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赶时间,吴为把自行车蹬得飞快,连闯红灯。她也知道,即便如此这般,也挤不出多少时间,几分钟而已。但是对于胡家,吴为是太忠诚了。
很快就到国际邮局,吴为再闯红灯,一辆拐弯大卡车呼啸着向她冲来,眼看就要撞上,来不及躲避,只好拐了个硬弯,从车座拔得很高的二八车上结结实 实摔下,摔在了那个十字路口。因为穿着短裤,立时满腿流血,疼得她不顾十字路口那个眼看她违规的警察,抱着脑袋捂着脸,坐在十字路口不能起身。没想到警察 见她摔得可怜,不但没有罚她,还把滚得远远的草帽为她捡回,问了一句:“你没事儿吧?”很久、很久以来,吴为都没有听到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了。疼痛没有 让她流泪,危险也没有让她流泪,这一句陌生人的关爱,却让她掉下泪来。
回到家里,胡秉宸只问了一句“寄出去了吗?”至于吴为腿上的伤,好像没有看见。
不能怪胡秉宸无情,他不但还在气头上,近日以来积攒在心里的气也没发泄出来。
原因是他去国际邮局邮寄芙蓉的申请表格时,对工作人员很不客气,又发生了口角,对方就说接收城市不明,无法投递。由于芙蓉自己不肯填写申请表,只好由胡秉宸代劳。
一个副部长,哪里干过这样琐碎的文字工作?又不会用打字机,用一个手指在打字机的键盘上戳来戳去。打字机不像电脑,错就错了,没有修改余地,胡秉宸不得不一次一次重来,满地扔的都是废纸。
每当打错一次,胡秉宸就发出虎啸一般的长吼。吴为怕怕地说:“我用电脑替你打好吗?”
他怒吼道:“你给我滚!”然后执拗地继续憋在屋子里,终于把那申请表打了出来。
怀着这样一颗暴怒的心,能对邮局的工作人员态度好吗?连对自己的妻子吴为都是一个“滚!”
只好由吴为去邮局协调。
有了结果,芙蓉又不去了。不去倒也在意料之中,可是没料到芙蓉会这样质问她:“你什么意思,非要逼我出国?”好像胡秉宸有亿万家私怕芙蓉分得。
吴为简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不是你让我做的吗?”可吴为还是没脸没皮,这种情况下还不愿看着机会轻易流失,继续劝说道,“你看事情已经办成这个样子,还是去吧,就算是去旅游一次。”
“不去,就是不去。我没那个闲钱花在这趟旅游上。”
“我不是给你存着一笔钱吗?当初说,你出国留学就用它做路费,如果不出国就等你结婚用。”
“我为什么要用你的钱?!”
关于这笔钱,胡秉宸常常提起,老是说:“我们把那笔钱还给你吧。”
“好吧,既然你说芙蓉不需要,我就捐献给‘希望工程’。”
“你要是捐献给‘希望工程’,我就都把它花了。”
“随你便。”这笔钱带来的麻烦实在太多了,可有关这笔钱的讨论,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吴为向胡秉宸转过头去,希望他能说句公道话。他不但当时在场,现在也在场,亲历亲见芙蓉吩咐吴为为她联系出国的是他,如今眼看着芙蓉指责吴为将 她弄出国目的不纯的也是他,可胡秉宸又是一言不发。芙蓉走后,吴为才敢问一句:“你们父女二人怎么回事?不是你们让我去给她联系出国机会吗,怎么现在又变 成我逼她出国?”胡秉宸回答说:“哎,芙蓉还是个小孩子嘛,何必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呢!”
四十多岁的芙蓉,什么时候才算长大成人?吴为实在羡慕鞭蓉,要是胡秉辰对自己也能这样宽大为怀就好了。
不是芙蓉刁钻。谁让芙蓉生长在那样一个家庭,如果她像一个平民女孩那样,守望的仅仅是一个爱情,而不是情人的“少年得志”;如果情人对仕途没有 那么多的奢望,芙蓉也不会在望不到头的守望中毁了她那少女如诗的情怀。情人倒是行情看涨,可轭上的绳子随之也越拉越紧,就像当年还在岗位上的胡秉宸,在爱 情与前程的取舍上别无选择,再也不提与妻子离婚与芙蓉结婚的事。而芙蓉也韶华渐逝,他们的前景越来越渺茫,让芙蓉怎么安恬得了?
从这番苦苦守望上来说,整个儿一个吴为当年景观的再现。
安排好叶莲子的饮食起居,吴为马不停蹄,又赶回胡来宸那里去。
捡些死在车轮底下的吴为,让叶莲子开始盘算什么。
吴为一出家门,叶莲子就让小保姆搀扶着她来到厨房,从米罐下掏出吴为结婚登记那天自己买下的笔记本。拿着它回到卧室,擦去面上的麸粉,一页页从头翻起。
其实叶莲子久已不再记录吴为的痛苦,因为每一笔记录,都是她亲眼所见或吴为亲口所讲,都是刻在她心上的一刀……
X年X月X日
虽然反对他们结婚,但真结了婚,我还是一心一意往好里做,往好里处。为了他们的第-个春节,第一个年夜饭,买了平时很少吃的菜;很贵。
我们等了很久,胡晚上九点多才来。原来他到白帆那里去了,说是去送机关里发的几条鱼。
吴问:“你什么时候去的?”
他含糊其辞:“白帆不在家的时候。”却不告诉具体时间。难道直到他离开之前,白帆还没回家和孩子们一同过春节吗?
我给他盛饭端饭,他就那么坐着,连一声谢谢都不说。当着外人,他不是一口一个“谢谢”的绅士吗?
X年X月X日
吴说起胡在上海养病期间,因不肯出卖他而受尽白帆与他对手迫害一事,胡答:“怎么,难道你还让我把白帆痛打一顿不成?”
吴说:“我哪里是那个意思,我只不过想要听你对我说一句‘亲爱的,你真爱我!’想不到这点儿心思还要我亲口说出来。”
他难道不该问一问吴:“那些年你是怎么过的?”当时只要吴交出他的一封信,那这个政治游戏还跟吴有什么关系?
好人全让他一个人当了。
X年X月X日
胡又住院了,吴去陪住。
吴说早上起来胡就开始骂她,已经骂了几天几夜了。
“我不喜欢酱油,你怎么偏往烧鸡里放酱油?你安的什么心?是不是成心不让我吃饱饭?”
“你对司机和保姆太民主。我告诉过你,不要和司机多说什么,否则他就会登鼻子上脸。惟女子与小人难养,近则不逊远则怨,你懂不懂?我用了这么多年的司机,没有你这么多花样。到底是小市民出身!”
“你把钥匙给芙蓉了没有?没有,怎么搞的?昨天到现在一天都过去了,你就抽不出一点儿时间把钥匙给芙蓉?……上次我住院,她在我们那里小住,家里竟然没有油,让她怎么生活?没有油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个家怎么当的?”
“前些天胥德章他们来,瞧瞧你那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你是我太太,还是一个作家,他们过去都是我的下级,怎么见了他们会那样没有身份、没有架子?!”
“芙蓉现在是硕士了,没有好衣服怎么办?”
“街上好看的衣服不少,我还给禅月买了几件呢。”
“芙蓉不会买。”
“好吧,我给她去买。”
“你在香港给她买的凉鞋,把她的脚都磨破了。”
“她对我说她穿三十八码的鞋,我买的就是三十八码呀。”
“你给芙蓉买的珍珠项链也缺了一颗。”
难道吴会摘下一颗吃了,卖了?
下午有电话打进病房,吴接听,对方问:“你是谁?”
吴说:“我是胡秉宸的爱人。请问你是谁?”“我是白帆,你来拿鸡汤吧。”
“好,你和秉宸说吧,他如果需要,我马上去拿。”
胡接过电话说:“这里每天都有人送吃的,不用了,谢谢啦。”“有人”送吃的!“有人”!
过去胡对吴说,他生病的时候,白从来不关心他的死活,就连心肌梗塞,白也没有陪他住过医院,现在看来,白不是很关心他吗?
胡昨天才住进医院,白怎么马上就知道了医院的电话?
胡对吴说:“是芙蓉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她,也可能不是。”又说,“你赶快回家交电话费吧,交完电话费就不用到医院来了,来回跑没必要。”因为白要到医院看望胡。
x年x月X日
胡一位老战友的女儿来访。丈夫是美籍华人,突然病故,她通知其前妻在美、港的子女前来商讨安排后事,结果财产及银行保险箱钥匙全被他们拿走,她特来向胡讨教如何争夺遗产。
胡说:“你根本就不该通知他的子女,先把一切抓到手再说。”
那些子女固然不对,但胡这个主意不一定就好。要是吴为突然死了,他是不是也会这样对待我和禅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