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达平道:“这解药么,从前我倒也有过的,只是年深日久,不知丢在哪里了,过几天我慢慢跟你找找,或许能找得到。要不然,我到大名府去,找到药方,另外给你配过,那也成的。谁教咱师兄弟情谊深长呢。”
万震山一听,当真要气炸了胸膛,这种毒蛇、毒蝎之伤,一时三刻便能要了人性命,只要这红线一通到胸口,立时便即气绝毙命,说什么“过几天慢慢找找”, 此处到河北大名府千里迢迢,又说什么找药方配药,居然还亏他有这等厚颜无耻,还说“谁教咱师兄弟情谊深长”,但眼见爱子命在顷刻,只好强忍怒气,心想君子 报仇,十年未晚,便道:“师弟,这个筋斗,我是栽定了。你要我怎么着,便划下道儿来吧。”
言达平慢条斯理的穿上长袍,扣上衣扣,说道:“师哥,我有什么道儿好划给你的?你爱怎么便怎么吧。”万震山心想:“今日且让你扯足顺风旗,日后要你知 道我厉害。”说道:“好吧,姓万的自今而后,永不再和你相见。再向你罗嗦什么,我姓万的不是人。”言达平道:“这个可不敢当。做兄弟的只求师哥说一句,那 ‘连城剑谱’,该当归言达平所有。倘若兄弟侥幸找到,自然无话可说;就算落入了师哥手里,也当让给兄弟。”
万圭毒气渐渐上升,只觉一阵阵晕眩,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摇摆摆。鲁坤叫道:“师弟,师弟!”伸手扶住,撕破他衣袖。只见那道红线已过腋下。他转头向着万震山叫道:“师父,今日什么都答允吧!”
万震山道:“好,这连城剑谱,就算是师弟你的了,恭喜!恭喜!”这两句“恭喜”,却是说得咬牙切齿,满腔怨毒。
言达平道:“既然如此,让我进屋去找找,说不定能寻得到什么解药,那要瞧万贤侄是不是有这门造化了。”说完慢慢吞吞地转身入内。万震山使个眼色,鲁坤和卜垣跟了进去。
过了好一会,三人都没出来,也没听到什么声息,只见万圭神智昏迷,由沈城扶着,已是不能动弹。万震山心中焦急,向冯坦道:“你进去瞧瞧。”冯坦道: “是!”正要进去,只见言达平走了出来,满脸春风地道:“还好,还好!这不是找到了吗!”手中高举着一个小瓷瓶,说道:“这是解药,行,治蝎毒再好不过 了。万贤侄,你好大的命啊。以后这种毒物可玩不得了。”说着走到万圭身边,拔开瓶塞,在万圭手背伤口上洒了些黑色药末。
这解药倒也真灵,过不多时,便见伤口中慢慢渗出黑血,一滴滴的掉在地下,黑血越渗越多,万圭手臂上那道红线便迟缓向下,回到臂弯,又回到手腕。
万震山吁了口气,心中又是轻松,又是恼恨,儿子的性命是保全了,可是这一仗大败亏输,还没动手便受制于人。又过了一会,万圭睁开了眼睛,叫了声:“爹!”
言达平将瓷瓶口塞上,放回怀中,拿过拐杖,在地下轻轻一顿,笑道:“这就行啦,万贤侄,你今后学了这个乖,伸手到别人口袋里去掏摸什么,千万得小心才是。”
万震山向沈城道:“叫他们出来。”沈城应道:“是!”走到厅后,大声道:“鲁师哥,卜师哥,快出来,咱们走了。”只听得鲁卜二人“啊,啊,啊”的叫了 几下,却不出来。孙均和沈城不等师父吩咐,迳自冲了进去,随即分别扶了鲁坤、卜垣出来。但见两人脸无人色,一断左腿,一折右足,自是适才遭了言达平的毒 手。
万震山大怒,他本就有意立取言达平的性命,这时更有了借口,这口恶气哪里还耐得到他日再出?当即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刃吐青光,疾向言达平喉咙刺了过去。
狄云从未见万震山显示过武功,这时见他这一招刺出,狠辣稳健,心中暗想:“这一剑好象没有漏洞。”狄云此时武学修为已甚是深湛,虽然无人传授,但在别人出招之时,自然而然地首先便看对方招数中有什么破绽。
言达平斜身让过,左手抓住拐杖下端,右手抓住拐杖龙头,双手一分,擦的一声轻响,白光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原来那拐杖的龙头便是剑柄,剑刃藏在 杖中,拐杖下端便是剑鞘。他一剑在手,当即还招,只听得叮叮叮之声不绝,师兄弟二人便在土坡边上斗了起来。斗得数招,均觉坑边地形狭窄,施展不开,同声吆 喝,一齐跃入坑中。
众乡民见二人口角相争,早已惊疑不定,待见动上了家伙恶斗,更是吓得缩在屋角落中,谁也不敢作声。狄云也装出畏缩之状,留神观看两位师伯,只看得七八 招,心想:“二位师伯内力太过不足,招法却尽够了,就算得到了什么‘连城剑谱’,恐怕也没有什么用处,除非那是一部增进内功的武经。但既是‘剑谱’,想来 必是讲剑法的书。”
他又看几招,更觉奇怪:“刘乘风、花铁干他们‘落花流水’四侠的武功,比之我两位师伯高多了。两位师伯一味讲究招数变化,全不顾和内力配合。那是什么 道理?当年师父教我剑术,也是这么教。看来他们万、言、戚师兄弟三人全是这么学的。这种武功遇上比他们弱的对手,自然占尽了上风,但只要对手内力稍强,他 们这许多变幻无穷的剑招,就半点用处也没有了。为什么要这样学剑?为什么要这样学剑?”
只见孙均、冯坦、吴坎三人各挺长剑,上前助战,成了四人合攻言达平之势。
言达平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大师哥,你越来越长进啦,招集了一批小喽罗,齐来攻打你师弟。”他虽装作若无其事,剑法上却已颇见窒滞。
狄云心想:“他师兄弟二人的剑招,各有各的长处。言师伯当年教了我刺肩、打耳光、去剑三式,用以对付万门诸弟子,那是十分有用的,用来对付万师伯,却 是半点用处也没有了。唉,他们大家都不懂,单学剑招变化,若无内功相济,那有什么用?半点用处也没有,真是奇怪,这样浅的道理,连我这笨人也懂,他们个个 十分聪明,怎么会谁也不懂?难道是我自己胡涂了?”
突然之间,心头似乎闪过了一道灵光:“丁大哥跟我说过那神照经的来历,显然,师祖爷梅念笙是懂得这道理的,却为什么不跟三个弟子说?难道……难道……难道……”他心中连说三个“难道”,背上登时渗出了一片冷汗,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身子也轻轻发抖。
旁边一个老年乡民不住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别弄出人命来才好。小兄弟,别怕,别怕。”他见狄云发抖,还道他是见到万言二人相斗而害怕,虽出言安慰,自己心中可也着实惊惧。
狄云心底已明白了真相,可是那实在太过阴险恶毒,他不愿多想,更不愿将已经猜到了的真相,归并成为一条明显的理路,只是既然想通了关键的所在,一件件 小事自然会汇归在一起。万震山、言达平、孙均、冯坦……这些人每一招递出,都是令他的想法多了一次印证。“不错,不错,一定是这样。不过,又恐怕不会吧? 做师父的,怎能如此恶毒?不会的,不会的……可是,倘若不是,又怎会这样?实在太也奇怪了。”
一张清清楚楚的图画在他脑海中呈现了出来:“许多年以前,就是在这屋子外面,我和师妹练剑,师父在旁指点。师父教了我一招,很是巧妙。我用心的练,第 二次师父却教得不同了,剑法仍然很巧妙,却和第一次有些儿不同。当时,我只道是师父的剑法变幻莫测。这时想来,两次所教的剑招为什么不同,道理是再也明白 不过了。”
突然之间,心里感到一阵阵的刺痛:“师父故意教我走错路子,故意教我些次等剑法。他自己的本事高得多,却故意教我学些中看不中用的剑招。他……他……言师伯的武功和师父应该差不多,可是他教了我三招剑法,就比师父的高明得多……”
“言师伯却为什么教我这三招剑法?他不会存着好心的。是了,他是要引起万师伯的疑心,要万师伯和我师父斗将起来……”
“万师伯也是这样,他自己的本事,和他的众弟子完全不同……却为什么连自己儿子也要欺骗?唉,他不能单教自己儿子,却不教别的弟子,这一来,西洋镜立刻就拆穿了。”
言达平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手腕抖动,剑尖连转了七个圈子,快速无伦地刺向万震山胸口。万震山横过剑身,以横破圆,斜劈连削,将他这七个剑圈尽数破解了。
狄云在旁看着,又想:“这七个圈子全是多余,最终是一剑刺向万师伯的左胸,何不直接了当的刺了过去?岂不既快又狠?万师伯斜劈连削,以七个招式破解言师伯的七个剑圈,好象巧妙,其实笨得不得了,若是反刺言师伯的小腹,早已得胜了。”
猛地里脑海中掠过一幕情景:
他和师妹戚芳在练剑,戚芳的剑招花式繁多,他记不清师父所教的招数,给迫得手忙脚乱,连连倒退。戚芳接连三招攻来,他头晕眼花,手忙脚乱,眼看抵敌不住,已无法去想师父教过的剑招,随手挡架,跟着便反刺出去……
戚芳使一招“俯听文惊风,连山石布逃”,圈剑来挡,但他的剑招纯系自发,不依师授规范,戚芳这一招花式巧妙的剑法反而挡架不住。他一剑刺去,直指师妹 的肩头。正收势不及之际,师父戚长发从旁跃出,手中拿着一根木柴,拍的一声,将他手中长剑击落了。他和戚芳都吓得脸色大变。戚长发将他狠狠责骂了一顿,说 他乱刺乱劈,不依师父所教的方法使剑,太不成话。
当时他也曾想到:“我不依规矩使剑,怎么反而胜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即逝,随即明白:“自然因为师妹的剑术还没练得到家,要是遇上了真正好手,我这 般胡砍乱劈当然非输不可。”他当时又怎想得到:自己随手刺出去的剑招,其实比师父所教希奇古怪、花巧百端的剑法实用得多。
现下想来,那可全然不同了。以他此刻的武功,自是清清楚楚的看了出来:万震山和言达平两人所使的剑术之中,有许多是全然无用的花招,而万震山教给弟子 的剑法,戚长发教给他和戚芳的剑法,其中无用的花招更多。不用说,师祖梅念笙早瞧出三个徒儿心术不正,在传授之时故意引他们走上了剑术的歪路,而万震山和 戚长发在教徒儿之时,或有意或无意的,引他们在歪路上走得更远。
临敌之时使一招不管用的剑法,不只是“无用”而已,那是虚耗了机会,让敌人抢到上风,便是将性命交在敌人手里。为什么师祖、师父、师伯都这么狠毒?都这么的阴险?
“他们会和自己的儿子、女儿有仇么?故意要坑害自己的徒弟么?那决计不会。必定另外有更重大的原因,一定有要紧之极的图谋。难道是为了那本‘连城剑谱’?”
“应该是的吧?万师伯和言师伯为了这剑谱,可以杀死自己的师父,现在又在拚命想杀死对方。”
不错,他们在拚命想杀对方。土坑中的争斗越来越紧迫。万震山和言达平二人的剑法难分高下,但万门众弟子在旁相助,究竟令言达平大为分心。斗到分际,孙 均一剑刺向言达平后心,言达平回剑一挡,剑锋顺势掠下。孙均一声“啊哟!”虎口受伤,跟着当的一声,长剑落地。便在这时,万震山已乘隙削出一剑,在言达平 右臂上割了长长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