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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云回头向丁典的尸身望了一眼,向庙外走去。突然背后风声微动,拍拍两响,左右双颊上各吃了一记耳光。幸好宝象只道他是个不会丝毫武功的乡下汉子, 下手不重;又幸好宝象身法奇快,一出手便即打中,否则狄云脑筋并不灵敏,遇到背后有人来袭,自然而然的会闪身躲避,决计来不及想到要装作不会武功。
狄云吃了一惊,道:“你……你……”心想:“他既识破了,那只有拚命了。”只听宝象道:“你身上有多少银子,拿出来给我瞧瞧!”狄云道:“我…… 我……”宝象怒道:“你身上光溜溜的,谅你这穷汉也没银子,凭你的臭面子,又能赊得到、欠得着了?哼,你说去给我买吃的,不是存心想溜么?”狄云听他这么 说,反而宽心:“原来他只瞧破我去买东西是假,那倒不要紧。”宝象又道:“你这秃头说十里之内并无人烟,又怎能去买了吃的,即刻便回?这不是明明骗我么? 哼,你给我说老实的,到底想什么?”狄云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见了大师父害怕,想逃回家去。”
宝象哈哈大笑,拍了拍长满黑毛的胸口,说道:“怕什么?怕我吃了你么?”一提到这“吃”字,登时腹中咕咕直响,更饿得难受。天亮之后,他早已在庙中到 处寻过了,半点可吃之物也没有。他喃喃地连声说了几句:“怕我吃了你么?怕我吃了你么?”这般说着,眼中忽然露出凶光,向狄云上上下下地打量。
狄云给这眼光只瞧得满身发毛,已猜到恶僧心中在打什么主意。宝象果然正在想:“人肉滋味本来不错,人心人肝更加好吃,眼前现成有一口猪在这里,干么不宰了吃?”
狄云心下不住叫苦:“我给他杀了,倒也没什么。瞧这恶僧的模样,显是要将我煮来吃了,这可冤得狠了。我跟你拼了。”可是,拼命一定被杀,杀了之后,仍是给他吃下肚中,那又有什么分别?只见宝象双眼中凶光大炽,嘿嘿狞笑,迈步走来。
狄云见他一步步逼来,一张丑脸越发显得狰狞可怖,也是一步步退缩。宝象笑道:“嘿嘿,你这瘦鬼,吃起来滋味一定不好。这死尸还比你肥胖些,只可惜死尸有毒,吃不得。没法子,没肥猪,瘦猪也只好将就着对付。”一伸手,抓住了狄云左臂。
狄云奋力挣扎,却哪里挣扎得开?心中焦急恐惧,真是难以形容。经过这几年来的惨受折磨,早已并不如何怕死,但想到要给这恶僧活生生地吃下肚去,实是不寒而栗。
宝象眼见狄云无法逃脱,心想不如先叫他烧好汤水,然后再行下手宰杀,只可惜这人不会自己宰杀自己,再将自己烧成一大碗红烧人肉,双手恭恭敬敬的端将上 来,便道:“我杀了你来吃,有两个法子。一是生割你腿上肌肉,随割随烤,那么你就要受零碎苦头。第二个法子是一刀将你杀了,煮肉羹吃。你说哪个法子好?”
狄云咬牙道:“你要……将我杀了,你……你……你这恶和尚……”欲待破口大骂,却怕他一怒之下,更让自己惨受凌迟之苦,骂人的话到得口边,终于忍住。
宝象笑道:“不错,你知道就好,越是听话,越死得爽快。你倔强挣扎,这苦头可就大了。喂,癞痢头阿三,我说啊,你去厨房里把那只铁镬拿来,满满的烧上一镬水。”
狄云明知他是要用来烹食自己,还是忍不住问:“干什么?”
宝象笑道:“这个就不用多问了。快去!”狄云道:“要烧水,在厨房里烧好了,拿铁镬出来不方便。”宝象道:“厨房里满是灰尘、蜘蛛网,老佛爷一进去便 直打喷嚏。我不瞧着你,你这小癞痢定要逃走。”狄云道:“我不逃走便是。”宝象怒道:“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你胆敢不听话?”说着一掌挥出,在他右脸上重 重一击,又将他踢了个筋头。
狄云滚在地下,突然想起:“他叫我烧水,倒是个机会,等得一大镬水烧滚,端起来泼在他身上。他赤身裸体,岂不立时烫死了?”心中存了这个主意,登时不 再恐惧,便到厨房去将一只破镬端了出来。见那铁镬上半截已然残破,只能装小半镬水,半镬滚水只怕未必能烫死这恶僧,但想就算整他不死,烫他个半死不活也是 好的。
他将铁镬端到殿前天井中,接了檐头雨水,先行洗刷干净,然后装载雨水,直到水齐破口,无法再装为止。
宝象赞到:“好极,好极!癞痢头阿三,我倒真不舍得吃了你。你这人做事干净利落,煮人肉羹是把好手!”
狄云苦笑道:“多谢大师父夸奖。”拾了七八块砖头,架在铁镬下面。破庙中多的是破桌断椅,狄云急于和宝象一决生死,快手快脚地执起破旧木料,堆在铁镬之下。可是要寻火种,却是难了。狄云张开双手,作个无可奈何的神态。
宝象道:“怎么?没火种吗?我记得他身上有的。”说着向丁典的尸身一指。狄云见丁典的大腿被宝象砍得血肉模糊,胸中一股悲愤之气直冲上来,转头向宝象 狠狠瞪视,恨不得扑上前去咬他几口。宝象却似老猫捉住了耗子一般,要玩弄一番,这才吃掉,对狄云的愤怒丝毫不以为意,笑吟吟地道:“你找找去啊。若是生不 了火,大和尚吃生肉也成。”
狄云俯下身去,在丁典的衣袋中一摸,果然摸到两件硬硬的小物,正是一把火刀,一块火石,寻思:“咱二人同在牢狱之时,丁大哥身边可没有这两件东西,他 却从何处得来?”翻转火刀,见刀上铸得有一行阳文招牌:“荆州老全兴记”。狄云曾和丁典去铁店斩断身上铐镣,想来便是那家铁店的店号。狄云握了这对刀石, 心道:“丁大哥顾虑周全,在铁店中取这火刀火石,原意是和我同闯江湖之用,不料没用上一次,便已命赴阴世。”怔怔的瞧着火刀火石,不由得潸然泪下。
宝象只道他发现火种后自知命不久长,是以悲泣,哈哈笑道:“大和尚是千金贵体,你前生几生修到,竟能拿大和尚的肠胃作棺材,拿大和尚的肚皮作坟墓,福缘深厚,运气当真不坏!快生火吧!”
狄云更不多言,在庙中找到了一张陈旧已极的黄纸符签,放在火刀、火石之旁,便打着了火。火焰烧到黄纸签上,本来被灰尘掩蔽着的字迹露了出来,只见签上 印着“下下”、“求官不成”、“婚姻难谐”、“出行不利”、“疾病难愈”等字样,片刻之间,火舌便将纸签烧去了半截。狄云心想:“我一生不幸,不用求签便 知道了。”当即将纸签去点燃了木片,镬底的枯木渐烧渐旺。
铁镬中的清水慢慢生出蟹眼泡沫,他知这半镬水过不到一炷香时分便即沸滚。他心神紧张,望望那水,又望望宝象裸露着的肚皮,心想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一双手不自禁地打起颤来。终于白气蒸腾,破镬中水泡翻涌。狄云站直身子,端起铁镬,双手一抬,便要向宝象头上淋去。
岂知他身形甫动,宝象已然惊觉,十指伸出,抢先抓住了他的手腕,厉声喝道:“干什么?”狄云不会说谎,用力想将滚汤往宝象身上泼去,但手腕给抓住了,便似套在一双铁箍中一般,竟移动不得分毫。
宝象若要将这镬滚汤泼在狄云头上,只须手臂一甩,那是轻而易举之事,但却可惜了这半镬热汤,淋死了这癞痢头阿三,自己重新烧汤,未免麻烦。他双臂微一用劲,平平下压,将铁镬放回原处,喝道:“放开了手!”
狄云如何肯放下铁镬,双手又是运劲一夺。宝象右足踢出,砰的一声,将他踢得直跌出去,头后脚前,撞入神坛之下。宝象心想:“这癞痢头手劲倒也不小。”这时也不加细想。喝道:“老子要宰你了。乖乖地自己解去衣服,省得老子费事。”
狄云摸出腰间藏着的尖石,便想冲出去与这恶僧一拼,忽见神坛脚边两只老鼠肚子向天,身子不住抽搐,将死未死,这一下陡然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明,叫道: “我捉到了两只老鼠,给你先吃起来充饥,好不好?老鼠的滋味可鲜得紧呢,比狗肉还香。”宝象道:“什么?是老鼠?是死的还是活的?”狄云生怕他不吃死鼠, 忙道:“自然是活的,还在动呢,只不过给我捏得半死不活了。”抓住两只老鼠,从神坛下伸手出来给他看。
宝象曾吃过老鼠,知道鼠肉之味与瘦猪肉也差不多,眼见这两头老鼠毫不肥大,想是破庙之中无甚食物之故,一时沉吟未决。
狄云道:“大师父,我给你剥了老鼠皮,煮一大碗汤喝,包你又快又美。”
宝象是个大懒人,要他动手杀人洗剥,割切煮食,想起来就觉心烦,听狄云说给他煮老鼠汤,倒是投其所好,道:“两只老鼠不够吃,你再去多捉几只。”
狄云心想:“我现下武功已失,手脚不灵,老鼠哪捉得到?”但好容易出现了一线生机,决不能放过,忙道:“大师父,我给你先煮了这两只大老鼠作点心,立刻再捉!”
宝象点头道:“那也好,要是我吃得个饱,饶你一命,又有何妨?”
狄云从神坛下钻了出来,说道:“我借你的刀子一用,切了老鼠的头。”
宝象浑没当这乡下小秃子是一回事,向单刀一指,说道:“你用罢!”跟着又补上一句:“你有胆子,便向老子砍上几刀试试!”
狄云本来确有抢到单刀、回身便砍之意,但给他先行点破,倒不敢轻举妄动了,两刀砍下鼠头,开膛破肚,剥下鼠皮,将老鼠的肠胃心肺一并用雨水洗得干净,然后放入镬中。
宝象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你这秃头,煮老鼠汤是把好手。快再去捉几只来。”狄云道:“好,我去捉。”转身向后殿走去。宝象道:“你若想逃 走,我定将你身上的肉,一块块活生生地割下来吃了。”狄云道:“捉不到老鼠捉田鸡,江里有鱼有虾,什么都能吃。我服侍你大师父,吃得饱饱的,舒舒服服,何 必定要吃我?癞痢头阿三身上有疮有癞,吃了担保你拉肚子,发寒热。”宝象道:“哼,别让我等得不耐烦了。喂,你不能走出庙去,知不知道?”
狄云大声答应,爬在地下,装着捕老鼠的神态,慢慢爬到后殿,站直了身子。他东张西望,想找个隐蔽处躲了起来,从后门望出去,见左首有个小小池塘,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快步奔去,轻轻溜入池塘,只露出口鼻在水面透气,更抓些浮萍乱草,堆在鼻上。
他自幼生于江滨,水性倒是极好,只可惜这地方离江太远,否则跃入大江之中,顺流而下,宝象无论如何追赶不上。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宝象叫道:“好汤!老鼠汤不错。可惜老鼠太少。小秃子阿三,捉到了老鼠没有?”叫了几声,跟着便大声咒骂起来。狄云将右耳伸出水 面,听他的动静。但听他满口污言秽语,骂得粗俗不堪,跟着踢踢哒哒,踏着泥泞寻了出来。只跨得几步,便到了池塘边。狄云哪里还敢露面,捏住了鼻子,全身钻 在水底。幸好那池塘生满了青萍水藻,他一沉入塘底,在上面便看不到了。
但水底不能透气,他一直熬到忍无可忍,终于慢慢探头上来,想轻轻吸一口气,刚吸得半口,忽喇一声,一只大手抓将下来,已抓住了他后颈。宝象大骂:“不 把你的小秃子割成十七八块,老子不是人。你胆敢逃走!”狄云反手抱住他胳臂,一股劲儿往池塘内拉扯。宝象没料到他竟敢反抗,塘边泥泞,脚下一滑,扑通一 声,跌入了塘中。
狄云大喜,使劲将他背脊往水中按去。只是池塘水浅,宝象人又高大,池水淹不过顶,他一踏到塘底,反手便扣住狄云手腕,跟着左手将他头掀下水去。狄云早 豁出了性命不要,人在水底,牢牢抱住了宝象身子,说什么也不放手。宝象一时倒给他弄得无法可施,破口大骂,一不小心,吞进了几口污水,怒气更盛,提起拳 头,直往狄云背上擂去。
狄云只觉这恶僧一拳打来,虽给塘水阻了一阻,力道轻了些,却也疼痛难忍,只要再挨得几拳,非昏去不可。他绝无还手之力,只有将脑袋去撞宝象的胸膛。
正纠缠得不可开交,突然之间,宝象大叫一声:“啊哟!”抓住狄云的手慢慢放松,举在半空的拳头也不击落,竟缓缓地垂下,跟着身子挺了几挺,沉入了塘底。
狄云大奇,忙挣扎着起来,只见宝象一动不动,显已死了。他惊魂未定,不敢去碰他身子,远远站在池塘一边观看。只见宝象直挺挺地躺在塘底,一动也不再动,隔了良久,看来真的已死,狄云兀自不敢放心,捧起块石头掷到他身上,见仍是不动,才知不是装死。
狄云爬上岸来,猜不透这恶僧到底如何会忽然死去,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我的神照功已然大有威力,自己可还不知?在他胸口撞得几头,便送了他的 性命?”试一运气,只觉“足少阳胆经”一脉中的内息,行到大腿“五里穴”,无论如何便不上行,而“手少阳三焦经”一脉,内息行到上臂“清冷渊”也即遇阻 滞。比之在狱中时只有反见退步,想是这几日来心神不定,搁下了功夫所致。显然,要练成神照功,时日火候还差得很远。
他怔怔地站在池塘之旁,对眼前的情景始终不敢相信是真事。但见雨点一滴滴地落在池塘水面,激成一个个漪涟。宝象的尸身躺在塘底,了无半点生气。
呆了一阵,回到殿中,只见铁镬下的柴火已经熄灭,铁镬旁又有两只老鼠死在地下,肚皮朝天,耳朵和后足兀自微微抖动。狄云心想:“原来宝象自己倒捉到了 两只老鼠,没福享受,便给我打死了。”见镬中尚有碗许残汤,是宝象喝得剩下来的,他肚中正饥,端起铁镬,张口便要去喝老鼠汤。突然之间,鼻中闻到一阵奇特 的香气。
他一呆之下,双手持着铁镬,缩嘴不喝,寻思:“这是什么香气?我闻到过的,那决不是什么好东西。”再闻了闻老鼠汤中的奇香,登时省悟,大叫一声:“好 运气!”双手一抬,将铁镬向天井中抛了出去,转过身来,向着丁典的尸身含泪说道:“丁大哥,你虽在死后,又救了兄弟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