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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轮法王虽知这少年甚是狡黠,十句话中连一句也是难信,但他今日于杀己易于反掌之际反而相助疗伤,对己确是绝无敌意,便道:“原来居士身上尚负有如此 深冤大仇。但郭靖夫妇武学深湛,杨居士要报此仇,只怕不易呢。”杨过默然,过了一会,说道:“那么我父子两代都死在他手下,也就罢了!”法王道:“我初时 自负天下无敌,欲以一人之力,压倒中原群雄,争那武林盟主之位。但中土武人不讲究单打独斗的规矩,大多儿来个一拥而上,那只好另作打算了。老衲伤愈之后, 须得多邀高手相助。我方声势一大,中原武师不能恃多为胜,大家便能公平决个胜败。你可有意参与我方么?”
杨过待要答允,却想起蒙古兵将屠戮之惨,说道:“我不能相助蒙古。”法王摇头道:“你想单枪匹马去杀郭靖夫妇报仇,那可是难上加难。”
杨过沉吟半晌,说道:“好,我助你取武林盟主,你却须助我报仇。”金轮法王伸出手掌,说道:“大丈夫一言为定,击掌以誓。”二人击掌三下,订了盟约。
杨过道:“我只助你争那盟主之位,你要帮蒙古人攻取江南,杀害百姓,我可不能出力。”
法王笑道:“人各有志,那也勉强不来。杨兄弟,你的武功花样甚多,不是我倚老卖老说一句,博采众家固然甚妙,但也不免驳而不纯。你最擅长的到底是那一门功夫?要用甚么武功去对付郭靖夫妇?”
这几句话可将杨过问得张口结舌,难以回答。他一生遭际不凡,性子又是贪多务得,全真派的、欧阳锋的、古墓派的、九阴真经、洪七公的、黄药师的,诸般武 功着实学了不少。这些功夫每一门都是奥妙无穷,以毕生精力才智钻研探究,亦难以望甚涯岸,他东摘一鳞、西取半爪,却没一门功夫练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遇到 次等对手之时,施展出来固然是五花八门,叫人眼花撩乱,但遭逢到真正高手,却总是相形见绌,便和金轮法王的弟子达尔巴、霍都相较,也是颇有不及。他低头凝 思,觉得金轮法王这几句话实是当头棒喝,说中了他武学的根本大弊。
转念又想:“我既已决意与姑姑厮守终生,却何以又到处留情?程姑娘、媳妇儿,还有那完颜萍。我对他们既无真情,何以又不规规矩矩的?这真是贪多嚼不烂 了。”再想:“不论洪七公、黄药师、欧阳锋,或是全真七子、金轮法王,凡是卓然而成名家者,都是精修本门功夫,别派武功并非不懂,却只是明其家数,并不研 习,然则我该当专修那一门功夫?”在情在理,自当专研古墓派的玉女心经才是,但想到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如此奥妙、黄药师的玉萧剑法这等精微,置之不理,岂非 可惜?而义父的蛤蟆功与经脉逆行、九阴真经中的诸般功夫,无一不是以一技即足以扬名天下,好不容易的学到,又怎能弃之如遗?
他走出茅棚,在山顶上负手而行,苦苦思索,甚是烦恼,想了半天,突然间心念一动:“我何不取各派所长,自成一家?天下武功,均是由人所创,别人既然创得,我难道就创不得?”想到此处,眼前登时大现光明。
他自辰时想到午后,又自午后苦思至深夜,在山峰上不饮不食,生平所见诸般精妙武功在脑海中此来彼往,相互激荡。他曾见洪七公与欧阳锋口述比武,自己也曾口讲指划而将李莫愁惊走,此时脑中诸家武功互争雄长,比口述更是迅速激烈。
想到后来,不由自主的挥拳踢腿的施展起来。初时还能分辨这一招学自洪七公,那一招学自欧阳锋,到得后来竟是乱成一团,他再难支持,仰天摔倒,昏了过去。
达尔巴遥遥望见他疯疯癫癫,指手划脚,不知干些甚么,突然见他摔倒,大吃一惊,要去相救。金轮法王笑道:“别去拂乱他心思。只可惜你才智平庸,难明其中的道理。”
杨过睡了半夜,次晨一早起来又想。七日之中,接连昏迷了五次。说要综纳诸门,自创一家,那是谈何容易?以他此时的识力修为固然绝难成功,那更不昃十天 半月间之事。但连想数日之后,恍然有悟,猛地明白诸般武术皆可为我所用,既不能合而为一,也就不必强求,日后临敌之际,当用则用,不必去想武功的出处来 历,也已与自创一派想差无几。想明白了此节,登时心中舒畅。
金轮法王经这数日运功自疗,伤势愈了八九成,已可行动如常,这日见杨过突然神情平和、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知他于武学之道已进了一层,说道:“杨兄弟,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此人雄才伟略,豁达大度,包你见了心服。”杨过道:“是谁?”
法王道:“蒙古王子忽必烈。他是成吉思汗之孙,皇子拖雷的第四子。”
杨过自见蒙古军士大肆暴虐之后,对蒙古人极感憎恶,皱眉说道:“我急欲去报杀父大仇,那蒙古王子却是不必见了。”法王笑道:“我已答允助你,岂能失信?
但我是忽必烈王子聘来,须得向他禀告一声。他王帐离此不远,一日可至。”杨过无奈,自忖绝非郭靖、黄蓉夫妇的对手,不论斗智斗力,都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不得金轮法王相助,此仇势必难报,只得和他同去。
金轮法王受封蒙古第一护国大师,蒙古兵将对他极是尊崇,一见到来,立即通报王爷。蒙古人世世代代向居包帐,虽然入城,仍是不惯宫室,因此忽必烈也住在营帐之中。
法王携着杨过之手走进王帐。杨过见那营帐比之寻常蒙古营帐大逾一倍,帐中陈设却甚简陋。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科头布服,正坐着看书。那人见二人进 帐,忙离座相迎,笑吟吟的道:“多日不见国师,常自思念。”金轮法王道:“王爷,我给你引见一位少年英雄。这位杨兄弟年纪虽轻,却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杰。”
杨过只道忽必烈是成吉思汗之孙,外貌若非贵盛尊荣,便当威武刚猛,那知竟是这么一个会说汉语、谦和可亲的青年,颇觉诧异。
忽必烈向杨过微一打量,左手拉住法王,向左右道:“快取酒来,我和这位兄弟喝一碗。”左右送上三只大斗,倒满了蒙古的马乳酒。忽必烈接过来一饮而尽,法王也自乾了。杨过平素甚少饮酒,此时见主人如此脱略形迹,不便推却,当下也是举斗饮乾,只觉那酒极是辛烈,颇带酸味。
忽必烈笑道:“小兄弟,这酒味可美么?”杨过道:“此酒辛辣酸涩,入口如刀,味道不美,却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本色。”
忽必烈大喜,连声呼酒,三人各尽三斗。杨过仗着内力精湛,喝得丝毫不动声色。忽必烈喜道:“国师,你何处觅得这位好人才?真乃我大蒙古之幸。”法王当 下将杨过的经历约略一说,言语中将他身分抬得甚高,隐然当他是中原武林的一位大人物。杨过给他这么一捧,不自禁也有些飘飘然之感。
忽必烈奉命南取大宋江山,在中原日久,心慕汉化,日常与儒生为伍,读经学书,又广聘武学高人,结交宾客,策划南下攻宋。若是换作旁人,见杨过如此年轻,定是难信,但忽必烈才智卓绝,气度恢宏,对金轮法王又是深信不疑,大喜之下,即命大张筵席。
不多时筵席张布,酒肉满几,蒙汉食事各居全半。忽必烈向左右道:“请招贤馆的几位英雄来见。”左右应命出帐。忽必烈道:“这几日招贤馆中又到来几位宾客,各怀异能,实为国家之福,唯不及国师与杨君文武全才耳。”
言谈间左右报称客到,帐门开处,走进四个人来。当先一人身材高瘦,脸无血色,形若僵尸,忽必烈向法王与杨过引见,说是湘西名宿潇湘子。第二人极矮极 黑,乃是来自天竺的高手尼摩星。其后两人一个身高八尺,粗手大脚,脸带傻笑,双眼木然。另一个高鼻深目,曲发黄须,是个胡人,身上穿的却是汉服,颈悬明 珠,腕带玉镯,珠光宝气。忽必烈分别引见,那巨汉是回疆人,名叫马光佐。那胡人是波斯大贾,祖孙三代在汴梁、长安、太原等地贩卖珠宝,取了个中国姓名叫作 尹克西。
尼摩星与潇湘子听说金轮法王是“蒙古第一国师”,冷冷的上下打量,脸上均有不服之色,见杨过年纪幼小,只道是法王的徒子徒孙,更没放在心上。酒过三 巡,尼摩星忍耐不住,说道:“王爷,大蒙古地方大大的,这个大和尚是第一国师的,武功定是很大很大的,我们想要瞧瞧的。”忽必烈微笑不语。潇湘子接口道: “这位尼摩星仁兄来自天竺,西藏武功传自天竺,难道世上当真有青出于蓝之事么?兄弟可有点不大相信了。”
金轮法王见尼摩星双目炯然生光,潇湘子脸上隐隐透着一股青气,知道这两人内功均深;尹克西则嘻嘻哈哈、竭力装出一股极庸俗的市侩气来,此人越是显得无 能,只怕越是有底,倒也不可小看了,那巨汉马光佐却是不必挂怀,当下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受封国师,是大汗和四王子殿下的恩典,老衲本是愧不敢当。”
潇湘子道:“那你就该避位让贤啊。”说着眼睛向尼摩星斜望,嘴角边微微冷笑。
法王伸筷子挟了一大块牛肉,笑道:“这块牛肉是这盘中最肥大的了,老衲原也不想吃它,只是偶尔伸筷,偶尔挟着,在佛家称为缘法罢了。那一位居士有兴,尽可挟去。”说着举筷停在盘上,静候各人来挟。
马光佐不明白金轮法王语带机锋,说的是一块肥大牛肉,其意所指却是蒙古第一国师的高位,见他挟着牛肉让客,当即伸筷去接。他筷头将要和牛肉碰到,法王 手中的一根筷子突然横出,与他筷子轻轻一碰,马光佐只感手臂剧震,把捏不定,一双筷子竟然落在桌上。法王那根筷子却已及时缩回,挟住了牛肉。众人愕然相 顾。
马光佐还未明白,拾起筷子,五根手指牢牢捏住,心想:“这次你总再也碰不下了。”
伸筷再去挟肉。法王又是一筷横出,这一次马光佐抓得极紧,果然震他不下,却听得喀喇一声轻响,一双筷子断为四截,犹如刀斩一般,两个半截落在桌上。
马光佐大怒,大吼一声,扑上去畏和法王相拚。忽必烈笑道:“马壮士不须动怒,若要比武,待用完饭再较量不迟。”马光佐畏惧王爷,恨恨归座,指着法王喝道:“你使甚么妖法,弄断了我的吃饭家伙?”法王一笑,筷子仍是挟着牛肉,伸在身前。
尼摩星初时也没将金轮法王如何放在眼内,待得见他内力深厚,再也不敢小觑。
他是天竺国人,吃饭不用筷子,只用手抓,说道:“肥牛肉,大汉子抢不到的,我,想吃的。”突然五指如铁爪,猛往肉上抓去。法王横出右边一根筷子,快如 闪电般颤了几颤,分点他手心、手腕、手背、虎口、中指指尖五处穴道。尼摩星手掌急翻,呼的一声,向他手腕斩落。法王手臂不动,倒竖筷子,又颤了几颤,尼摩 星突觉筷尖触到自己虎口,疾忙缩回。法王那根筷子转了回去,仍将牛肉挟住。他出筷点穴,快捷无伦,数颤而回,牛肉尚未落下。杨过等都瞧得明白,就在这霎时 之间,二人已交换了数招,法王出筷固然极快,尼摩星能在间不容发之际及时缩手避开,武功也着实了得。潇湘子阴恻恻的叫了声:“好本事!”忽必烈知道二人以 上乘武功较劲,但使的是甚么功夫却瞧不出来。马光佐睁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望望这个,瞪瞪那个,不明所以。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太客气啦!你推我让,你也不吃,我也不吃,却让得菜都冷了。”说着慢吞吞的伸出筷子,手腕上一只翡翠镯、一只镶金玉镯相互撞 得玎玎当当乱响。他筷头尚未碰到牛肉,法王的筷子已被他内劲激得微微一颤,原来他竟抢了先着,使内劲逼得法王的筷子伸不出来。法王索性将筷子前送,让他挟 着,劲力传到他筷上,再向他手臂撞去。尹克西忙运劲还击。那知法王的内劲忽发即收,牛肉本已给尹克西挟去,给他自己的劲力一送,重又交回到法王筷上。法王 笑道:“尹兄定要推让,实在太客气了。”这一下是以巧取胜。尹克西中计,同时也已试出对方内力远胜于己,好在并未出丑,当即微微一笑,转筷在盘中挟了一小 块牛肉,笑道:“兄弟生平所爱,只是珠宝财帛,肥生肉却不大喜欢,还是吃一块小的罢。”说着送肉入嘴,慢慢咀嚼。
金轮法王心想:“这波斯胡气度倒是不凡。”转头向潇湘子道:“老兄如此谦让,老衲只好自用了。”说着筷子微微向内缩了半尺。他猜想潇湘子内力不弱,不 敢大意,筷子缩回半尺,就是发出内劲时近了半尺,而对方却远了半尺。潇湘子冷笑一声,筷子缓缓举起,突然抢出,挟住了牛肉,借势回夺,竟给他拉回了半尺。
金轮法王没料到他手法如此快捷,急忙运劲回夺,那牛肉便又一寸一寸的移了回来。潇湘子站起身来,左手据桌,只震得桌子格格直响,却阻不住牛肉向法王面前移动之势。眼见金轮法王神态悠闲,潇湘子额头汗珠涌出,强弱之势已分。
忽听得远处有人高声叫道:“郭靖,郭兄弟,你在那里?快快出来,郭靖,姓郭的小子哪!”呼声初时发自东边,倏忽之间却已从西边传来。东西相距几有里许 之遥,似是一人喊毕,第二人跟着接上,但语音却是一人,而且自东至西连续不断,此人身法之快,呼声中内力之厚,均是世上少见。
各人愕然相顾之际,潇湘子放松筷子,颓然坐下。金轮法王哈哈一笑,说道:
“承让,承让!”正要将牛肉送入口中,突然帐门扬起,人影一闪,一人伸手将法王筷上那块肥牛肉抢了过去,放人口中大嚼起来。
这一下众人都大吃一惊,同时站起,看那人时,却是个白发白须的老人,满脸红光,笑容可掬。只见他在帐内地下的毯上一坐,左手拨开白胡子,右手将牛肉往口中送去,吃得嗒嗒有声。金轮法王回思这老人抢去自己筷上牛肉的手法,越想越是骇异。
帐门口守卫的武士没拦住白须老人,猛喝:“捉刺客。”早有四柄长矛齐向他胸间搠去。那老人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四个矛头,向杨过道:“小兄弟,再拿些牛 肉来吃,我肚子饿得狠了。”四名蒙古正士用力推前,竟是纹丝不动,随即使力回夺,但四人挣得满脸通红,四柄长矛竟似铸在一座铁山中一般,连半寸也拉不回 转。
杨过看得有趣,拿起席上的那盘牛肉,平平向他飞去,说道:“请用罢!”
那老人右手抄起,平平托在胸前,突然间盘中一块牛肉跳将起来,飞入他口中,犹如活了一般。忽必烈看得有趣,只道他会玩魔术,喝一声采。金轮法王等却知 那老人手掌局部运力,推动盘中的某一块牛肉激跳而出。常人隔着盘子用力击敲,原可震得牛肉跳起,但定是众肉齐飞,汁水淋漓,要牛肉分别一块块跃出却万万不 能,这老人的掌力实已到了所施无不自如的境地,席上众人自量无法做到,不由得均生敬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