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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方出只觉一股劲力将钢杖向下捺落,忙运力反挺,却已慢了一步,杖头落地。袁承志左足一蹬,踏上杖头。温方山用力回扯,竟没扯起,袁承志松足向后纵开丈余。温方山收回钢杖,只见厅上青砖深深凹下了半个龙头,须牙宛然,竟是杖上龙头被他蹬入砖中留下的印痕。四周众人见了,尽皆骇然。温方山脸色大变,双手将钢杖猛力往屋顶上掷去,只听得忽啦一声巨响,钢杖穿破屋顶,飞了出去。他纵声大叫:“这家伙输给你的木剑,还要它干么?”袁承志见这老头子怒气勃勃,呼呼喘气,将一丛胡子都吹得飞了起来,心中暗笑:“这是你输了给我,可不是钢杖输了给木剑!”屋顶砖瓦泥尘纷落之中,温方施纵身而出,说道:“年轻人打暗器的功夫还不坏,来接接我的飞刀怎样?”随手解下腰中皮套,负在背上。
袁承志见他皮套中插着二十四柄明晃晃的飞刀,刃长尺许,心想大凡暗器,均是乘人不备,卒然施发,袖箭藏在袖中,金镖、铁莲子之属藏在衣囊,他的飞刀却明摆在身上当眼之处,料想必有过人之长,知道这时谦逊退让也已无用,点了点头,说道:“老前辈手下容情!”将木剑还给小孩,转过身来。温家众人知道四老爷的飞刀势头劲急,捷如电闪,倏然便至。这少年如全数接住,倒也罢了,要是他闪避退让,飞刀不生眼睛,那可谁也受不住他一刀。当下除了四老之外,余人纷纷走出厅去,挨在门边观看。
温方施叫道:“看刀!”手一扬,寒光闪处,一刀呜呜飞出。原来他的飞刀刀柄凿空,在空中急飞而过之时,风穿空洞,发出呜呜之声,如吹唢呐,声音凄厉。刀发有声,似是先给敌人警告,显得光明磊落,其实也是威慑恐吓,扰人心神。袁承志见飞刀威猛,与一般暗器以轻灵或阴毒见胜者迥异,心想:“我如用手接刀,不显功夫,难挫他骄气,总要令他们输得心悦诚服,才能叫他们放出小慧,交还黄金。”于是在怀中摸出两枚铜钱,左手一枚,右手一枚,分向飞刀打去。左手一枚先到,只听铮的一声响,飞刀登时无声,原来铜钱已把镂空的刀柄打折。右手一枚铜钱再飞过去,与飞刀一撞,同时跌在地上。那飞刀重逾半斤,铜钱又轻又小,然而两者相撞之后,居然一齐下堕,显见他的手劲力道,比温方施高出何止数倍。温方施登时变色,两刀同时发出。袁承志也照样发出四枚铜钱,先将双刀声音打哑,跟着击落在地。温方施哼了一声道:“好本事!好功夫!”口中说着,手下丝毫不缓,六把飞刀一连串的掷了出去。他这时已知势难击中对方,故意将六柄飞刀四散掷出,心想:“难道你还能一一把我飞刀打落?”却听得呜铮、呜铮接连六响,六柄飞刀竟然又被十二枚铜钱打哑碰跌。袁承志当日在华山绝顶,不知和木桑道人下了多少盘棋,打了多少千变万化之劫,再加上无数晨夕的苦练,才学会这手世上罕见的暗器功夫。木桑若是在旁,说不定还要指摘他手法未纯,但温家诸人却已尽皆心惊。温方施大喝一声:“好!”双手齐施,六柄飞刀同时向对方要害处掷出,六刀刚出手,又是六刀齐飞,这是他平生绝技,功夫再好的人躲开了前面六刀,决再躲不开后面跟上的六刀。十二柄飞刀呜呜声响,四面八方的齐向袁承志飞去。
温方达眼见袁承志武功卓绝,必是高人弟子,突见四弟使出最厉害的刀法,心中一惊,叫道:“四弟,别伤他性命……”话声未毕,只见袁承志双手在空中一阵乱抓,右手六柄,左手六柄,十二柄飞刀尽数抓在手中,接着双手对着兵器架连续扬了几扬。刀枪架上本来明晃晃的插满了刀枪矛戟,但见白光闪烁,枪头矛梢,尽皆折断,原来都被他用十二把飞刀斩断了。飞刀余势不衰,插入了墙壁。
突然之间,五老一齐站起,圈在他身周,目露凶光,同时喝道:“你是金蛇奸贼派来的吗?”
袁承志空中抓刀的手法,确是得自《金蛇秘笈》,蓦见五老神态凶恶,便似要同时扑上来咬噬一般,心下不禁惊慌,正要回答,一瞥之下,忽见厅外三个人走过,其中一人正是安小慧,被两名大汉绑缚了押着,当是刚从翻板下面的地窖被擒了上来。他心急救人,一个“一鹤冲天”,纵出厅去。温方达与温方义各抽兵刃,随后追到。
袁承志不顾追敌,直向安小慧冲去。两名大汉刀剑齐扬,搂头砍下。只听得当当两声,两名大汉手中的刀剑脱手飞出。这两人一呆,见砸去他们兵刃的竟是大老爷和二老爷,吓了一跳。温方达与温方义骂了声:“脓包!”抢上追赶。原来袁承志身手快极,不架敌刃,嗖的一下,竟从刀剑下钻了过去。那两名大汉兵刃砍下来时,温氏二老恰好赶到,一刀一剑,便同时向大老爷、二老爷的头上招呼。袁承志双手一扯,扯断了缚住安小慧手上的绳索。安小慧大喜,连叫:“承志大哥!”这时那两人的刀剑正从空中落下,袁承志甩出断绳,缠住长剑,扯了回来,对安小慧道:“接着!”绳子一松,那剑剑柄在前,倒转着向她飞去。安小慧伸手接住。这当儿当真是说时迟,那时快,长剑刚掷出,温方达两柄短戟已向袁承志胸前搠到。却听得“啊!哼!”两声叫喊,原来那两名大汉挡在路口,温方义嫌他们碍手碍脚,一个扫堂腿踢开了。袁承志脚步不动,上身向后一缩,陡然退开两尺。温方达双戟递空,正要再戳,劲未使出,倏觉双戟自动向前,烛光映射下,只见对方手中一截断绳已缠住双戟,向前拉扯。温方达借力打力,双戟一招“泾渭同流”,乘势戳了过去,戟头锋锐,闪闪生光。袁承志侧过身子,用力一扯断绳,随即突然松手。温方达出其不意,收势不及,向前踉跄了两步,看袁承志时,已拉了安小慧抢进练武厅内。
温方达本已冲冲大怒,这时更加满脸杀气,双手一崩,已把戟上短绳崩断,纵进厅来。温家众人也都回到厅内,站在五老身后。温方达双戟归于左手,右手指着袁承志,恶狠狠的喝道:“那金蛇奸贼在哪里?快说。”
袁承志说道:“老前辈有话好说,不必动怒。”温方义怒道:“金蛇郎君夏雪宜是你甚么人?他在甚么地方?你是他派来的么?”袁承志道:“我从没见过金蛇郎君的面,他怎会派我来?”温方山道:“这话当真?”袁承志道:“我干么骗你?晚辈在衢江之中,无意与这位温兄弟相遇,承他瞧得起,结交为友,这跟金蛇银蛇有甚么干系?”
五老面色稍和,但仍十分怀疑。温方达道:“你不把金蛇奸贼藏身之所说出来,今日莫想离开石梁。”
袁承志心想:“凭你们这点功夫想扣留我,只怕不能。”听他们口口声声的把金蛇郎君叫作“金蛇奸贼”,更是说不出的气恼,但面子仍很恭谨,说道:“晚辈与金蛇郎君无亲无故,连面也没有会过。不过他在哪里,我倒也知道,就只怕这里没一个敢去见他。”温氏五老怒火上冲,纷纷说道:“谁说不敢?”“这十多年来,我们哪一天不在找他?”“这奸贼早已是废人一个,又有谁怕他了?”“他在哪里?”“快说,快说!”
袁承志淡淡一笑,道:“你们真的要去见他?”温方达踏上一步,道:“不错。”袁承志笑道:“见他有甚么好?”温方达怒道:“小朋友,谁跟你开玩笑?快给我说出来!”袁承志道:“各位身子壮健,总还得再隔好几年,才能跟他会面。他已经死啦!”此言一出,各人尽皆愕然。只听得温青急叫:“妈妈,妈妈,你怎么了?”袁承志回过头来,见那中年美妇已晕倒在温青怀中,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毫无血色。
温方山脸色大变,连骂:“冤孽。”温方义对温青道:“青青,快把你妈扶进去,别丢丑啦,让人家笑话。”温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丢甚么丑?妈妈听到爸爸死了,自然要伤心。袁承志大吃一惊:“他妈妈是金蛇郎君的妻子?温青是他的儿子?”温方义听得温青出言冲撞,更在外人之前吐露了温门这件奇耻大辱,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对温方山道:“三弟,你再宠这娃娃,我可要管了。”温方山向温青斥道:“谁是你爸爸?小孩子胡言乱语。还不快进去?”
温青扶着母亲,慢慢入内。那美妇悠悠醒转,低声道:“你请袁相公明晚来见我,我有话问他。”温青点头,回头对袁承志道:“还有一天,明晚你再来盗吧。你就是帮着人家。你,你……发的誓都是骗人的!”恨恨的向安小慧望了一眼,扶着母亲走了进去。袁承志对安小慧道:“走吧!”两人向外走出。温方悟站在门口,双手一拦,厉声说道:“慢走,还有话问你。”袁承志一拱手道:“今日已晚,明日晚辈再来奉访。”温方悟道:“那金蛇奸贼死在甚么地方?他死时有谁见到了?”袁承志想起那晚张春九刺死他秃头师弟的惨状,心想:“你们石梁派好不奸诈凶险,那晚在华山之上,我便险些死在你们手中,又何必跟你们说真话?何况你们觊觎金蛇郎君的遗物,我更不能说。”便道:“我也是辗转听朋友说起的,金蛇郎君是死在广东海外的一个荒岛之上。”说到这里,童心忽起,说道:“贵派有一个瘦子,叫作张春九,还有一个秃头,是不是?金蛇郎君的下落,他师兄弟俩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消叫他二人来一问,就什么都明白了,用不着来问我。”温氏五老面面相觑,透着十分诧异。温方义道:“张春九和江秃头?这两个家伙不知死到哪里去了,他妈的,回来不剥他们的皮。”袁承志心道:“你们到广东海外几千个荒岛上去细细的找吧!要不然,亲自去问张春九和那秃头也好。”向众人抱拳道:“晚辈失陪。”温方悟道:“忙甚么?”他定要问个清楚,伸臂拦住。袁承志伸掌轻轻向他手臂推去。温方悟手腕一勾,要施展擒拿手法拿他手腕。哪知袁承志不想再和人动手,这一招其实是虚招,对方手一动,左方露出空隙,他拉住安小慧的手,呼的一声,恰好从空隙中穿了出去,连温方悟的衣服也没碰到。温方悟大怒,右手在腰间一抖,已把一条牛皮软鞭解了下来,一招“骏马脱缰”,向他后心打到。武林中的软鞭有的以精钢所铸,考究的更以金丝绕成,但温方悟内功精湛,所用兵刃就只平平常常的一条皮鞭。皮鞭又韧又软,在他手里使开来如臂使指,内劲到处,比之五金软鞭有过之而无不及。袁承志听得背后风声,拉着安小慧向前直窜,皮鞭落空,听得呼的一声,劲道凌厉,知是一件厉害的软兵器,他头也不回,向墙头纵去。温方悟在这条软鞭上下过数十年的功夫,被他这么轻易避开,岂肯就此罢手?右手挥出,圈出一个鞭花,向安小慧脚上卷来。这一下避实就虚,知道这少女功力不高,这一招定然躲不开,如把她拉了下来,等于是截住了袁承志。袁承志听得风声,左手撩出,带住鞭梢,他上跃之势不停,左手使劲,竟将温方悟提了起来。温家众人一见,无不大骇。温方施要救五弟,右手急扬,两柄飞刀呜呜发声,向袁承志后心飞去。袁承志左手松开了皮鞭鞭梢,拉着安小慧向墙外跃出,听得飞刀之声,竟不回头,脚心在飞刀刀身轻轻一挡,飞刀立时倒转。温方悟脚刚落地,两柄飞刀已当头射落。他不及起身,抖起皮鞭,想打开飞刀,哪知皮鞭忽然寸寸断裂,原来刚才袁承志在半空中提起温方悟,实已使上了混元功的上乘内劲,否则他在半空中无从借力,如何提得起一个一百几十斤的大汉?这混元劲传到皮鞭之上,竟然将鞭子扯断了。温方悟大惊,一个“懒驴打滚”,滚了开去,但一柄飞刀已把他衣襟刺破。他站起来时一身冷汗,半晌说不出话来。
温方达不住摇头。五老均是暗暗纳罕。温方义道:“这小子不过廿岁左右,就算在娘胎里起始练武,也不过廿年功力,怎地手下竟如此了得?”温方山道:“金蛇奸贼这般厉害,也栽在咱们手里。这小子明晚再来,咱们好好的对付他。”袁承志和安小慧回到借宿的农家。安小慧把这位承志大哥满口称赞,佩服得了不得,说道:“崔师哥老是夸他师父怎么了不起,我看他师父一定及不上你。”袁承志道:“崔师哥叫甚么名字,他师父是哪一位?”安小慧道:“他叫崔希敏,外号叫甚么伏虎金刚。他师父是华山派穆老祖师的徒弟,外号叫‘铜笔铁算盘’。我听了这外号就忍不住笑,也从来没问崔师哥他师父叫甚么名字。”
袁承志点点头,心想:“原来是大师哥的徒弟,他还得叫我声师叔呢。”也不与她说穿,两人各自安寝。次日晚上,袁承志叫安小慧在农家等他,不要同去。安小慧知道自己功夫差,只有碍手碍脚,帮不上忙,反要他分心照顾,虽然不大愿意,还是答应了。
袁承志等到二更天时,又到温家,只见到处黑沉沉的灯烛无光,正要飞身入内,忽听得远处轻轻传来三声箫声,那洞箫一吹即停,过了片刻,又是三声。袁承志心念一动,知是温青以箫相呼,心想温氏五老极凶恶,温青却对自己尚有结义之情,最好能劝得她交还黄金,不必再动手了,于是循着箫声,往玫瑰山坡上奔去。
到得山坡,远远望去,见亭中坐着两人,月光下只见云鬓雾鬟,两个都是女子,当即停了脚步,心想:“青弟不在这里!”只见一个女子举起洞箫吹奏,听那曲调,便是温青那天吹过的那首音调凄凉的曲子,忍不住走近几步,想看清楚是谁。那手持洞箫的女子出亭相迎,低低叫了声:“大哥!”袁承志大吃一惊,溶溶月色下一张俏丽面庞,竟然便是温青。他登时呆了,隔了半晌,才道:“你……你……”温青浅浅一笑,说道:“小妹其实是女子,一直瞒着大哥,还请勿怪!”说着深深一个万福。袁承志还了一揖,以前许多疑虑之处,豁然顿解,心想:“我一直怪她脂粉气太重,又过于小性儿,没丈夫气概,原来竟是女子。唉,我竟是莫名其妙的跟一个姑娘拜了把子,这可从哪里说起?”温青道:“我叫温青青,上次对你说时少了一个青字。”说着抿嘴一笑,又道:“其实呢,我该叫夏青青才是。”袁承志见她改穿女装,秀眉凤目,玉颊樱唇,竟是一个美貌佳人,心中暗骂自己胡涂,这么一个美人谁都看得出来,自己竟会如此老实,被她瞒了这许多天。要知他一生之中,除了婴儿之时,只和安大娘和安小慧同处过数日,此后十多年在华山绝顶练武,从未见过女子。后来在闯王军中见到李岩之妻红娘子,这位女侠豪迈爽朗,与男子无异。因此于男女之别,他实是浑浑噩噩,认不出温青青女扮男装。温青青道:“我妈在这里,她有话要问你。”袁承志走进亭去,作揖行礼,叫道:“伯母,小侄袁承志拜见。”那中年美妇站起身来回礼,连说:“不敢当。”
袁承志见她双目红肿,脸色憔悴,知她伤心难受,默默无言的坐了下来,寻思:“听青青说,她母亲是给人强奸才生下她来,那人自是金蛇郎君了。五老对金蛇郎君深恶痛绝,青青提一声爸爸,就被她二爷爷喝斥怒骂。可是她妈妈听得金蛇郎君逝世,立即晕倒,伤心成这个样子,对他显然情意很深,其中只怕另有别情。”
青青的母亲呆了一阵,低声问道:“他……他是真的死了?袁相公可亲眼见到么?”袁承志点点头。她又道:“袁相公对我青青很好,我是知道的。我决不像我爹爹与叔伯们那样,当你是仇人,请……请你把他死时的情形见告。是谁害死他的?他……他死得很苦吗?”说到这里,声音发颤,泪珠扑簌簌的流了下来。袁承志对金蛇郎君的心情,实在自己也不大明白,听师父与木桑道人说,这人脾气古怪,工于心计,为人介于正邪之间。他安排铁盒弩箭、秘笈剧毒,确是用心险狠,实非正人端士。可是自从研习《金蛇秘笈》中的武功之后,对这位绝世的奇才不禁暗暗钦佩,在内心深处,不自觉的已把他当作师父之一。昨晚听到温氏五老怒斥金蛇郎君为“奸贼”,心中说不出的愤怒,事后想及,也觉奇怪。这时听青青之母问起,便道:“金蛇郎君我没见过面,不过说起来,这位前辈和我实有师徒之份,我许多武功是从他那里学的。这位前辈死后的情形,恕我不便对伯母说,只怕有坏人要去发掘他的骸骨。”青青之母身子一晃,向后便倒。青青连忙抱住,叫道:“妈妈,你别伤心。”过了一会,青青之母悠悠醒来,哭道:“我苦苦等了十八年,只盼他来接我们娘儿离开这地方,哪知他竟一个人先去了。青青连她爸爸一面也见不着。”
袁承志道:“伯母不必难过。夏老前辈现今安安稳稳的长眠地下。他的骸骨小侄已经好好安葬了。”又道:“夏前辈死时身子端坐,逝世之前又作了各种安排,显非仓卒之间给人害死。”青青之母说道:“原来是袁相公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怎样报答才好。”说着站起来施了一礼,又道:“青青,快给袁大哥磕头。”青青拜倒在地,袁承志忙也跪下还礼。青青之母道:“不知他可有甚么遗书给我们?”
袁承志想起秘笈封面夹层中的地图和图上字样:“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访温仪,赠以黄金十万两。”当时看了这张“重宝之图”,因无贪图之念,随手在行囊中一塞,此后没再加留意,曾想金蛇郎君以旷世武功,绝顶聪明,竟至丧身荒山,险些骸骨无人收殓,只怕还是受了这重宝之害。天下奇珍异宝,无不足招大祸,这话师父常常提起,因此对这张遗图颇有些厌憎之感,这时经青青之母一问,这才记起,说道:“小侄无礼,斗胆请问,伯母的闺字,可是一个‘仪’字?”青青之母一惊,说道:“不错,你怎知道?”随即道:“那定是他……他……遗书上写着的了,袁相公可……可有带着?”神情中充满盼望和焦虑。
袁承志正要回答,突然右足一点,从亭子栏干上斜刺跃出。温仪母女吃了一惊,只听一人“啊哟”一声,袁承志已伸手从玫瑰丛中抓了一个人出来,走回亭子。那人已被他点中穴道,手足软软的垂下,动弹不得。
青青叫道:“是七伯伯。”温仪叹了一口气,道:“袁相公,请你放了他吧。温家门中,没一个当我们母女是亲人了。”袁承志伸手在那人身上拍捏几下,解开了他的穴道。原来那人是昨晚与他交过手的温南扬。他是温方义的儿子,在兄弟中排行第七。温青青怒道:“七伯伯,我们在这里说话,你怎么来偷听?也没点长辈样子。”温南扬一听大怒,便欲发作,但刚才被袁承志擒住时全无抗御之能,昨晚又在他手底吃过苦头,恨恨的望了三人一眼,转头就走,走出亭子数步,恶狠狠的道:“不要脸的女人,自己偷汉子不算,还教女儿也偷汉子。”
温仪一阵气苦,两行珠泪挂了下来。青青哪里忍得他如此辱骂,追出去喝道:“喂,七伯伯,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甚么?”温南扬转身骂道:“你这贱丫头要反了吗?是爷爷们叫我来的,你敢怎样?”温青青骂道:“你要教训我,大大方方的当面说便是,干么来偷听我们说话?”温南扬冷笑道:“我们?也不知是哪里钻出来的野男人,居然一起称起我们来啦。温家十八代祖宗的脸,都给你们丢干净了!”青青气得胀红了脸,转头道:“妈,你听他说这种话。”温仪低声道:“七哥,请你过来,我有话说。”温南扬略一沉吟,大踏步走进亭子站定,和袁承志相距甚远,防他突然出手。温仪道:“我们娘儿身遭不幸,蒙五位爷爷和各位兄弟照顾,在温家又耽了十多年。那姓夏的事,我从来没跟青青说过,现下既然他已不在人世,也就不必再行隐瞒。这件事七哥头尾知道得很清楚,请你对袁相公与青青说一说吧。”温南扬怫然道:“我干么要说?你的事你自己说好啦,只要你不怕丑。”温仪轻轻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好吧,我只道他救过你性命,你还会有一些儿感激之心,哪知温家的人,全是那么忘……忘……唉!”温南扬怒道:“他救过我性命,那不错。可是他为甚么要救我?好,我痛痛快快说出来,免得你自己说时,不知如何胡言乱语,尽说些谎话。”青青怒道:“我妈妈怎会说谎?”温仪拉了她一把,道:“让七伯伯说。”温南扬坐了下来,说道:“姓袁的,青青,我怎样识得那金蛇奸贼,现今原原本本的跟你们说,也好让你们知道,那奸贼的用心是怎样险毒。”青青道:“你说他坏话我不听。”说着双手掩住耳朵。温仪道:“青青,你听好啦。你过世的爸爸虽然不能说是好人,可是比温家全家的好处还多上百倍。”温南扬冷笑道:“你忘了自己也姓温。”温仪抬头远望天边,轻声道:“我……我……早已不姓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