权的土司?
我说:“你们跟着我什么都得不到。”
他们两个笑了,我也跟着笑了。我们笑啊笑啊,最后,索郎泽郎直起腰来,说:少爷,那姑娘多么漂亮呀!”
是的,这样漂亮的女人,大概几百年才会有一个吧。我都有点后悔了,刚才该让茸贡土司把她女儿介绍给我。可我已经出来了,总不能又老着脸皮回去 吧。管家上楼来对我说:“女土司想用漂亮女儿叫你动心,那是她的计策。你没有中计,少爷,我没有看错,你真不是个一般的人,我愿意做你叫我做的任何事 情。”
我呻吟了一声,对他说:“可我已经后悔离开你们了。我一出来,就开始想那个姑娘了。”
管家说:“是的,世间有如此美貌的女人,少爷不动心的话,也许真像别人说的,是个傻子了。”
我只能说:“我尽量躲在屋里不出来,你跟她们谈吧。”
管家看我的样子实在可怜,说:“少爷,你就是犯下点过错,土司也不会怪罪的。”
我说:“你去吧。”
他走了,跟着就叫人给我送来一个姑娘。要是把茸贡土司的女儿比做一朵花,眼前这个,连一片树叶都算不上。我把她赶走了。这个走了,又来了一个。 管家想给我找一个暂时抵销那个美女诱惑的姑娘,但他错了,没有人能替代那个姑娘。我并不是马上就想跟那个姑娘上床。我只想跟她说说话。我脑子里有个念头, 只要跟那姑娘说说话,也许,我的脑子就会清清楚楚,麦其家的二少爷就再不是不可救药的傻子了。
索郎泽郎笑了,对我说:“使不得,是管家派的人,给少爷找侍寝的姑娘。”
又一个姑娘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只看着她肚子以下的部位,根本不想费力抬起头来说:“去,是谁找来的,就叫谁消受吧。”
下人们拥着那个姑娘往外走,这时一股风从外面吹来,带来了一股青草的香味。我把姑娘叫回来,也不看她的脸,只把她的衣襟拉到鼻前。是的,青草味是从她身上来的,我问:“是牧场上的姑娘?”
“我是,少爷。”她回答。从她口里吹送出来草地上细碎花朵的芬芳。我叫下人们退下,让这姑娘陪我说话。下人们出去了,我对姑娘说:“我病了。”她笑。
好多姑娘在这时,都要洒几滴眼泪,虽然,她们在床上时都很喜欢,但都要做出不情愿的样子。
我说:“牧场上来的姑娘,我喜欢你。”
“少爷还没有好好看过我一眼呢!”
“把灯熄了,跟我说说牧场上的事情吧。”灯一灭,我就被牧场上的青草味道和细细花香包围起来了。第二天,我把管家留下陪远客,自己带着昨晚得到的姑娘,到她的牧场上去了。
牧场上的百姓在温泉边为我搭起漂亮的帐篷。我把自己泡在温泉里,仰看天上的朵朵流云,把女土司的女儿都忘记了。牧场姑娘为我准备了好多吃的,才 来到泉边,看着水中赤条条的我说:“少爷上来吃点东西吧,牛蟒叫我要招架不住了。”这个姑娘壮健,大方几年前,我有一个侍女卓玛,想不到,这个世界还按原 样为我藏了一个卓玛在这牧场上,浑身散发着牧场上花草的芬芳。我说:“你叫卓玛吗?”
“不,“她说,“我不叫卓玛。”
“卓玛!”多年以前,早上醒来,我就抓住了一个卓玛的手。于是,我对正在忙着安顿我们一大群人的厨娘桑吉卓玛喊起来:“卓玛,这里有个人跟你的名字一样!”
牧场姑娘看了看桑吉卓玛,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她说:“我不要到官寨里去做厨娘,我要留在牧场上。我是这里的姑娘。“'
我说:“我答应你了。你不做厨娘,你留在牧场上,嫁给你心爱的男人。但现在你就叫卓玛。”
她脱光衣服下来了,在温暖的水里和我一起躺在了软软的沙底上。我说:“水把你身上的香气淹掉了。”
她滚到我怀里,抽抽搭搭地哭开了。她说:“要发生什么事情,就早点发生吧。”
我把她压在下面,大声呼唤:“卓玛!卓玛!”这使她,也使我十分兴奋。她知道我是同时呼喊着两个人。我的老师和她。是的,她连身体都和侍女卓玛 差不多一模一样。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不再被卓玛壮健的身体淹没,而像驱驰着一匹矫健的骏马。骑在马上飞奔的骑手们都是要大声欢呼的。
我大叫着,她身体像水波一样漾动。厨娘卓玛听见我的叫声,以为有什么事情叫她去做,竟然一下冲到水波激荡的温泉边上,这下,她看到了青春时的自 己正和我做爱。我依然大叫:卓玛!卓玛!马跑到了尽头,那里出现了一段高高的悬崖,我从马背上飞起来,落到悬崖下面去了。好久,才在蜜蜂呼唤的吟唱里清醒 过来,我看见厨娘卓玛跪在我的面前:“你怎么在这里?”
她说:“老爷呀,我听见你在叫我的名字,以为有什么事要吩咐,结果就看见了。”我让她跪在那里,一边穿衣服,一边对我刚得到的卓玛说:“当年, 她就像你。”是的,她的乳房,屁股,大腿,她的身体隐秘部位散发出来的气体,都和当年的卓玛一模一样。我又转脸对正在老去的卓玛说:“她跟你年轻时一模一 样。”接着问她:“看见了就怎么样?”她说:“按照刑法要挖掉眼睛。我不愿当一个瞎子女人,要是那样的话,你就叫尔依杀了我吧。“我对教会了我男女之事的 老师说:“你起来,好好洗个澡去吧“。她说:“让我洗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去死吧。”厨娘却准备好去死了。她在温泉中开始唱歌。歌是她在我身边时唱过的 老歌,但从来没有唱得这么响遏行云。她纷披着湿施施的头发,半躺在水中依然结实的乳房半露在水面,她在歌唱,如醉如痴。她下水之前,还撒了许多花瓣在水面 上,这样,还没有嫁给银匠曲扎,没有成为厨娘的桑吉卓玛又复活了。她从水里对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说:“不要担心,我饶恕你了,我不会杀你。”她脸上灿 烂的笑容一下就没有了,赤条条地从水里钻出来,一双手捂在两腿之间的那个地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我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傻事。我当然应该饶恕她,但也该等她 洗完了澡,唱完了歌再告诉她。她这种人,只有在意识到自己就要死了,下嫁的男人又不在身边时,才能回到过去的日子,短暂地复活一下曾经的浪漫。而我,却把 一个厨娘一生仅有的一次浪漫破坏了。我该等到她自己洗完澡,回到了现实中;跪在我面前请死时,才对她说:“我赦免你了。”那样,她会觉得少爷不忘旧情,觉 得没有白白事奉主子一场。但我没有找一个好时机。所以,她从水里跳起来,哭了几声,对我说:“我恨你,我比死了还难受。”我傻了,站在那里连手该放在哪里 都不知道。”你叫我死吧!”“不。”我说,“不。”我的心里怀着痛楚,看着她又变回到厨娘去。在水中,她的乳房是挺立着的,现在,却向下掉,让我想起了银 匠那双手。她也开始犯错误了,哭一声两声之后,就该穿上衣服了。她又叫道:“叫我死吧!”我从她身边走开了。听见卓玛对卓玛说:“你不该这样,少爷有好多 操心的事情,你还要叫他不开心!”我想厨娘清醒了,因为身后的哭声立即止住了。但已经完了,我和她的缘分,我对她的牵挂,在这一天,就像牛角琴上的丝弦一 样,啪一声,断了。人的一生,总要不断了断一些人,一些事,好吧,侍女卓玛,我再也不会挂念你了,当你的厨娘去吧,做你的银匠老婆去吧!我心里说着这些 话,向草原的深处走。两个小厮,还有牧场上的卓玛远远跟在后边。走累了,我躺下来,看了一会儿天上来来去去的云彩,又起身往回走。草原很宽,我却从三人中 间穿过去。索郎泽郎闪开迟了一些,挨了一个耳光、又脆又响。挨了打的家伙对卓玛说:“好了,没事了,他已经高兴了。”我站下来,回过身去,说:“再打你一 下,我会更高兴。”两个小厮迎上来,一左一右,在我身边蹲下,我就坐在了两人肩头上,慢慢回我们宿营的地方。人们都从帐篷里跑出来了。传说雪域大地上第一 个王,从天上降下来时,就是这样被人直接用肩抬到王位上去的。好大一片人在我面前跪了下来。而我并不知道历史上有过以肩为舆的人是第一个国王。看到那么大 一片人齐齐地跪下,我还以为是父亲或别的什么更尊贵的人物出现了。我回过头看看身后,只见一条黄褐色的大路直直地穿过碧绿草原,一些云停在长路的尽头天地 相连的地方。风在草海深处翻起道道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