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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谷主稳住了身子,显是大占上风,其实杨过掌力反击,也已震得他胁口一阵隐痛,心中大感讶异:“我这一招铁掌功夫已使上了十成功力,这小子竟然 接得下。缠斗下去,未必能毙得了他。倘若给他打成平局,一切全不用说了。”双掌连拍,铮铮作响,声音极是刺耳,说道:“姓杨的,本谷主掌下留情,你明白了 么?”
若是平常比武,原是胜败已分,再打下去,杨过定然是有输无赢,谷主说到这句话,他该当自认武功不及,但今日之事,心知对方决不能平平安安的放小龙女与 自己出谷,除拚死活之外,别无他途。当此生死大险之际,杨过对敌人仍是不改嬉皮笑脸的本色,何况小龙女已认了他,心中喜乐无涯,当即哈哈一笑,说道:“你 若打死了我,我姑姑焉能嫁你?你若打不死我,我姑姑一般的不能嫁你。你那里是掌底留情了?你这是轻不得,重不得,无可奈何之至,手足无措之极!”
杨过这番猜测,却是将对手的心地推想得太过良善。公孙谷主恨不得一招就将他打死,绝了后患,纵然小龙女怨怪恼怒,那也顾不了许多,他的无可奈何,其实 是一对手掌收拾不了这个少年。他转头向女儿道:“取我兵刃来。”公孙绿萼迟疑不答。谷主厉声道:“你没听见么?”公孙绿萼脸色惨白,只得应道:“是!”转 入内堂。
杨过瞧了父女二人的神情,心想:“凭他一双空手,我已经对付不了,再取出甚么古怪兵器,那还有甚么生路?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走到小龙女身前,伸出手来,柔声道:“姑姑,你跟了过儿去罢!”
公孙谷主双掌蓄势,只要小龙女一站起身来伸手与杨过相握,立时便扑上去以铁掌猛袭杨过背脊,心中打定了主意:“拚着柳妹怪责,也要将这小子打死。柳妹若是跟了他去,我这下半生做人还有何乐趣。”
那知小龙女并不站起,只淡淡的道:“我当然要跟你去。只是这里的公孙谷主救过我性命,咱们得跟他说明白一切缘由,请他见谅。”杨过大急,心想:“姑姑甚么事也不懂。你跟他说明白了,难道他就会见谅?”
却听得小龙女问道:“过儿,这几天来你好吗?”问到这句话时,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杨过听到这温柔语意,见到这爱怜神色,便是天塌下来也不顾了,那里还想到甚么逃走?说道:“姑姑,你不恼我了?”
小龙女淡淡一笑,道:“我怎么会恼你?我从来没恼过你。你转过了身子。”
杨过依言转身,只是不明她的用意。
小龙女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针线包儿,在针上穿了线,比量了一下他背心衣衫上给樊一翁抓出的破孔,叹道:“这些日子我老在打算给你缝件新袍子,但想今后永 不再见你面了,缝了又有甚么用?唉,想不到你真会寻到这里来。”说话间凄伤神色转为欢愉,拿小剪刀在自己衣角上剪下一块白布,慢慢的替他缝补。
当二人同在古墓之时,杨过衣服破了,小龙女就这么将他拉在身边,替他缝补,这些年来也不知有过多少次。此时二人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当真是旁若无人,大厅上虽是众目睽睽,两人就似是在古墓中相依为命之时一般无异。
杨过欢喜无限,热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姑姑,适才我激得你呕了血,我……
我真是不好。”小龙女微微一笑,道:“那不关你的事。你知道我早有这个病根子。
没见你几日,你功夫进步得好快。你刚才也呕了血,可没事吗?”杨过笑道:“那不打紧。我肚子里的血多得很。”小龙女微笑道:“你就爱这么胡说八道。”
两人一问一答,说的话虽然平淡无奇,但人人都听得出来,他二人相互间情深爱切,以往又有极深的渊源。法王等面面相觑。公孙谷主又惊又妒,呆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杨过道:“这几天中我遇到了好几个有趣之人。姑姑,你倒猜猜我这把大剪刀是那里得来的?”小龙女道:“我也在奇怪啊,倒似是你早料到这里有个大胡子, 定打了这剪刀来剪他胡子。唉,你真是顽皮,人家的长胡子辛辛苦苦留了几十年,却给你一下子剪断了,不可惜么?”说着抿嘴一笑,明眸流转,风致嫣然。
公孙谷主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往杨过当胸抓来,喝道:“小杂种,你也未免太过目中无人。”杨过竟不招架,说道:“不用忙,等姑姑给我补好了衣衫,再跟你打。”
公孙谷主手指距他胸口数寸,他究是武学大宗匠的身分,虽然恼得胸口不住起伏,这一招总是不便就此送到杨过身上。忽听公孙绿萼在背后说道:“爹爹,兵刃取来啦。”他并不转身,肩头一幌,退后数尺,将兵刃接在手里。
众人看时,只见他左手拿着一柄背厚刃宽的锯齿刀,金光闪闪,似是黄金打造,右手执的却是一柄又细又长的黑剑,在他手中轻轻颤动,显得刃身极是柔软,两边刃口发出蓝光,自是锋锐异常。两件兵器全然相反,一件至刚至重,一件却极尽轻柔。
杨过向他一对怪异兵刃望了一眼,说道:“姑姑,前几日我遇见一个女人,他跟我说了我杀父仇人是谁。”小龙女心中一凛,问道:“你的仇人是谁?”杨过咬 着牙齿,恨恨的道:“你真猜一辈子也猜不着,我一直还当他们等我极好呢。”小龙女道:“他们?他们等你极好?”杨过道:“是啊,那就是……”
只听嗡嗡一响,声音清越,良久不绝,却是公孙谷主的黑剑与金刀相碰。他手腕抖动,嗡嗡嗡连刺三剑,一剑刺向杨过头顶,一剑刺他左颈,一剑刺他右颈,都是贴肉而过,相差不到半寸。那谷主自重身分,敌人既不出手抵御,也就不去伤他,只是这三剑击刺之准,的是神技。
小龙女道:“补好啦!”轻轻在杨过背上一拍。杨过回头一笑,提着金铃索走到厅心。
公孙谷主的武功之中,闭穴功夫、渔网阵、金刀黑剑阴阳双刃三项得自祖传,只因世居幽谷,数百年来不与外人交往,是以三项武功虽奇,却不为世间所知。且 三项武功之中均有重大破绽,若为高手察觉,不免惨遭杀身之祸。公孙氏祖训严峻,不得到江湖上逞能争雄,也未始不是出于自知之明。公孙谷主二十余年前又学到 铁掌门的武功。传他武艺之人虽非了不起的高手,却是见识广博,心思周密,助他补足了家传武功中的不少缺陷,于阴阳双刃的招数改进尤多,曾对他言道:“这门 刀剑合使的武功至此已灿然大备,对手就算绝顶聪明,也终不能在五十招内识破其中机关。但你双刃既动,岂有五十招内还杀他不得之理?”
他见杨过提索出战,当即叫道:“看剑!”黑剑颤动,当胸刺去,可是剑尖并非直进,却是在他身前乱转圈子。杨过不知这黑剑要刺向何方,大惊之下,急向后跃。
公孙谷主出手快极,杨过后跃退避,黑剑划成的圆圈又已指向他身前,剑圈越划越大,初时还只绕着他前胸转圈,数招一过,已连他小腹也包在剑圈之中,再使数招,剑圈渐渐扩及他的头颈。杨过自颈至腹,所有要害已尽在他剑尖笼罩之下。
金轮法王、尹克西、潇湘子等生平从未见过这般划圈逼敌的剑法,无不大为骇异。
公孙谷主一招使出,杨过立即窜避,他连划十次剑圈,杨过逃了十次,竟是无法还手,眼见敌人剑招越来越是凌厉,而左手倒提的一柄锯齿刀始终未用,待得他 金刀再动,多半万难抵敌,当下不及多想,窜跃向左,抖动金铃索,玎玲玲一响,金铃飞出,击敌左目。公孙谷主侧头避过,挺剑反击。杨过大喜,铃索一抖,已将 他右腿缠住,刚要收力拉扯,谷主黑剑划下,嗤的一声轻响,金铃索从中断绝,这把黑剑竟是锋锐无比的利刃。
众人齐声“啊”的一叫,只听得风声呼呼,公孙谷主已挥锯齿刀向杨过劈去。
杨过倒地急滚,当的一响,震得四壁鸣响,原来他抢起樊一翁的钢杖挡架,杖刀相交,两人手臂都震得隐隐发麻。公孙谷主暗自惊异:“这小子当真了得,竟接 得住我十招以上。”左刀横斫,右剑斜刺。本来刀法以刚猛为主,剑招以轻灵为先,两般兵刃的性子截然相反,一人同使刀剑,几是绝不可能之事,但公孙谷主双手 兵刃越使越急,而刀法剑法却分得清清楚楚,刚柔相济,阴阳相辅,当真是武林中罕见的绝技。
杨过大喝一声,运起钢杖,使出打狗棒法的“封”字诀,紧紧守住门户。公孙谷主刀剑齐施,一时竟然难以攻入。只是打狗棒法以变化精微为主,一根轻轻巧巧的竹棒自可使得圆转自如,手中换了长大沉重的一条钢杖,数招之后便已感变化不灵。
公孙谷主忽地寻到破绽,金刀上托,黑剑划将下来,喀的一声,钢杖竟给黑剑割断。杨过叫道:“妙极!我正嫌这劳什子太重!”舞动半截钢杖,反而大见灵动。
公孙谷主“哼”了一声,说道:“妙是不妙,瞧瞧再说。”左手金刀疾砍下来。
这一刀当头直砍,招数似乎颇为呆滞,杨过只须稍一侧身,便可轻易避过,然而谷主黑剑所划剑圈却笼罩住了他前后左右,令他绝无闪避躲让之处。杨过只得举 起半截钢杖,一招“只手擎天”,硬接了他这招。但听得当的一声巨响,刀杖相交,只爆得火花四溅,杨过双臂只感一阵酸麻。公孙谷主第二刀连着又上,招法与第 一刀一模一样。杨过武学所涉既广,临敌时又是机灵异常,但竟无法破解他这笨拙钝重的一招,除了同法硬架之外,更无善策。刀杖二度相交,杨过双臂酸麻更甚, 心想只要再给他这般砍上几刀,我手臂上的筋络也要给震坏了。思念未定,谷主第三刀又砍了过来。再接数刀,杨过手中的半截钢杖已给金刀砍起累累缺口,右手虎 口上也震出血来。
公孙谷主见他危急之中仍是脸带微笑,左手一刀砍过,右手黑剑倏地往他小腹上刺去。杨过此时已给他逼在厅角,眼见剑尖刺到,忙伸手平掌一挡,剑尖刺中他掌心,剑刃弯成弧形,弹了回来。原来小龙女的掌套甚是坚密,黑剑虽利,却也伤它不得。
杨过试出掌套不惧黑剑,手掌一翻,突然伸手去拿他剑锋,要师法当年小龙女拗断郝大通长剑的故技,那料到公孙谷主手腕微震,黑剑斗地弯弯的绕了过去,剑 尖正中他下臂,鲜血迸出。杨过一惊,急忙向后跃开。公孙谷主却不追击,冷笑几声,这才缓步又进。倘若公孙谷主手中只一柄锯齿金刀,或是一柄能拐弯刺人的黑 剑,杨过定然有法抵御,现下两件兵刃一刚一柔,相济而攻,杨过登时给打了个手忙脚乱。
法王、尹克西、潇湘子、尼摩星在一旁瞧着,均想:“这谷主的阴阳双刃实是凌厉凶狠已极,也亏得这小子机变百出,竟然躲得过这许多恶招。”
公孙谷主左刀砍过,右剑疾刺,杨过肩头又中,袍子上鲜血斑斑。谷主沉声道:
“你服了没有?”杨过微笑道:“你大占便宜的和我比武,居然还来问我服是不服,哈哈,公孙谷主,怎地你如此不要脸?”谷主收回刀剑,道:“我占了甚么 便宜,倒要请教。”杨过道:“你使的是凑手兵刃,左手一柄怪刀,右手一柄奇剑,这一刀一剑,只怕走遍天下也再找不到同样的一对儿,是不是?”谷主道:“是 便怎样?
你的掌套铃索,可也并不寻常啊。”
杨过将半截钢杖往地下一掷,笑道:“这是你大胡子弟子的。”除下掌套,拾起割成了两段的金铃索,掷给小龙女,道:“这是我姑姑的。”他双手一拍,弹了弹身上灰尘,也不理三处伤口中鲜血泊泊流出,笑道:“我空手来你谷中,岂有为敌之意?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公孙谷主见他气度闲适,面目俊秀,身上数处受伤,竟是谈笑自如,行若无事,相较之下,不由得自惭形秽,心想:“此人非我所及,若是留在世上,柳妹定是倾心于他。”点了点头,说道:“好!”挺剑往他胸口直刺过去。
杨过早已打定了主意:“我既然打他不过,任他刺死便了。”见他剑到,不闪不避,却回头去望着小龙女,心想:“我瞧着姑姑而死,那也快活得很。”只见小龙女脸带甜笑,一步步向他走近,四目相投,对公孙谷主的黑剑竟是谁都不瞧一眼。
公孙谷主与杨过素不相识,那里来的仇怨?所以要将他置之死地,自全是为了小龙女之故,因此一剑既出,情不自禁的向小龙女瞧去。这一眼瞧过,心中立时打 翻了醋缸,但见她情致缠绵的望着杨过,再斜眼向杨过看去,见他神色也与小龙女一般无异。此时黑剑剑尖已抵住杨过胸口,只须臂力微增,剑尖便透胸而入,但小 龙女既不惊惶关切,杨过也不设法抵御,两人痴痴的互望,心意相通,早把身外之事尽数忘了。公孙谷主愤恚难平,心道:“此时将这小子杀了,看来柳妹立时要殉 情而死,我定须逼迫她和我成婚,过了洞房花烛,再杀这小子不迟。”叫道:“柳妹,你要我杀他呢,还是饶他?”
小龙女眼望杨过之时,全未想到公孙谷主,突然给他大声一呼,这才醒悟,惊道:“把剑拿开,你剑尖抵着他胸口干么?”谷主微微冷笑,说道:“要饶他性命不难,你叫他立时出谷,莫阻了你我的吉期。”
小龙女未见杨过之时,打定了主意永世不再与他相会,拚着自己一生伤心悲苦,盼他得能平安喜乐,此时当真会面,如何再肯与谷主成亲?自知这些日子来自己所打的主意绝难做到,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能舍却他另嫁旁人,于是回头向谷主道:
“公孙先生,多谢你救我性命。但我是不能跟你成亲的了。”
公孙谷主明知其理,仍是问道:“为甚么?”
小龙女与杨过并肩而立,挽着他的手臂,微笑道:“我决意与他结成夫妻,终身厮守,难道你瞧不出来吗?”公孙谷主身子幌了两幌,说道:“当日你若坚不答允,我岂能乘人之危,以势相逼?你亲口允婚,那可是真心情愿的。”小龙女说道:
“那不错,可是我舍不了他。咱们要去了,请你别见怪。”说着拉了杨过的手,迳往厅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