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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斯朵夫也在古书 中寻找简单的,有人情味的题目,能够诉之于大众的心灵的。他选择了两个:约瑟与尼奥贝。但克利斯朵夫在这儿遇到了把诗与音乐结合起来的难题。和法朗梭阿士 的谈话使他又想起从前和高丽纳商量过的计划,①一种介乎吟咏歌剧与话剧之间的乐剧,——以自由的语言与自由的音乐结合起来的艺术,——那是今日没有一个艺 术家想到的,也是被浸淫于瓦格纳传统的,墨守旧法的批评家非笑的艺术。但这的确是崭新的事业,因为要点并不在追随贝多芬,韦伯,舒曼,比才之后,虽然他们 在音乐话剧方面都很有造就;也并不在把某种朗诵配合某种音乐,竭力用颤音为粗俗的群众制造粗俗的效果;而是在于创造一种新的体裁,使歌唱的声音和近于这些 声音的乐器结合起来,把音乐的幻想与嗟叹的回声羼和在优美和谐的诗句中间。这样的形式只能适用于某些有限的题材,适用于心灵的某些特殊的时间,适用于亲切 的默省的境界:唯有这样才能给人一种诗的韵味。没有一种艺术比这个更含蓄更贵族化了。所以在艺术家们自命不凡而实际全是鄙俗的暴发户时代,这种艺术很少发 展的机会。
①参阅卷四:《反抗》。——原注
或许克利斯朵夫也不比别人更适合于这种艺术;他的长处,他的平民式的力,就是极大的障碍。他只能想象到这种艺术,同时靠了法朗梭阿士的助力,作出一些略具雏型的样谱。
他用这种方法把《圣经》上的文字谱成音乐,差不多是逐字谱译,——例如约瑟和他的兄弟们重新相聚的那个不朽的故事,约瑟试过了多少方法以后,才那么感动的,那么轻轻的,说出几句使老年的托尔斯泰为之下泪的话:
“我忍不住了……告诉你们,我是约瑟;父亲还活着吗?我是你们的兄弟,你们失掉了的兄弟……我是约瑟……”①
这 个美妙而自由的结合没法持久。他们在一起固然有些生活极丰满的时间,但性格相差太远了。双方性子都很暴躁,时常会发生冲突,可不是为了琐碎无聊的事:因为 克利斯朵夫素来敬重法朗梭阿士。而可能很残酷的法朗梭阿士,对于一片好心待她的人也报以一片好心,无论如何不愿意伤害他。并且他们生性都很快活。她常常嘲 笑自己,但照旧很痛苦:因为从前的热情始终占据着她的心灵,她还想着她所爱的那个坏蛋;这种割舍不掉的情形使她感到羞辱,更受不了被克利斯朵夫猜疑到这桩 心事。
①《旧约》载:约瑟为雅各之子,希伯莱的族长;幼年为兄弟卖往埃及,卒为埃及行政长官,终回希伯莱与父亲兄弟团聚。
克利斯朵夫看见她默不作声,浑身紧张,成天在郁闷中发呆,便奇怪她为什么不快乐。现在她不是已经达到目的,成为众人景仰的大艺术家了吗?……
“是 的,”她说,“可怜我不象那般女戏子,没有那种老板娘式的心思,把做戏看成做买卖。这等人一朝爬到相当的地位,嫁了个有钱的布尔乔亚,并且登峰造极,拿到 一颗勋章的时候,当然心满意足了。我,我所要的可不止这些。只要一个人不是傻瓜,成名比不成名显得更空虚。这一点你是应该知道的!”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说。“啊!天!我小时候理想的光荣绝对不是这样的。那时我对它多么热望!它在我眼里显得多光明!我远远的膜拜它,把它当作神圣的东西;哪知道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可是没关系!你出了名也有一种奇妙的后果,就是能给人好处。”
“什 么好处?胜利固然胜利了。可是有什么用?一切还是照旧。戏院,音乐会,还不是跟从前一样?不过是一个新的潮流代替了旧的潮流。他们不了解你,或者是走马看 花的瞅你一下;而他们已经心不在焉,想旁的事了……便是你自己,你是不是了解别个艺术家?至少你没有被别个艺术家了解。你最爱的人也和你离得多远!你忘了 你和托尔斯泰那回事吗?……”
克利斯朵夫曾经写信给托尔斯泰;他对他的著作十分佩服,想把他一个通俗的短篇谱成音乐,请 求他的许可,同时 把自己的歌集寄给他。托尔斯泰没有答覆,正如舒伯特与柏辽兹把杰作寄给歌德的结果一样。他教人把克利斯朵夫的音乐奏了一遍,完全不懂,非常气恼。他认为贝 多芬是颓废的,莎士比亚是江湖派。反之,他倒醉心于虚伪矫饰的小作家,认为《一个侍女的忏悔录》极有基督教精神。
“大人物是用不到我们的,”克利斯朵夫说。“我们应该想到别人。”
“别人?谁?布尔乔亚的群众,那些行尸走肉似的影子吗?为这些人写作,表演吗?为他们而虚度一生,那才惨呢!”
“对!我对他们的看法也和你一样,可并不丧气。他们不见得坏到哪里去!”
“你真是个乐天的德国人!”
“他 们也是象我一样的人,为什么不能了解我呢?……而他们不了解我的时候,难道我就为之发愁吗?在这些成千累万的人中间,总有一二个赞成我的……这就得啦,只 要一扇天窗就能呼吸到外边的空气……你得想到那些天真的看客,那些少年,那些淳朴的老人,为你悲壮的美把他们从平庸的日子里超度出来的人。你得回想一下你 自己小时候的情形!把人家从前给你的好处和快乐转给别人,——哪怕只给一个人也是好的。”
“你以为真的有人会领情吗?我 简直不敢相信…… 那些爱我们的人,其中最优秀的分子是怎样爱我们的?怎样看我们的?连会不会看都成问题。他们用着使我们屈辱的方式赞美我们;他们看到无论哪个江湖派的戏 子,还不是感到同样的兴趣!他们把我们归在我们瞧不起的傻子队里。凡是走红的人,在他们眼里都是平等的。”
“可是,的确是最伟大的才能传到后世,成为最伟大的人。”
“那只是距离的作用。你离得越远,山显得越高。山的高度固然是看清楚了,可是你和它离得更远了……而且谁能说这些的确是最伟大的呢?凡是默默无闻的古人,你认得吗?”
“管他!”克利斯朵夫说。“即使连一个人也感觉不到我是怎么样的人,我可还是我。我有我的音乐,我爱它,我相信它;它比一切都更真。”
“在 你的艺术里你是自由的,你可以为所欲为。可是我,又怎么办呢?我不得不扮演人家要我扮演的东西,一演再演,演到你心头作恶。美国有些演员把《里奇》或《罗 伯特·玛凯尔》上演到一万次,一辈子倒有二十五年搬弄着一个无聊①的角色。我们在法国虽还没到这个做牛马的地步,可是也走上这条路了。可怜的戏剧!群众所 能容忍的天才只是极小量的,修正剪裁过的,洒着时行的香水的……一个'时髦的天才'!不教你作呕吗?……浪费的精力不知有多少!你瞧人家怎么对付摩南的? 他一辈子有什么东西可演?只有两三个人物是值得久存的:一个奥狄普,一个卜里安克德。其余尽是无聊的东西!可是你想想罢,他可能创造出多伟大多了不起的角 色!……在法国以外,情形也不见得更好。人家把杜斯②怎样安排的?她的生命是为了什么消耗的?为了多少无聊的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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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里奇》为一喜歌剧,故事见华盛顿·欧文短篇名著《里奇大梦》。《罗伯特·玛凯尔》为十九世纪风行一时的喜剧,剧中人罗伯特·玛凯尔为荒淫无耻的小人典型。
②杜斯(1859-1924)为意大利有名的女演员。
“你真正的任务,是强迫社会接受强有力的艺术品。”
“白 费心血,而且不值得。只要这些强有力的作品一上舞台,就会失去诗意,变成谎言。群众的气息把它摧残了。窒息臭秽的城里的群众,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野外,什 么叫做大自然,什么叫做健全的诗意;它需要一种象我们的脸一样褪色的诗。——啊!而且……而且……即使会成功的话,也不能充实生命,不能充实我的生 命……”
“你还想着他。”
“想谁?”
“那个坏蛋喽。”
“是的。”
“如果你跟那家伙在一起,如果他爱你,你也得承认你决不会快乐,你还是会自寻烦恼的。”
“不错……唉!我自己也弄不明白……过去的生活需要我奋斗的地方太多了,我受的磨折太厉害了,再也恢复不了平静的心境,我心里老是烦恼,骚动……”
“那是你没受过磨折以前早有的。”
“也许是吧……不错,我小时候就有烦恼。”
“那末你究竟要些什么呢?”
“我怎么说得清?我要的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做到的。”
“我知道这种境界,”克利斯朵夫说。“我少年时代也是这样的。”
“可是你已经成人了。我却永远是少年,根本是个不完全的人。”
“没有一个人是完全的。所谓幸福,是在于认清一个人的限度而安于这个限度。”
“那对我是不可能了。我已经越出界限。生活逼着我,糟蹋我,把我变成残废了。可是我觉得自己很可能成为一个正常的,又健康又美丽的女子,不至于象那些糊里糊涂的人一样。”
“你还是能够啊。我看你现在多好!”
“告诉我,你把我看做怎么样的人?”
他假定她是在自然与和谐的情形之下发展起来的,非常快乐,爱着人家,也受到人家的爱。她听着心里很舒服,可是过后又说:“现在不可能了。”
“那末你应当象老亨德尔双目失明的时候那样对自己说,
他 又在琴上弹给她听。她把他拥抱了,拥抱她亲爱的疯癫的乐天主义者。他给她安慰;她可给他苦恼,至少是怕要使他苦恼。她常常象发病一样的受到绝望的侵袭,又 没法瞒着他;爱情使她变得软弱了。夜里,两人躺在床上,她悄悄的熬着痛苦的时候,他猜到了,要求这个似近而实远的朋友把压着她的重担分一些给他;于是她忍 不住了,扑在他怀里,一边哭着一边说出心里的话;克利斯朵夫整夜的安慰她,很有耐性,一点都不生气。可是日子一久,这种无穷尽的烦恼势必要打击他。法朗梭 阿士唯恐他传染到自己的骚乱。她太爱他了,决不能让他为了自己受苦。有人请她到美国去登台;她答应了,借此强迫自己动身。她和他分手,使他心里非常屈辱。 而她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可叹两个人竟不能使彼此幸福!
“可怜的朋友,”她又悲哀又温柔的笑着说。“咱们真不高明!将来我们永远没有这样美妙的机会,永远找不到这样的友谊的了。可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咱们太蠢了!……”
他们互相望着,垂头丧气,难过到极点,为了免得哭而笑着,拥抱着,分别了,眼中含着泪。他们从来没象分别的时候那么相爱。
她动身以后,他又回到他的老伙伴——艺术中去……噢!群星密布,天上是一片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