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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我正在考虑着我当时正写着的一本书——由于随着我努力,我越来越成功,我那时已开始写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了——便独自散步,回来时,我经过斯梯福兹夫人的住宅。如果我关于日期的零乱记忆可信,那时我肯定已结婚1年左右了。我住在那一带时,虽也常经过那里,但只要有别的路可绕,我一定不从那里走。话虽这么说,但白费事绕上一个大圈,要走别的路也不容易,所以总的看来,我常经过那儿。
我急急经过那里时,除了向那住宅看一眼,从未作进一步的举动。那住宅一直沉闷阴郁。最好的房间都不是临街的,那些窄小框条粗的旧式窗子无论怎么看都让人不快,看上去总很凄凉地紧紧关着,百叶窗永远放下着。有一条小廊穿过铺石头的小院,通向一个从未启用过的入口,有一个特别的楼梯圆窗,它也是唯一未被百叶窗遮住的一个窗子,亦透出无人居住的荒凉气象。我不记得我看到那宅子透出过一线灯光。如果我是一个偶经此地的路人,我大概会认为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死在里面了。如果我有幸对那地方一无所知,又总看到它毫无变化的样子,我猜,我准会用许多离奇的推测来满足我的幻想了。
事实上,我尽可能少去想它。不过,我的思维不像我的身体那样走过它就把它甩在身后了。我常常因它而生许多默想。我说的这一天夜里,隐约迷离的希望的幽灵,朦胧依稀的失望的残影,以及在我起伏思绪中产生的经验和想象的交错,还加上对童年的回忆和对未来的幻想,这一切混在一起,在我眼前游荡不停。在这种情形下,那住宅就格外能激发联想。我走过它时正在沉思默想中,身边一个声音让我大吃一惊。
这还是个女人的声音。我马上记起这就是在斯梯福兹夫人客厅里的那个小女仆。过去,她帽子上有蓝缎带,而现在都拆掉了,只扎了一两个让人看了发闷的深棕色结子;我猜,这也是为了适应那家的变化吧。
“对不起,先生,你肯进去和达特尔小姐谈谈吗?”
“是达特尔小姐叫你来找我的吗?”我问道。
“不是今晚,先生,不过也一样。达特尔小姐前一两晚看到你经过,就叫我坐在楼梯上望,见你再走过就把你请进去和她谈谈。”
我折回,我们往前走时,我问我的带路人,斯梯福兹夫人可还好。她说她的主人不太好,常留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我们来到住宅时,她指给我看花园里的达特尔小姐,由我自己去见她。她坐在一个可算大露台的一端座位上,望着远处那么大的都市。那个夜晚天色阴沉,空中现出死灰色的光。我朝暗下来的远处望去,惨淡的光下到处都可见到一些很庞大的东西凸起。我把这想象成是纪念这个凶狠女人的合造配景。
我走近时,她看到了我,便欠身算是迎接。我觉得,这时的她比我上次见到她时更苍白也更单瘦了,闪闪发光的眼睛也更亮了,那道伤疤也更明显了。
我们的见面并无亲切可言。上一次我们是忿忿作别的;她面露轻视之色,对此她并不加以掩饰。
“我听说你想对我谈话,达特尔小姐,”我站在她不远处扶着椅背说道,并谢绝了她要我坐下的手势。
“对不起,”她说道,“请问,那个女孩找到了吗?”
“没有。”
“她又跑走了。”
她看着我时,我看到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在动,似乎迫不急待要把咒骂投到爱米丽身上一样。
“跑走?”我重复道。
“是的!从他那里,”她笑着说道,“如果还没找到她,也许就再也找不到她了。也许她已经死了。”
她那得意的残忍样子,是我在任何一张脸上都没见过的表情。
“希望她死,”我说道,“或许是她的同性之一对她抱的最仁慈的期望了。时间已使你柔和了这么多,达特尔小姐,我感到高兴。”
她克制了不作理睬,但又轻蔑地转向我笑着说道:
“凡是那个优秀的受害的少女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你是他们的斗士,维护他们的权利。你想知道她的情况吗?”
“想。”我说道。
她难看地笑着站了起来,向近处把草地和菜畦隔开的树篱走了几步,高声说道,“过来!”她就像在呼唤一头龌龊的畜生。
“你总不会在这里表现斗士身份和施以报复吧,科波菲尔先生?”她用同样的表情回过头来看着我说道。
我低下头。不知道她讲的是什么意思。于是,她又说道,“过来!”然后,带着体面的李提默先生回来。李提默先生带着不减旧日的体面神气朝我鞠了一躬,然后站到达特尔小姐后面。达特尔小姐靠在我们中间的椅子上凝视我。她那恶毒和得意的神情真像是传说中的某个残忍的公主;但说来也怪,那神情竟也有种女性的魅力。
“喏,”她不看他,却摸着自己那发颤的旧伤痕(这时的颤动或许是由于得意而不是由于痛苦),一面傲慢地说道,“把跑走的事告诉科波菲尔先生。”
“詹姆斯先生和我,小姐——”
“别对着我说!”她皱皱眉头阻住了他道。
“詹姆斯先生和我,先生——”
“请你也别对我说。”我说道。
李提默先生一点也不失态,微微鞠一躬表示凡是我们最满意的也是他最满意的,然后又说道:
“自从那个小女人在詹姆斯先生保护下离开雅茅斯后,詹姆斯先生和我就同她住在国外。我们去了许多地方,看了不少国家。我们去过法国、瑞士、意大利,实际上,几乎到了各处。”
他注视着那椅背,好像是对那椅背说话一样。然后,他轻轻用手在上面弹弹,好像是在弹一架无声钢琴上的弦。
“詹姆斯先生的确爱那个小女人。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处在自我伺候他以来所见到的最安定的状态中。那个小女人很堪教化,能说各地语言,叫人认不出她本是个乡巴佬。据我看,无论我们到哪儿,她都很受称赞。”
达特尔小姐把一只手支在腰上。我看到他偷偷看了她一眼后暗暗地笑。
“真的,那个小女人大受称赞。或因为她的衣着,或因为太阳和空气,或因为那么被重视,或因为这,或因为那,她的确让人注意到了她的长处。”
他稍稍停了下来。她眼光烦乱地眺望远方景物,咬住下嘴唇以阻止嘴的颤动。
李提默先生把手从椅子上挪开,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身子重心放在一条腿上,把他那体面的头略朝前伸并偏向一边,眼睛仍朝下看着继续说道:
“那个小女人这样过了一段日子,有时显得没情没绪的。后来,我觉得正是她的那种没情没绪和那类的脾气使詹姆斯先生厌倦了,事情不那么如意了,詹姆斯先生又开始躁动不安了。他越躁动不安,她也就越糟;我应当说,在我个人来说,我夹在他们之间度过了一段困难时间。情况就是这样,不断修复弥补,我相信,比任何人都想象的要持续得久些。”
达特尔小姐把眼睛从远处收回,又用先前那样的表情看着我。李提默捂着嘴体面地咳嗽两下清了清喉咙,把重心移到另一条腿后又说道:
“后来,争吵和责骂变得太多时,一天早上,詹姆斯先生一早从那不勒斯附近动身了(我们曾在那不勒斯有个别墅,因为那小女人喜欢海),声称过一两天就回,并交待由我负责向她点破真相。为了双方幸福,他——”说到这里,又咳了一声,“一去不回了。可是,我应当说,詹姆斯先生的行为实在是光明正大的;因为他提议,那小女人应该嫁给一个很体面而又对她既往不咎的人,而且这人至少不比这小女人在正常情况下能嫁的任何人差,因为她的亲属都很卑贱呀。”
他又把腿换了一下,并舔湿了嘴唇。我相信这坏蛋说的就是他自己,从达特尔小姐的脸上我看出了对这想法的证实。
“这一点也交我负责说明。我愿做任何事为詹姆斯先生解除困难,使他和他慈祥的母亲重新和解,要知道他那慈祥的母亲已为了他忍受了许多呢。于是,我负起那重托。我把他离开的事说穿后,那小女人清醒后出人意料地狂暴。她完全疯了一样,必须使很大力按住她,要不她就用刀自杀,或跳入海里,或朝石块地板上撞击头部。”
靠在椅子上的达特尔小姐面呈狂喜,几乎要表示对这家伙的声音表示喜爱了。
“可是,我谈到我所受委托的第二部分时,”李提默先生不安地搓搓手说,“那小女人非旦不像一般人猜的那样对此安排感激涕零,反而显出了她的本来面目。我从没见过更胡闹的人了。她的行为坏得惊人。她并不比一块木头或石头有更多谢意、感情、耐心和理性。如果我不小心,我相信我会被她杀掉。”
“就为此我更尊敬她。”我忿忿地说道。
李提默先生低下头,仿佛说,“是吗,先生?可你还年轻呢!”然后又继续报告。
“简而言之,有一段时间内,必须把她身边可以伤害她自己或别人的东西都拿开,然后把她严密禁闭起来。虽然这样做了,她还是在晚上跑掉了。她推开了一扇由我亲自钉的窗格,坠落在下面藤藤蔓蔓的葡萄架上。打那以后,就我所知,再没人见过她或听说过她。”
“她大概死了,”达特尔小姐微笑着说道,好像可以向那受害的女孩的尸体踢去一样。
“也许她投水自杀了,小姐,”李提默先生抓住一个对什么人说话的机会这样答道,“很可能。要不,她会得到船夫们和他们老婆孩子的帮助。由于在下层呆惯了,她总喜欢去海边和他们聊天,达特尔小姐,还整天坐在他们的船边。詹姆斯先生不在时,我看到她整天整天地这样做。有一次,詹姆斯先生发现她曾对那些孩子说过,说她是个船夫的女儿,很久以前,她在自己的国家里时也像她们一样在海滩上玩;这让詹姆斯先生很不高兴。”
哦,爱米丽!可怜的美人!我好像看到她坐在远方的海滩上,和与她幼年时相仿的小孩们坐在一起,一面想着如果她嫁给一个穷人后会有一个小小声音喊她妈妈,一边听那永远吟叹着“不再归来”的隆隆涛声,这是怎么样的画面呀!
“一切已明白,再没什么可做的时候,达特尔小姐——”
“我告诉过你别对我说话吗?”她不无轻蔑严厉地说。
“你吩咐过,小姐,”他回答道,“我请你原谅。可是,服从是我的本份。”
“尽你的本份,”她马上说道,“把你的故事说完,然后滚开!”
“一切已明白,”他摆出好不体面的一副神情说道,并很驯服地鞠了一躬,“她是找不到的了,我就去约定通信的地方见詹姆斯先生,把已发生的一切向他报告。结果我们争了起来。我觉得,为了维护我人格,我应该离开他。我可以,也已经,受了詹姆斯先生很多气;可他把我侮辱得太过份了。他伤了我的心。由于已经知道他们母子间不幸的反目,也知道她大概会怎么忧伤,我就冒昧回到英国,报告——”
“为了我给他钱,”达特尔小姐对我说道。
“一点不错,小姐——报告我所知道的事。我想不起来,”李提默先生想了一会儿说道,“还有什么别的了。眼下我失业了,希望能找份体面的活。”
达特尔小姐看了我一眼,好像是问我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因为我正好想到一件事,我就说道:
“我想问这——家伙,”我不能勉强自己用更客气的词了,“他们是不是扣住了她家写给她的信,或他认为她收到了那封信?”
他保持了平静和沉默,眼盯着地面,用右手每一个指尖巧妙地顶住左手每一个指尖。
达特尔小姐把头轻蔑地转向他。
“对不起,小姐,”他从冥想中清醒过来说道,“可是,虽说应服从你,虽说是个仆人,我也有我的身份。科波菲尔先生和小姐你是不同的。如果科波菲尔先生想从我这儿打听什么事,我冒昧地提醒科波菲尔先生,他可以把问题向我提出。
我有一个应当保持的人格。”
我心头斗争了一番后,把眼睛转向他说道:“你已经听到我的问题了,你可以把它看作是对你提出的。你要怎么回答呢?”
“先生,”他不断把指尖巧妙的分开又合上,并答道,“我的回答要在一定限度内,因为,把詹姆斯先生的秘密告诉他的母亲和告诉你是完全不同的事。我认为,詹姆斯先生一般不会喜欢收到会令忧郁和不快增强的信;可也仅此而已,先生,我不想再说下去了。”
“没别的了?”达特尔小姐问我道。
我表示,我没别的要说了。“只有一点,”见他要离开时,我补充道,“我知道这家伙在这场罪恶中扮演的角色,而且,因为我要把一切告诉从她小时候起就做她父亲的那位诚实的人,我劝他少在外头露面。”
我开始说话时,他就站住了,和往常一样镇静地听。
“谢谢你,先生。可是,请原谅我这么说,先生,本国没有奴隶,也没有奴隶总管,私刑是严禁的。如果他们那么干,我相信,他们比别人冒的险大。说到底,我去任何地方都不怕,先生。”
说罢,他恭恭敬敬朝我鞠了一躬,又朝达特尔小姐鞠了一躬,然后就从他来时所经过的树篱拱门走出去了。达特尔小姐和我默默彼此打量了一会儿;她的态度完全和她唤那人出来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