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人眯着双眼,有气没力的一笑,说道:“大功告成了!乖孩儿,你福泽深厚,远过我的期望,你向这板壁空拍一掌试试!”虚竹不明所以,依言虚击一掌,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好好一堵板壁登时垮了半边,比他出全力撞上十下,塌得还要厉害。虚竹惊得呆了,道:“那……那是什么缘故?”那老人满脸笑容,十分欢喜,也道:“那……那是什么缘故?”虚竹道:“我怎么……怎么忽然有了这样大的力道?”那老者微笑道:“你还没学过本门掌法,这时所能使出来的内力,一成也还不到。你师父七十余年的勤修苦练,岂同寻常?”虚竹一跃而起,内心知道大事不妙,叫道:“你……你……什么七十余年勤修苦练?”那老人微笑道:“难道你此刻还不明白?真的还没想到吗?”
虚竹心中隐隐已感到了那老人此举的真义,但这件事委实太过突兀,太也不可思议,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嗫嗫嚅嚅的道:“老前辈是传了一门神功……一门神功给了小僧么?”那老人微笑道:“你还不肯称我师父?”虚竹低头道:“小僧是少林派的弟子,不能欺祖灭宗,改入别派。”那老人道:“你身上已没半分少林派的功夫,还说是什么少林弟子?你体内蓄积有‘逍遥派’七十余年神功,怎么还不是本派的弟子?”虚竹从来没听见过“逍遥派”的名字,神不守舍的道:“逍遥派?”那老人微笑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穷,是为逍遥。你向上一跳试试!”
虚竹好奇心起,双膝略弯,脚上用力,向上轻轻一跳。突然砰的一声,头顶一阵剧痛,眼前一亮,半个身子已穿破了屋顶,还在不住上升,忙伸手抓住屋顶,落下地来,接连跳了几下,方始站住,如此轻功,实是匪夷所思,一时间并不欢喜,反而甚感害怕。那老人道:“怎么样?”虚竹道:“我……我是入了魔道么?”那老人道:“你安安静静的坐着,听我述说原因。时刻已经不多,只能择要而言。你既不肯称我为师,不愿改宗,我也不来勉强于你。小师父,我求你帮个大忙,替我做一件事,你能答应么?”虚竹素来乐于助人,佛家修六度,首重布施,世人有难,自当尽力相助,便道:“前辈有命,自当竭力以赴。”这两句话一出口,忽地想到此人的功夫似是左道妖邪一流,当即又道:“但若前辈命小僧为非作歹,那可不便从命了。”那老人脸现苦笑,问道:“什么叫做‘为非作歹’?”虚竹一怔,道:“小僧是佛门弟子,损人害人之事,是决计不做的。”那老人道:“倘若世间有人,专做损人害人之事,为非作歹,杀人无算,我命你去除灭了他,你答不答应?”虚竹道:“小僧要苦口婆心,劝他改过迁善。”那老人道:“倘若他执迷不悟呢?”虚竹挺直身子,说道:“伏魔除害,原是我辈当为之事。只是小僧能为浅薄,恐怕不能当此重任。”
虚竹听他又说到“聪明俊秀”,心想自己资质并不聪明,“俊秀”二字,更无论如何谈不上,低头道:“世间俊雅的人物,着实不少,外面便有两个人,一是慕容公子,另一位是姓段的公子。小僧将他们请来会见前辈如何?”那老人涩然一笑,说道:“我逆运‘北冥神功’,已将七十余年的修为,尽数注入了你的体中,哪里还能再传授第二个人?”虚竹惊道:“前辈……前辈真的将毕生修为,都传给了小僧?那……那教……”那老人道:“此事对你到底是祸是福,此刻尚所难言。武功高强也未必是福。世间不会半分武功之人,无忧无虑,少却多少争竞,少却多少烦恼?当年我倘若只是学琴学棋,学书学画,不窥武学门径,这一生我就快活得多了。”说着叹了口长气,抬起头来,从虚竹撞破的屋顶洞孔中望出去,似乎想起了不少往事,过了半晌,才道:“好孩子,丁春秋只道我早已命丧于他手下,是以行事肆无忌惮。这里有一幅图,上面绘的是我昔年大享清福之处,那是在大理国无量山中,你寻到我所藏武学典籍的所在,依法修习,武功便能与这丁春秋并驾齐驱。但你资质似乎也不甚佳,修习本门武功,只怕多有窒滞,说不定还有不少凶险危难。那你就须求无量山石洞中那个女子指点。她见你相貌不佳,多半不肯教你,你求他瞧在我的份上……咳,咳……”说到这里,连连咳嗽,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卷轴,塞在虚竹手中。虚竹颇感为难,说道:“小僧学艺未成,这次是奉师命下山送信,即当回山复命,今后行止,均须秉承师命而行。倘若本寺方丈和业师不准,便无法遵依前辈的嘱咐了。”那老人苦笑道:“倘若天意如此,要任由恶人横行,那也无法可想,你……你……”说了两个“你”字,突然间全身发抖,慢慢俯下身来,双手撑在地下,似乎便要虚脱。虚竹吃了一惊,忙伸手扶住,道:“老……老前辈,你怎么了?”那老人道:“我七十余年的修练已尽数传付于你,今日天年已尽,孩子,你终究不肯叫我一声‘师父’么?”说这几句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虚竹见他目光中祈求哀怜的神气,心肠一软,“师父”二字,脱口而出。那老人大喜,用力从左手指上脱下一枚宝石指环,要给虚竹套在手指上,只是他力气耗竭,连虚竹的手腕也抓不住。虚竹又叫了声:“师父!”将戒指套上了自己手指。那老人道:“好……好!你是我的第三个弟子,见到苏星河,你……你就叫他大师哥。你姓什么?”虚竹道:“我实在不知道。”那老人道:“可惜你相貌不好看,中间实有不少为难之处,然而你是逍遥派掌门人,照理这女子不该违抗你的命令,很好,很好……”越说声音越轻,说到第二个“很好”两字时,已是声若游丝,几不可闻,突然间哈哈哈几声大笑,身子向前一冲,砰的一声,额头撞在地下,就此不动了。
虚竹忙伸手扶起,一探他鼻息,已然气绝,急忙合十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求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接引老先生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他和这老人相处不到一个时辰,原说不上有什么情谊,但体内受了他修练七十余年的功力,隐隐之间,似乎这老人对自己比什么人都更为亲近,也可以说,这老人的一部分已变作了自己,突然间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哭了一阵子,跪倒在地,向那老人的遗体拜了几拜,默默祷祝:“老前辈,我叫你师父,那是假的,你可不要当真。你神识不昧,可不要怪我。”祷祝已毕,转身从板壁破洞中钻了出去,只轻轻一跃,便窜过两道板壁,到了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