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路走来,怎会不知道这是何处?”
“我怎会知道,他们扭住我,便往我头上套了个黑布罩子,牵狗似的弄进这间屋子,才把头罩卸下。”
邵大侠一边说一边比划,十分窝火的样子。高拱故作惊讶说道:
“原来如此,这么说,你倒真是受了委屈。”
“太师,现在咱们可以走了吧。”
“不能走,偌大一座北京城,只有这里才是万无一失安全之地。”
“这是在哪里?”
“刑部死囚牢房。”
“死囚牢房?”邵大侠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有余悸说道,“亏得太师及时找到,不然,我邵某成了冤鬼还无人知晓。待老子出了这个门,一定找刑部这帮捕快算账。”
高拱说道:“这事怨不得他们。”
“那怨谁?”
“要怨就怨我,此举实乃是老夫的主意。”
高拱的话扑朔迷离,听得邵大侠如坠五里雾中。高拱接着说道:“看你这样子,想必晚饭也不曾吃,高福,去吩咐狱典弄桌酒席来,我就在这里陪邵大侠喝几杯。”
高福遵命而去,屋里只剩下高拱与邵大侠两人。邵大侠狐疑问道:“太师为何要把我弄进死牢?”
高拱坐在凳子上,又把这密不透风的密室打量一遍,佯笑着说道:“京城天子脚下,既是寸寸乐土,也是步步陷阱。东厂、锦衣卫,还有巡城御史手下的密探, 都是一些无孔不入的家伙,满街上川流不息的人,你知道谁是好人,谁是特务?你住在苏州会馆这么惹眼的地方,又包了一栋楼,如此挥金如土之人,还不被人盯 死?”
几年未见,邵大侠没想到高拱变得如此小心谨慎,心里头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懊恼,怏怏说道:“我邵某可以打包票说,京城百万人口,能认得我邵某的超不过十人。”
“但几乎所有的三公九卿,文武大臣,都知道你的名字!”
高拱说这话时,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毒从眼神中掠过。灯光昏暗,邵大侠没有察觉,但从高拱语气中,他依然听到某种可怕的弦外之音。为了进一步探明高拱心思,他悻悻说道:
“太师觉得不便相见,让高福告诉我就是,又何必这样风声鹤唳,把我弄到死牢来受这份窝囊罪呢?”
“若说不便相见,倒也不是推托之辞,”高拱屈指敲着自己的膝盖,说起话来也是字斟句酌,“京城最近的局势,想必你也知道。自从隆庆皇帝犯病以来,政府 中兄弟阋墙,张居正谋夺首辅之位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我猜想你此番进京,大概也是为此事而来。”见邵大侠频频点头,高拱接着说道,“古话说得好,路遥知 马力,日久见人心。三年前我高拱荣登首辅之位,你邵大侠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新郑一别,除了你差人送来那一副对联表明心迹外,却从来不登我的家门,这是真 正的世外高人作风,仅此一点,我高拱对你就敬佩有加,焉有不见之理?不要说你主动来京城见我,你就是不来,我还要派人去把你请来相见。在这非常时期,我的 身边就需要你这种不为功利只为苍生的义士,荣辱与共肝胆相照的朋友……”
说着说着高拱竟然动了情,眼角一片潮润泛起泪花。如果邵大侠对高拱之前还心存疑惧,现在见高拱与他促膝谈心,出口的话诚挚感人,那一点狐疑也就烟消云散,不免也动情说道:
“自从三年前在太师故里相见,从此我邵某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太师,只是因为太师在朝为柄国重臣,邵某在野为闲云野鹤,身份悬殊不便相见。诚如太师 所言,现在隆庆皇帝的病牵动两京朝野百姓万民之心,宫府之间内阁之中的一些摩擦也渐为外人所知。邵某虽然身处江湖,但偶尔在官场走动,也听到一些传闻,因 此很为太师担心。这才又斗胆跑来京师,原是想投到太师门下,在这一场纷争中尽一点责任……”
邵大侠话匣子打开,正欲就宫府内阁的纷争发表意见,高拱却把他的话头截断,说道:“你对老夫的一片深情我已心领,多余的话也不用说了,我只问你一句,你觉得老夫的气数是否已尽?”
邵大侠脑海里次第闪过李铁嘴和钱生亮的形象,下午见到的这两个人,可谓一忧一喜。邵大侠笃信神灵命运,想了想,答道:“气与数是两回事,气中有命,数中有术。命不足之
处,当以术补之。”
高拱听罢大笑,说道:“好一个以术补之,好,好!命由天定,术由人造,按你的意思,我高拱气数未尽?”
“是的,”邵大侠一半恭维一半真诚说道:“只是要提醒太师一句,一定要注意术,就像在棋枰上,务必要下出套住大龙的妙手。”
“说得好,邵大侠真乃是无双国士也。”高拱一番称赞,使邵大侠眉宇之间神采飞扬,高拱见火候已到,趁机说道:“老夫现在倒想了一术,不过,若要完成它,还得仰仗邵大侠的妙手。”
“太师请讲,只要邵某能做到,万死不辞。”
“有你这句话,老夫放心了。”
高拱说着,便从袖笼里抽出李延的信,邵大侠接过读罢,不解地问:“这是门生对座主的孝敬,这么绝密的私人信件,太师为何要让邵某过目?”
“让你看,就因为方才讲的那一个‘术’,就由这封信引起。”
高拱收回信小心放进袖笼藏好,然后把李延以吃空额方式贪污巨额军饷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仔细讲了一遍。
邵大侠听罢,也深感问题严重,忧心说道:“若让张居正知道这件事,太师就危在旦夕。”
“是呀,不止是我,京城各大衙门,恐怕都会一时间人去楼空。”
“你说,这件事如何办理?”
高拱缓缓地捻动胡须,反问道:“依邵大侠之见,此事应该怎样处理才是?”
邵大侠咬着嘴唇思忖片刻,突然一击掌,面露凶光说道:“只有一个办法,杀掉李延,以堵祸口。”
高拱心中一震,一双贼亮的目光,定定地瞅着邵大侠,半晌才摇着头说:“不行,这样做太刻毒。”
“太师,江湖上有句话,无毒不丈夫……”
邵大侠还想据理力争,但高拱挥手打断他的话,说道:“李延毕竟是我门生,他如此贪墨固然可恨,但让我置他于死地,又有些于心不忍。”
“那,太师打算如何处置?”
“我想让你辛苦一趟,前往广西见一见李延,一来向他要回那两张田契,二来带老夫的口信给他,我可以对他既往不咎,但条件是他必须守口如瓶,避居乡里,再不要同官场上任何人打交道。”
“就这个?”
“就这个。怎么,邵大侠感到为难吗?”
“这点小事,有什么为难的。”邵大侠拍着胸脯说,“太师放心,我邵某一定把这趟差事替你办好,把口信带过去,把那两张地契带回来。”
高拱看着邵大侠的神态,知道他把意思理解错了,连忙解释说:“我要那两张地契干啥,你把它烧掉就是。”
“也好,太师你说何时启程为好?”
“越快越好,最好今夜启程。”
“这么急?”
“真的就有这么急!不及早同李延打招呼,恐怕隆庆一朝最大的谳狱就会从他嘴中吐出来。”
“既是这样,我这就走,只是我带来的一干家仆,都还在苏州会馆。”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已差人把他们全都送往通州,你现在可以赶去和他们见一面。明天一早,他们沿运河乘船回南京,你则可沿中州大道直奔广西而去。”
“仆人中,有三四个功夫不错,我得带上,”说到这里,邵大侠一拍脑门,叫道:“哎呀,差点忘了,我这次来京之前,给太师在南京物色了一个十六岁的良家 小姐,叫玉娘。虽非天姿国色,倒也有闭月羞花之貌,我本说当面交给太师,现在只好让高福给你领回去了。”
“你怎么想到这个,”高拱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老夫今年六十一,你领来一个一十六,像什么话!”
“上次去新郑,就听高福讲,太师一生不曾纳妾,老夫人又没生下儿子。我当时就留了心,一定要给太师物色一个合适的好女子,给太师生个儿子传宗接代。”
邵大侠说得恳切,高拱却不动心,摇着头说道:“心意我领了,人还是让她回南京。”
“太师,你总得给我邵某一点面子。”
邵大侠说着就沉了脸。高拱虽然心里不乐意,但不肯让这等小事误了大事,只得应承下来,说道:“好吧,我让高福去通州,把这位玉娘接回来。”
“如此甚好。”
邵大侠腾地下炕,一拍屁股就要开路。
“慢着,”高拱拦住他,说道,“我们的酒席还没吃呢,这个高福,弄了这半夜,酒席还不知道在哪里。”
“老爷,酒席在这里。”
话音未落,高福和狱典两人便推开门,抬了酒席进来,原来酒席早就备好,高福见里头两人正谈得火热,生怕打扰,就静静地站在外面守候。
邵大侠看看一桌已经凉了的酒菜,也没有什么胃口,说道:“方才太师进来时,我肚子的确感到饿,现在又什么都不想吃了。”
“不想吃也得吃一点,”高拱说着拿起酒壶,斟了满满两杯,举了一杯说道,“三杯通大道,来,邵大侠,既是为你接风,又是为你送行,我们来满饮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