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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默德斯通小姐便答道,不过,我想她并不情愿或并不赞同,”我弟弟假如不结这么一次婚,那就正像你说的,于他要好得多,也快活得多。”
“你持这种想法我一点也不怀疑,”姨奶奶说,“珍妮,”她摇铃说道,“代我向狄克先生致意,并请他下来。”
在他下来前,姨奶奶一直背挺得直直地坐在那儿,皱眉面壁。他来了,姨奶奶便履行介绍礼仪。
“狄克先生。他是一个亲密的老友。我十分信赖,”姨奶奶口气加重了,这是一种对正在咬指尖而看着几分傻气的狄克先生发出暗示性的提醒。“他的判断力。”
在这种暗示下,狄克先生把手指挪出了嘴,脸上挂上了一种严肃而专注的表情,站到这一群人中间。姨奶奶把头侧向默德斯通先生,后者便说:
“特洛伍德小姐,一收到你的信,我就感到,为了更合情理地表示我本人,或许也为了更表示对你的尊敬——”
“谢谢你,”姨奶奶仍然尖锐地看着他说,“你不必在意我。”
“还是亲自面谈比借信交谈要好,”默德斯通先生继续说道,“虽说旅途不便。这个倒楣的孩子,他已抛弃背离了他的朋友和职责——”
“瞧他那样,”他姐姐插嘴道,并让大家注意到披挂着那无法形容的装束的我,“真是太可耻,太下流了。”
“珍·默德斯通”,他弟弟说,“请好心别打我的岔。这个倒楣的孩子,特洛伍德小姐,在我那亲爱的亡妻生前生后,都给家里引起了许多的纷扰和不安。他有一种阴郁逆反的心理,一种粗暴野蛮的脾气,一种不驯服不听管教的气质。家姐和我都曾努力想改变他的恶习,却毫无成效。所以,我认为——我可以说,我们俩认为,因为家姐完全信任我——你应当接受我们这慎重而不带什么意气的口头判断。”
“舍弟所说的根本不用我做什么证明,”默德斯通小姐说道,“不过,我请求再补充一句:我认为这孩子是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中最坏的——
“太过份了!”姨奶奶说道。
“可事实上一点也不过分。”默德斯通小姐说。
“哈!”姨奶奶说,“嘿,先生?”
“谈到对他施以教养的最佳方法,”默德斯通先生接着说,他的脸随着他和姨奶奶相互打量得越久而变得越来越阴郁,“我有自己的意见,这意见一部分基于我对他的了解,一部分基于我对我自己资产的了解。说到这意见,我对我自己负责,我履行,我不再多说什么了。我曾让这孩子去从事一种受尊重的职业,并置他于我一个朋友照顾下,但他不喜欢那职业;他跑走了,成为一个到处可见的那种四处流浪的叫花子,衣衫褴褛地到这儿向你特洛伍德小姐求哀告怜。如果你信了他的求哀告怜并要袒护他,我愿就我所知而把这一切的后果明白地告诉你。”
“还是先说那受人尊敬的职业吧,”姨奶奶说,“如果他是你的孩子,我想,你也会那么把他送去从事吗?”
“如果他是我弟弟的亲生孩子,”默德斯通小姐插进来道,“我相信,他的品性决不是这样。”
“再假设,如果那可怜的孩子——也就是他的母亲——还活着,他也要去投身那受人尊敬的职业吧,是吗?”姨奶奶说道。
“我深信,”默德斯通歪了歪头说,“凡是我和家姐一致认为最好的事,克拉拉都对其没有异议。”
默德斯通小姐证实了这点,但她的嘟囔声低得刚让人能听见。
“唉!”姨奶奶说,“不幸的吃奶娃娃!”
一直把钱摇得哗啦响的狄克先生这时把钱摇得更响了,姨奶奶不得不用眼神去制止他后才说:
“那可怜的孩子的年金也和她不复存在了吗?”
“也和她一样不复存在了,”默德斯通先生答道。
“那么那笔小小的财产——就是那座房子和那花园——
那个没有乌鸦的什么鸦巢——也没作出留给她孩子的安排吗?”
“那一笔财产由她第一个丈夫无条件地留给她,”默德斯通先生开始说道,我姨奶奶则马上怀着极大的愤怒和不耐烦制止了他。
“啊,上帝!嘿,没有理由这么说。无条件地留给他!我觉得,我看到大卫·科波菲尔企盼着各种条件,虽说那条件就明明在他眼前!当然是无条件地留给她。可是她再嫁时——简而言之,她迈出了极悲惨的那一步去嫁给你时,”姨奶奶说,“说实话吧——就没人在那时替那孩子说一句话吗?”
“我的亡妻爱她的第二个丈夫,”默德斯通先生说道,“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你的亡妻,先生,是一个最没头脑、最不快活、最不幸的吃奶娃娃,”姨奶奶对他摇摇头说,“她就是那样的。现在,你还有什么要说呢?”
“不过是这回事,特洛伍德小姐,”他答道,“我到这儿来要把大卫带回去——无条件地带回去。按照我认为最恰如其份的方法处置他,以我认为最正当无误的态度对待他。我来这里不是做任何应许,或对任何人做什么承诺。你特洛伍德小姐可能对他的逃跑和乞哀告怜心存袒护的想法。因为,我应该说,你的态度不像要和解,所以我认为你可能有那种想法。现在,我应当请你注意:如果你袒护了他一次,你就得永远袒护他;如果你介入他和我之间了,你特洛伍德小姐就是永远介入。我不会无理取闹,也不容人和我无理取闹,我来这儿把他带走,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准备走吗?如果他不——那你就告诉我他不准备走;至于无论你列举什么借口,我也不理会——我的门从此不再为他开;而你的门,我自然这么认为,为他开。”
我姨奶奶很专注地听这番话。这时,她坐得直挺挺的,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忿忿地盯着那说话的人等他说完后,她眼睛那么转过来以便不变坐姿又能看到默德斯通小姐,然后才说道:
“嘿,小姐,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实际上,特洛伍德小姐,”默德斯通小姐说道,“我能说的已全由舍弟那么明白地说出来了,我所知道的一切事实也都由他叙述得那么详尽,我没什么别的要说,只是谢谢你的客气。我的确要说,谢谢你那非常的客气。”默德斯通小姐说道。她那讽刺话对我姨奶奶的影响就像对在查坦木的那尊大炮的影响一样,我在那里就在那门大炮边睡觉过夜。
“这孩子要说什么呢?”姨奶奶说道,“你愿意走吗,大卫?”
我用“不”字回答。我还请求别让我走。我说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从来就不喜欢我,也没对我好过。他们使一直爱我的妈妈为我难过,我心里很明白这点,皮果提也知道。我说我相信,凡是知道我有多大的人都不能相信我吃过的苦头。我乞求我的姨奶奶——现在我不记得我具体说了些什么,可我记得当时连我自己也被感动了——看在我父亲的份上照顾我,保护我。
“狄克先生,”姨奶奶说,“我把这孩子怎么办呢?”
狄克先生想了想,犹豫片刻又面带喜色地答道:“马上为他量身做衣。”
“狄克先生,”姨奶奶很得意地说,“把你的手给我,因为你的见识真是太宝贵了。”怀着热诚握过手后,姨奶奶把我拉到她身边,对默德斯通先生说:
“你愿走就可以走了;我要来试试这个孩子。如果他真像你说的那样,至少我还可以像你做的那样去对待他。不过,你说的话我一点也不相信。”
“特洛伍德小姐,”默德斯通先生站起来,耸耸肩答道,“如果你是个男子——”
“呸!胡说!”姨奶奶喝道,“别对我说话!”
“多么令人尊敬的客气!”默德斯通小姐站起身来叫道,“真是了不得的客人呀!”
“你以为我不知道,”姨奶奶不理会那姐姐而对做弟弟的摇着头,极其尖锐地说:“你让那可怜的、不幸的、误入歧途的吃奶娃娃过的什么日子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当你向她套近乎时——我敢说,你对她卖弄风情时装得对鹅都不敢嘘一声一样——对那软弱的小人是何等可悲的日子吗?”
“我还从没听过这么高雅的话呢!”默德斯通小姐说道。
“你以为我看得见你却并不能了解你吗?”姨奶奶继续说道,“现在我·就·是看到了你也听到了你——老实说,我真不愿这样——哦,天!谁会像默德斯通先生一开始那样柔顺听话!那个可怜的、上当的、没头脑的孩子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他是用糖做成的。他崇拜她。他溺爱她的儿子——非常非常溺爱他!他要做这孩子的第二个父亲,他们要一起生活在开满玫瑰的乐园里,是吧?呸!滚开!滚!”姨奶奶说。
“我这一生还没听说过有这种人呢!”默德斯通小姐惊叫道。
“一旦你控制了那可怜的小傻瓜,”姨奶奶又说道,“——上帝宽恕我竟这么叫她,她已经去你不愿马上去的地方了,因为你还没把她儿子作践够——你就开始训练她,是吧?开始把她像只关在笼中的可怜的鸟那样折腾,就为了教她唱·你的调,把受骗上当的她的生命耗蚀?”
“这不是疯了,就是醉了,”默德斯通小姐说,她由于不能把姨奶奶滔滔话头引向她自己而十分苦恼,“我疑心她醉了。”
贝西小姐压根不理会这话,就像没这事一样继续对默德斯通先生说话。
“默德斯通先生,”她向他摇着手指说,“在那没有头脑的吃奶娃娃眼里,你是个专横的君王,你伤了他的心。她是个可爱的孩子——我知道这点,在·你认识她以前的几年里我就知道这点了——你利用她弱点里最大的那部份给了她致命的创伤。这事实使你心安了,不管你乐意不乐意。你和你的帮凶都可以去多想想。”
“请允许我问一句,特洛伍德小姐,”默德斯通小姐插进来说,“你用我不熟悉的字眼称作我弟弟的帮凶的人是谁呀?”
依然不理会,依然不受那声音纷扰,贝西小姐继续说。
“事实很清楚了,正像我对你说的那样,在你认识她以前的几年——天知道,为什么你会认识她,这真是人心难解的谜——事实很清楚了,那可怜的、软弱的小娃娃迟早会嫁人;可我还希望结果不至这么槽。默德斯通先生,就是在她生在这儿的这个可怜的孩子的时候,生这个你为了折磨她也对其不断作践的可怜的孩子的时候”姨奶奶说道,“——这真是想起来都不快——把这孩子弄成这让人恨的样子。唉,唉!你用不着回避!”我姨奶奶说,“就算不看到,我也知道这是真的!”
在这当儿,他一直站在门边,面带某种微微笑意打量姨奶奶,不过他的黑眉黑眼重重拧在一起了。我看得出,虽然他仍然挂着微笑,脸色已变了,并像刚跑过那样喘着气。
“祝你好,先生!”姨奶奶说,“再见!也祝你好,小姐,”姨奶奶突然转向他姐姐说,“要是我再看到你骑驴走过我的草地,那你就像相信你脖子上顶着个脑袋一样地相信:我要把你的帽子敲落后踹平!”
要一个画家,还必须是个高手的画家,才能描绘下姨奶奶宣泄这番意想不到的感情时的神色,以及默德斯通小姐听到这几句话后的神色。姨奶奶的神色和这些话一样强烈刚硬。默德斯通小姐没有回答一个字,慎重地挽起她弟弟的胳膊,大模大样地走出了那小屋。姨奶奶站在窗后往外看他们,我确信,一旦那驴子出现,她会把她的警告变为行动的。
由于没再出现挑衅现象,她的脸色渐渐缓和,而且显得友好愉快,以至我有胆量去吻她,去谢谢她。我诚恳地搂住她的脖子那样做了。然后,我又和狄克先生握手,他和我握手了多次,并多次发出大笑以庆这欢天喜地的结局。
“你和我要一起自视为这孩子的监护人,狄克先生,”姨奶奶说。
“我高兴极了,”狄克先生说,“能做大卫的儿子的监护人。”
“那好,”姨奶奶说,“一言为定好了。你知道吗,狄克先生,我还想过让他姓特洛伍德呢?”
“当然,,当然,让他姓特洛伍德,当然,”狄克先生说道。
“大卫的儿子特洛伍德。”
“你的意思是特洛伍德·科波菲尔,”姨奶奶接着说。
“是呀,的确。是的。特洛伍德·科波菲尔。”狄克先生说道,有点不好意思了。
姨奶奶对这建议是那么喜欢,那天下午就在为我买回的一些成衣上亲笔写上“特洛伍德·科波菲尔”,是用不褪色的记号墨水写的,我穿上身前就写了;而且规定所有为我订做的其它衣服(那天下午订下了里外齐全的一套)都得这么写上才行。
就这样,我用一个新名字,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中开始了我的新生活。那么些日子来我所处的疑虑状态过去了,我觉得就像一场梦一样。我从没想到我有了姨奶奶和狄克先生这么两个怪怪的监护人。我也从没明明白白想过我的一切。我心中有两件事是清清楚楚的:昔日的布兰德斯通生活变得很遥远了——仿佛留在无法丈量的雾中了;我在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的生活永远被一层幕布罩上了。从此那幕布不曾被人揭开过,就是我在讲述这一切时也勉强用手把它揭开一下便急忙放下。回忆那生活令我感到那么痛苦,那么多的烦恼和失望,以至我连回顾一下我受命运安排把那生活过了多久的勇气也不曾有过。那生活是否有一年,或更多,或更少,或并不知道。我只知道:曾有过那种生活,但结束了;我已把它写了下来,就把它留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