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芸再三称谢道:“请教大仙:他这阵内是何邪术?”金童儿道:“此阵名唤‘青钱阵’。钱为世人养命之源,乃人人所爱之物;故凡进此阵内,为其蛊惑,若稍操持不定,利欲熏心,无不心荡神迷,困而失据。”
文芸道:“请示大仙:晚间须由几路进兵?”红孩儿道:“只消三枝人马。到了夜间,将军命人预备香案,我等将王衍、崔钧二公灵魂请来,借其廉威,庶免‘阿堵’、‘铜臭’之患。少时百果仙姑就到。临期金童大仙同了百果仙姑即先进阵,以核桃先救被困各兵。那时将军领一枝人马随同小仙破他阵之正面,再发两枝人马,一随青女仙姑破他左面,一随玉女仙姑破他右面。好在武氏弟兄除摆‘自诛阵’之外,一无所能,此阵一破,其关不消费力,唾手可得了。”
文芸道:“请教核桃有何用处?”青女儿道:“今夜凡去破阵之人,临期每人必须或食核桃或荸荠十数枚,方能避得那股铜毒。”文芸道:“何以此二物就能解得铜毒?”玉女儿道:“凡小儿误吞铜器,即多吃核桃,其铜即化为水,如无核桃,或荸荠也可。将军如不信,即取铜钱同核桃或荸荠慢慢嚼之,其钱立时粉碎。”文芸随即命人多备核桃、荸荠,以为破阵之用,谁知城外并无此物。忽报有位仙姑手提花篮来至大营,原来是百果仙子到了。文芸慌忙迎接进内。青女儿道:“仙姑为何来迟?”百果仙子指着花篮道:“我恐此物不够将军之用,又去找了几个,因此略为耽搁。”将花篮给付文芸道:“将军可将篮内核桃,凡进阵之兵,每人分给数枚;分散完毕,仍将此篮交还小仙,另有妙用。”
文芸接过一看,只得浅浅半篮,不觉暗笑。玉女儿道:“将军今晚带多少兵丁进阵?”文芸道:“兵分三处,必须三千人马。”玉女儿笑道:“莫讲三千,就是再添几倍,他这核桃也够用的。”文芸即托魏武、薛选挑选精兵三千,每人十枚,按名分散。
薛选把花篮接了,走出营外,同魏武商议道:“刚才那位玉女仙姑说再加几倍,这核桃也够用的,既如此,每人何不给他二十个,看他可够。况且多吃几个,走进阵去,更觉放心。”于是按着营头分散。及至把三千兵丁散完,再看篮内,仍是浅浅半篮。
魏武道:“据我愚见:这样不花钱的核桃,我们索性把那不进阵的众兵也犒劳犒劳罢。”薛选道:“设或用完,怎么回去交令?”魏武道:“倘或不够,我们给他剩几个也好交令了。”二人随又按营分派,每名也是二十个。那些兵丁一个个也有抬筐的,也有担箩的,乱乱纷纷,费了许多工夫。才把二十万兵丁散完;再把篮内一看,不过面上去了薄薄一层。
薛选只管望着篮内发呆。魏武道:“你思忖甚么?”薛选道:“我想这位仙姑若把这篮核桃送我,我去开个核桃店,岂不比别的生意好么?”魏武笑道:“你若开了核桃店,我还弄些大扁杏仁来托销哩。”说着,一同来到大营交令。
百果仙子把花篮看了,向文芸笑道:“今日营中有了小仙核桃,将军可省众兵一餐之费。”文芸道:“这却为何?”百果仙子道:“二十万兵丁每人都有二十个核桃,还算不得一顿饭么?”魏武、薛选一面笑着,把分散众兵之话说了,文芸这才明白。众公子听了,莫不吐舌称奇,赞叹不已。
少时,摆了素斋,大家略为吃些。到了三更,营中设了香案。文芸虔诚礼拜;红孩儿焚了两道符,百果仙子提着花篮,同金童儿先进阵中去了。魏武、章芝领了一千人马随在青女儿之后,薛选、章衡领了一千人马随在玉女儿之后,文芸带着一千人马跟着红孩儿,三路人马,一齐冲进阵去。霎时邪气四散,纸人纸马,纷纷坠地。魏武、薛选早已攻进关去,四处号炮冲天。文芸方才进城,后面接应人马也都到了。武六思早已逃窜。他向无妻室,所有仆人也都四散。家内供着和峤牌位,早被众公子击碎。再查所困阵内之人,章荭、燕勇、宰玉蟾、燕紫琼在阵多日,均已无救,余皆无恙。至宋素虽亦在阵多日,因他素于钱上甚为冷淡,所以未曾被害。即将众人殡殓。大队人马进关,众百姓都是焚香迎接,欢声载道。
文芸把武六思家内查过,正要前去拜谢众仙,忽有军校飞报:“那五位大仙未曾进关,忽然不见,连宋素、文菘二位公子也不知何处去了。”文芸火速命人四处追寻,并无踪影。
这日略为安歇。次日,又报四处勤王之兵刻日可到。文芸又写了书信,暗暗通知张柬之等,于某日都在东宫会齐。文芸查点人马,并未损伤一兵。男营之中被害的是章荭、章芹、文蒒、文萁、文䒕、林烈、阳衍、燕勇、谭泰、叶洋;女营之中被害的是田秀英、田舜英、宰玉蟾、燕紫琼;自尽的是邵红英、戴琼英、林书香、阳墨香、谭蕙芳、叶琼芳。文芸想想当日起兵时原是好好弟兄五个,今二、三、五弟都没于王事,已觉伤痛;及至大功垂成,四弟又复不见,只剩独自一人,手足连心,真是恸不欲生。又恐章氏夫人悲伤成疾,只得勉强承欢。每听半夜哀鸿,五更残角,军中警枕,泪痕何尝得干!
正要统领大兵前进,张易之闻知各关攻破消息,因太后抱病在宫,即假传敕旨,差了四员上将,带领十万大兵前来迎敌,被众公子带着精兵杀的四散逃生。
诸军齐集长安城下。张柬之、桓彦范,李多祚、袁恕己,薛思行、崔元暐、李湛、敬晖得了此信,立即帅领羽林兵,同文芸、余承志、洛承志等把中宗迎至朝堂,斩张易之、张昌宗于庑下;进军太后所寝长生殿。太后病中惊起,问谁作乱。李多祚道:“易之、昌宗谋反,臣等本太子令,已除二患,惟恐漏泄,故未奏闻。但臣等称兵宫禁,罪当万死!”太后见光景不好,只得说道:“叛臣既除,可命太子仍回东宫。”桓彦范道:“昔日天皇以爱子托陛下,今年齿已长,愿陛下传位太子,以顺天人之望。”当即收张昌期等立斩于市。次日,太后归政。中宗复位,上太后尊号为则天大圣皇帝,大赦天下,诸臣序功进爵。中宗因此事虽赖张柬之等翦除内患,但外面全是文芸一干众将血战之功,故将起兵三十四人尽封公爵,妻封一品夫人,追赠三代,赐第京师。其有被害以及尽节者,男入贤良祠,女入节孝祠,所有应得公爵,令其子孙承袭。并又派官换回镇守四关各将。众公子谢恩退朝,暂归私邸。地方官带领夫役起造府第,卞滨见了卞璧,喜出望外。各家欢庆,自不必说。
过了几时,太后病愈,又下一道懿旨,通行天下:来岁仍开女试,并命前科众才女重赴红文宴,预宴者另赐殊恩。此旨一下,早又轰动多少才女,这且按下慢慢交代。
却说那个白猿本是百花仙子洞中多年得道的仙猿。他因百花仙子谪入红尘,也跟着来到凡间,原想等候尘缘期满,一同回山。那知百花仙子忽然命他把那泣红亭的碑记付给文人墨士去做稗官野史;他捧了这碑记日日寻访,何能凑巧?转眼唐朝三百年过去,到了五代晋朝,那时有一位姓刘的可以承当此事,仙猿把碑记交付他,并将来意说了。他道:“你这猴子好不晓事,也不看看外面光景!此时四处兵荒马乱,朝秦暮楚,我勉强做了一部《旧唐书》,那里还有闲情逸志弄这笔墨!”仙猿只得唯唯而退。及至到了宋朝,访着一位复姓欧阳的,还有一位姓宋的,都是当时才子,也把碑记送给他们看了,二人道:“我们被这一部《新唐书》闹了十七年,累的心血殆尽,手腕发酸,那里还有精神弄这野史!”
这仙猿访来访去,一直访到圣朝太平之世,有个老子的后裔,略略有点文名;那仙猿因访的不耐烦了,没奈何,将碑记付给此人,径自回山。此人见上面事迹纷纭,铺叙不易。恰喜欣逢圣世,喜戴尧天,官无催科之扰,家无傜役之劳,玉烛长调,金瓯永奠;读了些四库奇书,享了些半生清福。心有余闲,涉笔成趣,每于长夏余冬,灯前月夕,以文为戏,年复一年,编出这《镜花缘》一百回,而仅得其事之半。其友方抱幽忧之疾,读之而解颐、而喷饭,宿疾顿愈。因说道:“子之性既懒而笔又迟,欲脱全稿,不卜何时;何不以此一百回先付梨枣,再撰续编,使四海知音以先睹其半为快耶?”
嗟乎!小说家言,何关轻重!消磨了三十多年层层心血,算不得大千世界小小文章。自家做来做去,原觉得口脗生花;他人看了又看,也必定拈花微笑:是亦缘也。正是:镜光能照真才子,花样全翻旧稗官。
若要晓得这镜中全影,且待后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