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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无忌见她容颜清减,颇见憔悴之色,心下又是怜惜,又是惭愧。在周芷若身后相隔数丈,则是二十余名男弟子,身穿玄色长袍,大多彬彬儒雅,不类别派的 武林人物那么雄健飞扬。每名男弟子手中都提着一只木盒,或长或短。百余名峨嵋人众身上和手中均不带兵刃,兵器显然都盛在木盒之中。群雄心中暗赞:“峨嵋派 甚是知礼,兵刃不露,那是敬重少林派之意了。”张无忌待峨嵋派众人坐定,走到木棚之前,向周芷若长揖到地,含羞带愧,说道:“周姊姊,张无忌请罪来了。” 峨嵋派中十余名女弟子霍地站起,个个柳眉倒竖,满脸怒色。周芷若万福回礼,说道:“不敢,张教主何须多礼?别来安好。”脸色平静,也不知她是喜是怒。张无 忌心下怔忡不定,说道:“芷若,那日我为了急于相救义父,致误大礼,心下好生过意不去。”周芷若道:“听说谢老爷子失陷在少林寺中,张教主英雄盖世,想必 已经救出来了。”张无忌脸上一红,说道:“少林派众高僧武功深湛,明教已输了一仗,我外公不幸因此仙逝。”周芷若道:“殷老爷子一世英雄,可惜,可惜!” 张无忌见她丝毫不露喜怒之色,不知她心意如何,自己每一句话,都被她一个软钉子碰了回来,当真老大没趣。但转念一想,与她成婚那日,自己竟当着无数宾客随 赵敏而去,当时她心中的难过,比之今日自己的小小没趣岂止千倍万倍,当下说道:“待会相救义父,还望念在昔日之情,赐予援手。”他一说这几句话,心中一 动:“这半年来她功力大进,那日喜堂之上,连范右使这等身手,也是一招之间便被她逼开。敏妹学兼各派之所长,更险些被她毙于当场。而击毙杜百当、易三娘夫 妇那日,更是……更是……想来凡是接任峨嵋掌门之人,她派中另有密传的武功秘笈。她悟性高于灭绝师太,以致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倘若她肯和我联手,只怕便 能攻破金刚伏魔圈了。”想到这里,不禁喜形于色,说道:“芷若,我有一事相求。”周芷若脸色忽然一板,说道:“张教主,请你自重,时至今日,岂可再用旧时 称谓。”伸手向身后一招,说道:“青书,你过来,将咱们的事向张教主说说。”
只见一个满脸虬髯的汉子走了过来,抱拳道:“张教主,你好。”张无忌听声音正是宋青书,凝目细瞧,认出果然是他,只是他大加化装,扮得又老又丑,遮掩 了本来面目,于是抱拳道:“原来是宋师哥,一向安好。”宋青书微微一笑,道:“说起来还得多谢张教主才是。那日你正要与内子成婚,偏生临时反悔……”张无 忌大吃一惊,颤声问道:“甚么?”宋青书道:“我这段美满姻缘,倒要多谢张教主作成了。”霎时之间,张无忌犹似五雷轰顶,呆呆站着,眼中瞧出来一片白茫茫 地,耳中听到无数杂乱的声音,却半点不知旁人在说些甚么,过了良久,只觉有人挽住他的臂膀,说道:“教主,请回去罢!”张无忌定了定神,一斜眼,见挽住自 己手臂的却是韩林儿。只见他脸上充满了愁苦悲愤之色,对周芷若道:“周姑娘,我教主乃是大仁大义的英雄,那日只不过有点儿小小误会,你便嫁了这个……这 个……哼,哼!”他本想痛骂宋青书几句,但碍着周芷若的面子,话到口边,却又忍了下去。张无忌对赵敏虽情根深种,但总想自己与周芷若已有婚姻之约,当日为 了营救义父,迫不得已才随赵敏而去,料想周芷若温柔和顺,只须向她坦诚说明其中情由,再大大的陪个不是,定能得她原恕,岂知她一怒之下,竟然嫁了宋青书, 这时心中的痛楚,可远甚于昔时在光明顶上被她刺了一剑。他回过头来,只见周芷若伸出皓白如玉的纤手,向宋青书招了招。宋青书得意洋洋的走到她身旁,挨着她 坐了,嘴角边似笑非笑,向张无忌道:“我们成亲之时,并没大撒帖子,惊动旁人。这杯喜酒,日后还该补请阁下。”
张无忌想说一句“多谢了”,但喉头竟似哑了,这三个字竟是说不出口。
韩林儿拉着他臂膀,说道:“教主,这种人别去理他。”宋青书哈哈一笑,道:“韩大哥,这杯喜酒,届时也少不了你。”韩林儿在地下吐了一口唾沫,恨恨的道:“我便是喝三缸马尿,也胜过喝你的倒霉死人酒。”
张无忌叹了一口气,挽着韩林儿的手臂黯然走开。这时候丐帮的掌棒龙头大着嗓子,正与一名少林僧争得甚是激烈。张无忌与周芷若、宋青书、韩林儿这些言语,是在西北角峨嵋派的木棚前所说,并未惹人注意。群雄一直都在听丐帮与少林派的争执。
张无忌回到明教的木棚中坐定,兀自神不守舍,隐隐约约似乎听那穿大红袈裟的少林僧说道:“我说圆真师兄和陈友谅都不在本寺,贵帮定然不信。贵帮传功长老不幸丧命,敝派空如师叔已然抵命,还有甚么说的?”
掌棒龙头道:“你说圆真和陈友谅不在,谁信得过你!除非让我们搜上一搜。”那少林僧冷笑道:“阁下要想搜查少林寺,未免狂妄了一点罢?区区一个丐帮, 未必有此能耐。”掌棒龙头怒道:“你瞧不起丐帮,好,我先领教领教。”那少林僧道:“千百年来,也不知曾有多少英雄好汉驾临少林,仗着老祖慈悲,少林寺却 也没教人烧了。”他二人越说越僵,眼看就要动手。空智坐在一旁,却并不干预。
忽听得司徒千钟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今日天下英雄齐集少林,有的远从千里之外赶来,难道是为瞧丐帮报仇来么?”夏胄道:“不错。丐帮与少林派的梁 子,暂请搁在一旁,慢慢算帐不迟,咱们先料理了谢逊那奸贼再说。”掌棒龙头怒道:“你嘴里可别不干不净,金毛狮王谢大侠,乃明教法王之一,甚么奸贼不奸贼 的?”夏胄声若洪钟,大声道:“你怕明教,俺可不怕明教。似谢逊这等狼心狗肺的奸贼,难道还尊他一声英雄侠士么?”杨逍走到广场正中,抱拳团团一礼,说 道:“在下明教光明左使,有一言要向天下英雄分说。敝教谢狮王昔年杀伤无辜,确有不是之处……”夏胄道:“哼,人都给他杀了,凭你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使能 令死人复生么?”杨逍昂然道:“咱们行走江湖,过的是刀头上舐血的日子,活到今日,哪一个手上不带着几条人命?武功强的,多杀几人,学艺不精的,命丧人 手。要是每杀一个人都要抵命,嘿嘿,这广场上数千位英雄好汉,留下来的只怕寥寥无几的了。夏老英雄,你一生之中,从未杀过人么?”
其时天下大乱,四方扰攘,武林人士行走江湖,若非杀人,便是被杀,颇难独善其身,手上不带丝毫血渍者,除了少林派、峨嵋派若干僧尼之外,可说极是罕 有。这山东大豪夏胄生性暴躁,伤人不计其数,杨逍这句话登时将他问得哑口无言。他呆了一呆,才道:“歹人该杀,好人便不该杀。这谢逊和明教的众魔头一模一 样,专做伤天害理之事,俺恨不得千刀万剐,食其肉而寝其皮。哼哼,姓杨的,俺瞧你也不是好东西。”他明知明教中厉害的人物甚多,但今日既要杀谢逊为兄报 仇,势必与明教血战一场不可,因此言语中再也不留丝毫地步。明教木棚中一人尖声尖气的说道:“夏胄,你说俺不是好东西?”夏胄向说话之人瞧去,只见他削腮 尖嘴,脸上灰扑扑地无半分血色,不知他是何等样人物,喝道:“俺不知你是谁。既是魔教的魔头,自然也不是甚么好东西了。”司徒千钟插口道:“夏兄,这一位 你也不识得么?那是明教四大法王之一的青翼蝠王。”夏胄道:“呸,呸!吸血魔鬼!”
突然之间,群雄眼前一花,只见韦一笑已欺到了夏胄身前。他二人相隔十余丈,不知韦一笑如何在顷刻之间竟便一闪即至。韦一笑提起手来,劈劈啪啪四响,打 了他四个耳光,手肘一伸,已撞中他小腹上的穴道。夏胄武功本来也非泛泛,韦一笑若凭真实功夫与他相斗,至少也得拆到五十招方能胜他,但韦一笑的轻身功夫实 在太怪,如鬼如魅,攻了他个措手不及,夏胄待要招架,已然着了道儿。
群雄惊呼声中,明教木棚中又是一条白影窜出,身法虽不及韦一笑那么惊雷闪电一般,却也是疾逾奔马。那白影来到夏胄身前,一只布袋张了开来,兜头罩下, 将他裹入布袋,往肩头一背,群雄这才看清,乃是个笑嘻嘻的僧人,正是布袋和尚说不得。说不得笑道:“好东西,你是好东西,和尚背回家去,慢慢煮来吃了!” 负着夏胄,轻飘飘地回归木棚这一场诡异之极的怪事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夏胄身旁虽有十来个好友和弟子,但对方二人来去实在太快,谁都不及救援。待得韦一笑 和说不得回归木棚就座,那十来人才拔出兵刃,赶到明教棚前,纷纷喝骂要人。说不得拉开布袋之口,笑道:“你们都给我回去,安安静静的坐着,大会一完,我自 会放他你们不听话么,和尚就在这布袋中拉一泡尿,拉一顿屎,就算最客气,也得放几个臭屁。你们信是不信?”一面说,一面便伸手作势去解裤带。那十余人气得 脸色或青或黄,但想明教这一干人无恶不作,说得出做得到,要凭武力夺人是办不到的了,倘若这贼秃真在夏胄头上撒一泡尿,夏老英雄非自杀不可。各人你看着 我,我看着你,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去。旁观群雄又是骇异,又是好笑。上山之时,本来个个兴高采烈,要看如何屠戮谢逊,此刻见了明教二豪的身手,这才觉得今日 之会大是凶险,纵然杀得谢逊,只怕这广场上也非染满鲜血、伏尸遍地不可,不由得均有栗栗自危之感只见司徒千钟左手拿着只酒杯,右手提着个酒葫芦,摇头晃脑 的走到广场中心,说道:“今日当真有好大的热闹瞧,有的要杀谢逊,有的要救谢逊,可是说来说去,这谢逊到底是否真在少林寺,却是老大一个疑团。我说空智大 师哪,你不如将金毛狮王请了出来,先让大伙儿见上一见。然后要杀要救的双方,各凭真实本领,结结棍棍的打上一场,岂不有趣?”他这番话一说,广场上群雄倒 有一大半轰然叫好。杨逍心想:“谢狮王怨家太多。明教纵与丐帮联手,也不足与天下英雄相抗,不如从屠龙刀上着眼,搅成个群相争斗的局面。”于是朗声说道: “众位英雄今日齐聚少林,一来是与谢狮王各有恩怨未了,二来嘛,嘿嘿,只怕也想见识见识这把屠龙宝刀。倘若依司徒先生所说,大伙儿一场混战,那么这把宝刀 归谁所有呢?”
群雄一听,均觉有理,这数千人之中,真正与谢逊有血海深仇的也不过百余人而已,其余众人一想到那“武林至尊”四字,都是禁不住怦然心动。
一个黑须老者站了起来,说道:“那屠龙刀现下是在何人手中,还请杨左使示下。”
杨逍道:“此节在下不明,正要请教空智禅师。”空智摇了摇头,默然不语。群雄均是暗暗不满:“少林派是大会主人,但空闻方丈临时装病不出,这空智禅师却又是一副不死不活的神气,不知在弄甚么玄虚。”
一个身穿青葛长袍的中年汉子站起身来,说道:“空智禅师虽说不知,谢狮王必定知道的。咱们请他出来,问他一问。然后各凭手底玩艺见真章,谁的武功天下 第一,那么名副其实,自然而然的是‘武林至尊’,不管这把刀是在谁的手中,都该交与这位武林至尊。依我说啊,大伙儿先议定了这节,免得事后争执,若有不服 的,天下英雄群起而攻之。众位意下如何?”张无忌认得这说话之人,正是那晚围攻金刚伏魔圈的青海派三高手之一。司徒千钟道:“那不是打擂台么,我瞧有点大 大儿的不妥。”那青袍汉子冷然道:“有何不妥?依阁下之见,不比武,是要比酒量了?哪一个千钟不醉,哪一个醉而不死,便是武林至尊了?”众人轰然大笑,有 人怪声说道:“这还比个甚么?这位武林至尊嘛,自然是‘醉不死’司徒先生!”
司徒千钟斜过葫芦,倒了一杯酒仰脖子喝了,一本正经的道:“不敢,不敢!要说到‘酒林至尊’,我‘醉不死’或许还有三分指望,至于‘武林至尊’哪,哈 哈,不敢当啊,不敢当。”对那青袍汉子道:“阁下既提此议,武学上自有超凡入圣的造诣,在下眼拙,却不知阁下尊姓大名。”那汉子冷冷的道:“在下是青海派 叶长青,喝酒本事和装丑角的玩艺,都不及阁下。”言下之意,自是说武功上的修为,只怕要比阁下强得多了。司徒千钟侧头想了半晌,说道:“青海派,没听见 过。叶长青,嗯嗯,没听见过。”
众人暗想:“这司徒老儿好大胆子,侮辱叶长青一人那也罢了,他竟敢侮辱青海一派,难道他身后有甚么强大的靠山?还是跟青海派有何解不开的仇怨?单凭这 两句话,青海派只怕立时便要出手。”只有深知司徒千钟平素为人的,才知他孤身一人,并无靠山,跟青海派也没甚么梁子,只是生性狂妄,喜欢口舌招尤,虽然一 生曾因此而吃了不少苦头,却始终改不了这个脾气。叶长青心中杀机已起,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青海派与叶某原本藉藉无名,难怪阁下不知。阁下既说比武之 议不妥,比灌黄汤嘛,阁下又是喝遍天下无敌手,那便如何是好,倒要请教。”司徒千钟道:“要说遍天下无敌手,此事谈何容易,当真谈何容易?想当年我在济南 府……”正要唠唠叨叨的说下去,人丛中有人喝道:“醉不死,别在这儿发酒疯啦,大伙儿没空听你胡说八道。”又有人说:“到底谢逊的事怎样?屠龙刀的事怎 样?”另有人道:“空智禅师,你是今日英雄大会的主人,叫咱们这么干耗着,算是怎么一会子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催司徒千钟别再罗唆,要空智拿一 句言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