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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许多多的往事,没有,-件堪以自慰。
要是知道几个月后日:本就投降,何必离开宝鸡,何必折腾,又何必把叶莲子母女扔在陕西?他们这个家也许就会保留下来。虽然二十多年后他在农村接 受劳动改造时,叶莲子给他写过一封信,说她早巳原谅了他。但想起过往的一切,还是不能无动于衷,要是叶莲子日后荣华富贵倒也罢了。她怎么就不能再嫁……个 富有的人?
想到这里他又有点恨她,她这不是成心让他把十字架背到底吗?
叶莲子不但原谅了他,还让吴为以独生子女为由,把劳改后留在外省的顾秋水弄回条件较好的北京,被吴为一句恶毒的“让他在那里慢慢受用吧!”顶撞 回来。奇怪的是,当吴为把顾秋水用过的一个茶杯,放在叫‘莲子骨灰盒前的时候,那杯子却无缘无故自己从桌子上跌了下来,喀嚓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不能说邹可仁抗日爱国之说全是空话。九一八事变后,如他这种家世的人.确为抗日献出厂极大的人力、财力,甚至为此冒过极大的风险,但这并不是全 部。他们最后的目的,则是恢复在东北的家族势力。潜入内地,开展抗日地下活动云云,亦然如是。有点像是东北人常说的“舍不下孩子套不住狼”。
不过这也不值得胡秉宸那样犀利地剜顾秋水一眼,试看当时天下各派政治势力举出的旗帜,哪一面不是光辉灿烂?而那么多光辉灿烂的旗帜下,又有多少不便写在旗帜上的目的……正在撰写一部大书的胡秉宸,对此本应了然于心。
政治市场本就不易把握,与股票市场似有触类旁通之处。又加动荡时代的激活,景况更是扑朔迷离。连伟大长征都难免带有偶然的意味,更不要说这样一批旧式人物,如何能针对时局,制定出一套雄谋大略?
“骑驴看唱本儿”,于他们是最贴切不过的说法。
所以他们自重庆出发后,走一路也没详细研究过未来的目的和所谓开展抗日活动的计划。对于颐秋水的妻室,邹可仁说到了宝鸡之后是否可以安排还不知道,如果安排不了.只好跟着去天津。
离开宝鸡之前,邹可仁为顾秋水引见了陆先生。
陆先生是“工合”创始人之一,东北同乡,和张学良的关系也不错,陆家兄弟在西安事变中还起过一些作用,算是“同志”了吧。他答应帮忙,说是找到工作更好,找不到工作也会有叶莲子和吴为的一口饭吃。
其实陆先生还不如说他负不了这个责任,还是请叶莲子跟着丈夫走人。
陆先生答应帮忙,也不过是口头上的一句话,靠得住吗?后来证明,这个应承是靠不住的。
就是靠不住,顾秋水也不往深里想了,不往深里想就等于不存在。自欺欺人地安慰着自己的良心——陆先生答应帮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不自欺欺人又能怎样?即便他留在宝鸡不走,他们的生活也没有保障,他现在是既没本事又没工作。谁让他放弃了炮兵连长的前程,当了包天剑的清客,最后又遭包天剑的遗弃?
这种被遗弃的创痛与女人被遗弃的创痛,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也深刻得多。
他就要扔下家室跟着邹可仁走了,邹可仁却连句人话也没说,比如:“我把你带走了。给你家留些钱吧。”邹可仁觉得他的朋友陆先生答应,帮忙,已经很对得住顾秋水一家了。
而他又不能对邹可仁说:“你不给我家留钱我不去了。”邹可仁完全可以一脚踢开他,说:“你不走拉倒。”或是客气一点,“你不去华北算了,就留在 宝鸡吧,你需要钱我也帮不上忙。”他就更没办法了。同样,一九三七年包天剑把他从北平带走的时候,对他的妻室也没有个安排,他同样不能提出什么要求。如果 当时他说“你得给我家留三两年或至少一年的安家费,否则我不去了”,那么包天剑也会说“你不去就不去,留在北平吧,我走亍”。
西安事变后,东北大学成了“孤儿”,在邹可仁的支持下,才又坚持了一年。七七事变后,东北大学被蒋介石接收,顾秋水不可能留在那里继续当教官,不但一个月九十块钱的薪水没了,包天剑一走,连他每个月给顾秋水的五十块钱津贴也没了。
一九四四年的宝鸡之别和一九三七年的北平之别一样,顾秋水没有给叶莲子留几个钱。不但没留钱,比起三七年的别离,连知情知意的话也没有了。
叶莲子明白,事已至此,顾秋水是非走不可了。日本人还占领着北平、天津,此时顾秋水又算是个抗日名人,经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皖南事变还写过文 章表示支持共产党……顾秋水的生死安危真让她揪心,而她也将被彻底抛弃。这一点她知道得清清亮亮,但她忍着不说。顾秋水何尝不是那苦命之人?那一夜除了哭 泣,她什么也不说了。宝鸡之别的前夜,真像那首老歌里唱的——
红烛将残,
瓶酒已干,
相对无言无言……
风波何惧,
昂首阔步走向前。与君一夕话,
明日各天涯,
纵然惜别终须别……
关山隔,
梦魂牵,
无翅难翔、难翔,
遥望云天思念故人泪沾衫。
愿君多勉力,
愿君常欢颜,
只要心心永铭记,
相隔两地又何妨?
不过最后两句,与他们的情况并不十分吻合。
顾秋水忽然发现房间里没了声音,抬头一看,时间已经不早,他该告辞了,对于这次交流,最后只能戚然地说:“现在想想,这样跑来跑去、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还不是为军阀混战卖命?——你们当然比我们强,你们是为理想而奋斗。”
“嘿——嘿——”胡秉宸阴阳怪气地笑着。他想,自己这辈子将生死置之度外地跑来跑去,一点不比顾秋水跑得少,难道不也用得着顾秋水这个“现在想 想”?他也好,这个老兵痞也好,究竟跑出了什么结果?不要说他们两个人,中国人两千多年来不也是这样跑来跑去、死来死去,也没有看到跑出或死出一个什么了 不起的结果:胡家那个开辟湘鄂西根据地的元勋,当年被根据地中央代表夏曦下令乱棍打死的烈士,谁还记得?
他们这两条交叉线,到了现在,是不是也可以说是“殊途同归”了?
如今尘埃落定,当时不便说明的,左右那些历史事件的因由也大多露出水面。可是从他们如今的回顾总结来看,即便张学良当时把何去何从的决定权交给顾秋水或是胡秉宸,照样不会有一个顾及全面的方案。
张学良是错生了时代。
而邹可仁等一千人,所谓营救张学良将军的计划,也禁不起更多的推敲。
如果张将军再度出山,说好听的是一面旗帜,说不好听的,是一枚棋子。
所以说,张将军能够安于囹圄,修身养性,不再出山,应该说是到了大彻大悟、一览众山小的境界。一句“不,我这个人一辈子光明磊落,死也要死得正大光明”,多么漂亮!
可顾秋水直到现在还遗恨深深,“其实共产党有好几次机会可以营救张学良,一次是全国解放前夕,解放军南渡长江、解放南京之前,国共两党谈判了多 少次?但都没能解决张学良的问题;二是在重庆成立旧政协的时候;三是利用国际舆论……我们倒是通过一些关系找过罗斯福,还买通了飞机驾驶员,加上看守张学 良的卫队……看守他的人除了副官是个特务,那一连人都可以做工作,我们还真和张学良联系上了,但是他说:‘不,我这个人一辈子光明磊落,死也要死得正大光 明。’”
胡秉宸说:“想想他也有道理,救出来怎么办?送红区?不送红区往哪儿送?到了红区又怎么安排?他是除蒋介石之外的陆海空军副司令,到了共产党这 边,至少该在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论如何,总得给他一个子起平坐的位置。就算共产党好好利用你说的那些营救机会,可是蒋介石能放吗?他对张学良可谓深 仇大恨——共产党要钱给钱,要物资给物资,要武器给武器:张学良第一次到延安,看到那里很穷,后来亲自驾飞机到延安,偷偷给延安送来两万兆洋,林祖含接过 那两万光洋的时候都掉泪了。最后,张学良还以西安事变逼蒋抗日:所以说蒋介石关他几十年,没有杀他算是客气,当然他也不好杀……他出来又能有什么前途呢? 他是注定要为这个国家牺牲了。可能不出来继续在里面关着,是张学良最好的出路——蒋介石欠他的,共产党也觉得欠他的,老百姓、国际舆论也都说他是英雄,永 远的英雄。”
顾秋水不能不佩服胡秉宸的全面深刻,高瞻远瞩,“是啊,如果他出来,在战争中被打死了也说不定,军人的生死谁能把握?就是打不死,也得让日后一 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整死吧……张学良被押后,东北军又起内讧,蒋介石趁势把东北军分散或放在前线消耗掉了。抗战结束时,顶多残余两个师,解放沈阳时,这两 个师又被派去固守沈阳、长春,被人民解放军全部歼灭。一代东北男儿就这样地完啦!真是:‘白山黑水几英雄,张郎已去霸图空,五十万人齐解甲,竟无一人是男 儿。江左斯人难是解,辽东有鸟呼不丁。’我是说江左的蒋介石,对付日本人哪有谢安的才干?东晋偏安江左,北方五胡乱华,苻坚率兵百万南下攻晋。东晋只有三 万多兵力,情况相当危急,苻坚甚至说,我等拥兵百万,投鞭人江可断长江之流:前朝宰相谢安,其时因受朝廷排斥,退隐东山,东晋于危难之时只好又请他出山, 谢安令侄儿谢玄领兵三万,于淝水背水一战,打得苻坚望风而逃,溃不成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旧学底子很深的胡秉宸笑了:说到谢安,还用得着颐秋水指点?不过,是啊,东北军一垮,他们这些人还有什么个人前途可言?
一辽东有鸟呼不丁’一句,说的是辽东有个丁灵威出家学道,学成后化为白鹤回到辽东,停落在墙头,有此小孩儿拿弹弓打他:他说:‘丁灵威,丁灵威,一去千作化鹤归,江山依旧人民非。莫弹我,弹我复何为?’即便张学良回来,也会像丁灵威化鹤归来那样:”顾秋水伤感地说。
“两字凭人呼不肖,一生误我是聪明……’张学良这两句诗,对他倒也贴切。”胡秉宸绝对没有褒贬的意思、不过随口而出。顾秋水平时倒也不见得不这么想,可是轮到他人这样说到张学良,他就觉得很不受用。
谈到这里,他们算是崩了,刚才那一番心算是白交了,重新回复到见面初始的冷眼相对。
顾秋水不逊地打量着胡秉宸那张与自己年龄不相上下、早早失去血色的脸,想这种人也算参加过战争?他会杀、会剐、会骑马、会射箭吗?
顾秋水对政治的延续——战争的理解,是太浅薄了。
胡秉宸对革命的贡献,不但顾秋水,就是革命营垒内部,又有谁能了解并记得一二?
仅就胡秉宸在一九四0年十月前后,国民党二次反共高潮前夕,把国民党“军统”机关在重庆电台的位置、技术装备摸了个一清二楚这一件事,贡献就无法估量……何谈为林彪找父亲,为毛泽东找儿子那等传奇的贡献和经历?
对这个老兵痞,胡秉宸自然也是以牙还牙。不过他的以牙还牙,是不动声色的。他的不必动以声色,显示了他和顾秋水方方面面的距离。
胡秉宸在以牙还牙的同时,更有作为一个执政党人,对那走投无路、不得不臣服脚下的人施舍残羹剩饭的快意。其实胡秉宸是相当开明的,就在决定和吴为离婚前,还物尽其用地让吴为将他那部巨著,在电脑上打字成文。
正像在开篇中说到的,出于对历史的爱好,胡秉宸常常把纵横上下几十年的经历,做一个宏阔的题目来温习,尤其指出实行政治改革对社会进步非同小可 的意义。书中对所有参与推进本世纪进程的政治力量,都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可是面对一个有血有肉而不是文字上的“各民主党派”,却不能与他巨著中的立论合二 而一。
对于胡秉宸的这部巨著,吴为不是很以为然。在她看来,那些文字不过是许多研究者已然发表的论文汇集,并无新意。
自他投入这部巨著以来,家里堆满了剪报和各种书刊,胡秉宸整日在那些纸堆里,废寝忘食地,寻觅。胡秉宸一边掐着表,一边盯着她打字的速度,“你能不能再快一点儿?”说着,他往电脑显示屏上看了一眼,突然大动肝火——
“你怎么能把设立的文件名叫做‘胡秉宸’?不行,你得立刻把这个文件名给我改掉,绝对不能让人知道这部书是我写的。”
吴为觉得,他把这些算不了什么事的文字太当回事了,“是你写的又有什么关系?我不认为这里面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东西。这些论点,早就散见于各 处报刊、书籍,不信傍晚出去走走,地摊儿上有的是这种书卖……即便追究也追究不到你的头上。”她把下巴颏儿向书房里横七竖八堆放着‘的报刊、书籍摆了一 摆。
他昔日的睿智、才华哪里去了?
也许他真的老了,空有一番雄心,却旧景难再。
尤其到了二十世纪末,世界已然变得如此开放,还势必变得更加开放的时候,再把这些他人研.究过的问题放在嘴里嚼来嚼去,究竟还能嚼出多少滋味?
吴为如此看待胡秉宸的著作,的确没有历史的眼光。也许现在看来,这些文字都是别人嚼剩的东西,可是,胡秉宸起始在心中反复研磨、追索它们的时 候,相信那时没有几个人能具备他这样的远见卓识。回顾胡秉宸的革命生涯,可以说是付出一切,在所不惜,不达目的,绝不息止。如果不是这样,当年也不可能得 到以严律著称的周恩来的赏识。也许还有一点对功名的渴求?
不要以为还在妈妈怀里抱着的他,没有听懂马倌对妈妈说的那句话:“小少爷至少是二晶顶戴花翎的前程。”他也没有白白站在那个老四合院的中式客厅 里,对着那幅“太上立德,次为立功,再次立言”的中堂出神;也没有白翻那本装在紫檀木盒子里,用素绢裱得精致讲究,彪炳胡家千古的家谱,——在从少年直到 青年,那最影响人生走向的年龄段。.不能说胡秉宸要求更改文件名就是胆怯、委琐。他一生谨慎,正是因为这谨慎,许多看起来毫无希望的事,最终还是被他一一 解决。
也许他早该着手。不过除了谨慎还要等待时机,只可惜这个时机来得太晚,而且他还不能肯定自己果真没有错误估计形势。即便现在他还得留意,不要在这人生最后一搏中折进去。他一直没有忘记四十年代他那个关于“南北朝”的发言。
反过来说,抢先爆炸很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结果还是不能成事。就像那个反对经院哲学的布鲁诺,还不是被宗教裁判所烧死了事,谁又能为他证明对错?综观天下,能掌握恰当其时这个火候的有几位?大部分是杀头的下场。
只是,有过多少这样的先例,谨慎的结果是错失良机,是的过境迁,最后只落得痛惜几十年或一生心血白白流失。而胡秉宸自己也需要一个“过程”。
胡秉宸在经历过一生的惊涛骇浪之后,晚年却感到了极度的迷茫。
特别在和不受那些历史成见束缚的吴为纠缠在…-起之后。那个不曾有过土地、资产、破产、新旧官职以及那些历史偏见束缚的吴为,思维方式随意而飘 忽。不经意中,或有石破天惊之语,击中他那多年的疑惑。她的思维方式,裹挟着她的爱情,台风一样冲击着他的过去,冲击着他的犹豫、彷徨和计较……难怪他的 老战友们说,他受了吴为修正主义、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毒害,从政治到思想感情全面堕落,没有保持住晚节。
但也不必为胡秉宸惋惜和叹息,堕落与脱胎换骨有本质上的区别,除女人失节(特别是他们那个阶层外的女人)绝对不可饶恕外,对其他一时难免的堕落,只要知过而改,老战友们的态度,还是相当放达的。
此外,他决心成书的时间,也不是不值得研究。也许是“无巧不成书”,这时间恰恰是在一场因他技艺稍嫌稚嫩,以及为坚持一定操守而不得不遭人暗算之后。包括他和吴为的关系,从调情转向爱情,也发生在此之后。
——般说来,大彻大悟,常常发生在彻底的失落之后,可以看做一种物极必反的现象”
也许还有另一个求证的途径。比如他在得知朋友于一九四三年被“抢救运动”的一粒枪子儿送±黄泉之路以后,随即对跟随他多年的一个地下工作人员说:“虽然我很了解你,但如果组织上说你是特务,我也会马上枪毙你,绝不手软厂——当然,这也不妨看做是对一种理想的忠诚。
吴为竟然这样评价他的书!特别是她把下巴往那些报刊书籍上的轻浮——摆,摆出了多少不屑?这不屑怎样地侮辱了他!不仅侮辱了他,还侮辱了他几辈子攒下来的自信、自尊、自傲,还有他的德操。
他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吗?!
有时还算善解人意的吴为,怎么就不能懂得他这一番掂量?
他研磨、追索了多年也折磨了他多年的心事,就被吴为这样不负责任地做了了断,这和否定他的一生有什么区别?
她下手怎么下得这么狠?
此时此刻,胡秉宸无限怀恋地想起白帆对他五条件的崇拜,可是白帆的崇拜又崇拜不出什么名堂,也就等于没有崇拜。吴为倒是能崇拜出名堂,他却越来 越难让她发出一声赞叹。甚至几年前最后一次报告的立论,也被她毫不留情地推翻,历是由她捉刀,才换来最后一声喝彩。面对听力(热烈的喝彩,难免不兴奋地颔 首、挥手、微笑……可是他突然僵在那里,这喝彩是属于他的吗?不,那是吴为的。他头一次不自信地想,他是谁?他的位置在哪儿?他想起那个娶了穆桂英的杨宗 保。
不过吴为的话又不无道理……难道就此罢手?
他不甘,他真的不甘。
他恨吴为不再像从前那样为他“时刻准备着”,急他所急,难他所难。只要他…‘声令卞,巴不得为他赴汤蹈火。
瞧她那无关痛痒的样子!
而过去,哪怕他的一声咳嗽也会让她坐卧不安,吃条鱼也得把鱼刺替他一根根先挑出来;临睡之前把急救药剥好放在床头柜上,生怕他的心脏不适,措手不及……更不要说这等至关重要的大事。难道这就是那个像叭儿狗一样,总是用一双巴巴的、望着主人的目光望着他的女人吗?
哪怕她来个晴变,也不会让他这般心痛入骨。这个看上去毫克心计的女人,原来这样没有人心!
胡秉宸实在不该这样痛恨吴为。他的问题是到现在还不想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处在巅峰状态,总有不能那么从心、不能那么所向披靡的一天。对波澜壮阔了一生的他来说,这真是一个很难处置的转折,很难将息的时刻。
“不行,你非得给我改过来不可。”他坚持道。既然胡秉宸这样多虑,对她也肯定戒备有加,她又何必多事地替他承担这份重任?便推托道:“明天我就要上飞机了,行李还没收拾呢。”
“我就是要赶在你走之前把它打好,带到国外。用你那个洋女婿的名义——千万不要用你女儿的名义,不然有关部门一查还会查到我的头上——想办法把这部书出版,再让他发回国内。那样,谁也不会想到这部书是我写的了。”
吴为惊悚地停下打字,这个算盘打得实在太精,也太无情无义了。
即便禅月已经不是中国国籍,即便胡秉宸认定这部书肩负着重大的历史使命,胡秉宸也不能这样坑害她的家人。她心中暗暗对女婿说:亲爱的,亲爱的, 你万万不会想到,在遥远的中国,有一个你永远不可能一见的男人,就这样地打上了你的主意。也不能说胡秉宸是坑害她的家人,她难道不是他亲爱的妻吗?她的家 人不也就是他的家人?她的女婿不也是他的女婿?他们共同的家人、女婿,怎么就不该为岳父肩负的重大历史使命贡献自己呢?
正在她忧心忡忡,不知如何为女婿逃过这个暗算的时候,她想起了茹风的谆谆教导:无论胡秉宸怎样打磨、修理她,在飞机起飞、远走他乡之前,都必须隐忍,否则就无法逃出他蓄意制造的离婚谋略。
胡秉宸早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和白帆“梅开二度”。小保姆说她常常听见胡秉宸和白帆在电话里讨论如何另外申请一套房子,准备搬家。吴为不信,说:“你怎么知道他是给白帆打电话?”
小保姆说:“她的电话号码里肯定有三个挨着的‘1’,那三个‘1’拨起来声音很短,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不信你查查她的电话号码。”
她一查,果然有三个挨着的“1”。
胡秉宸常常对吴为说:“我这一生有过多少千钧一发、独人虎穴的时刻,可都没有被国民党抓住,原因是严格。”
她对小保姆的智商大为惊讶,又暗笑胡秉宸这个资深的“老克格勃”,却让一个小保姆轻而易举地破译。
如果不是小保姆的智商让人惊讶,就是胡秉宸对吴为已经到了简直不必隐晦、正大光明地拿她不当事的地步了。就是这样,很长时间内吴为也没有开窍,还高兴地说:“可能他们为芙蓉申请房子,准备她结婚用吧。”
芙蓉一直在等一个有妇之夫,虽然从二十岁等到四十多岁,如果有情人终成眷属也还是可喜可贺。小保姆的判断是正确的,胡秉宸和白帆不愿住在胡秉宸和吴为住过的房子里,新人、旧人地换来换去,难免不招致左邻右舍的议论。
吴为的不肯人彀、不肯提供方便,让急于离婚又不肯承担责任的胡秉宸恼恨在心又不便直说,只好加紧制造离婚借口。他相信,逼到吴为受不了的时候, 自然就会先张开嘴。所以他在制造离婚借口时,难免掺杂着泄恨、报复的残忍。但也不能因此指责他对吴为心太狠,哪个急于离婚的人受得了无穷无尽的等待?想当 初,胡秉宸不也为了吴为,这样对待过白帆?这叫一报还一报,吴为没什么可说的?
到了后来,吴为总算明白他们这一场婚姻到了头,町她还是说:“你和白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就是搬到一起住,我也是一个没看见,但是离婚没门 儿!”吴为不同意离婚,并非完全出于对胡秉宸的爱恋,而是明白,一旦同意离婚,她就会因为比胡秉宸年轻、有钱,因为那道德败坏的“前科”,掉人一个已经设 计好的陷阱。只有她掉人那个陷阱,胡秉宸和白帆才可以从容地面对社会舆论。
当然,她最后还是让一生中桩桩件件都能如愿以偿的胡秉宸,如愿以偿地和她离了婚,根据已往的经验,如果不听从胡秉宸的旨意修改文件名,他准会生发出一个让她明天不能按时启程的主意。好比那年去国外领取一个文学奖,他就假装生病发烧,使她几乎不能成行。
吴为对胡秉宸的坑害只好佯作不解,继续推托,“我实在太忙了,能不能让芙蓉替你打?她那里还有一台电脑。”“不,这对芙蓉太危险了。”胡秉宸不容分说地拒绝了她的请求。
多少次她都想冲口而出:“难道对我就没有危险?”可她必须隐忍。再说,她怎么好意思和自己的丈夫“刺刀见红”?
何况这还谈不上危险。要是真有危险,不要说在她和芙蓉之间做个抉择,就是在她和他之间做个抉择,恐怕也得先把她推出去卖了。做了多年“宰相门中 的媳妇和二晶侍郎夫人”的吴为,仍然是俗人一个,这种时刻,更是不能,免俗地算计起来——当年为使胡秉宸免于对手的倾轧,为他担待了多少罪名,遭受了多少 迫害?
难道这就是他的回报?
她直挺挺地坐在电脑前,却眼睁睁地看着另有一个吴为,捂着心口在地板上疼痛难忍地翻滚。
“时间不多了,你赶快把文件名换了,继续打。”吴为只得拾起掉在地上的心,把它塞蹲破了膛的胸口,又把裂开的胸口往…‘起拽了拽,掖了掖,撑起脊梁,换一个文件名,继续往下打。
胡秉宸一‘看新换的文件名,又不高兴了,“你怎么把文件名换成了‘西门庆’?这也太不郑重了。”
“‘西门庆’有什么不好,是一种非常安全的颜色对不对?”她隐忍着心痛、惊悚,悄声分辩道。
直到深夜,那份工作才告结束,当她把一个备份软盘递给胡秉宸的时候,他却不急着接手,说:“等一等。”她不懂,十万火急的他,怎么又不急了?原来他去找来一双手套,把那手套戴上后,才来接她手里的软盘。原来他是怕软盘上留下他的指纹!
吴为不可遏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你真是没有白干多年的地下工作!”胡秉宸申斥说:“别笑了,别笑’了。现在夜深人静,人家听见会奇怪的。”
她看看自己赤裸的双手,越发不怕别人听见地高声说道:“你怎么没想到让我戴上一双手套?你怎么没想到让我戴上一双手套?”当夜,胡秉宸还不失时机地和吴为做了一次爱。
这是他们几十年关系中,具有非常意义,更应载人史册的最后一次做爱。
虽然他们各自心怀鬼胎。
彼时,胡秉宸和白帆已如愿以偿地把他和吴为住过的这套房子换了一套新房子,已经非常具体地在和白帆酝酿如何开始他们的新生活。芙蓉也正在为他何时、以什么借口,向吴为发动离婚献计献策。
而他却无法挥去对吴为的一丝留恋。说一丝也许不够,还应该说不少。他对和吴为的离婚也不是没有犹豫,虽然在芙蓉奚落、鄙夷他的犹豫时,从不肯承认这-点。
他还想到,当吴为回来的的侯情况就会大变,他们再不会有肌肤相亲、睡在一张床上的可能了。胡秉宸难免心生惜别之情,而且这也算是和吴为的一种告别。
这次做爱,更是他这一生和女人关系的彻底了结。他思忖着,和白帆重修旧好以后,他们的关系结构不可能像和吴为这样松散,他是再不可能有机会亲近别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