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后父淡然地提醒他。
"啊,好吧。胸部叫什么呢?"
吃夜饭的时候维克托命令母亲:
"马-梅-东涅-穆阿扎称尔醃牛肉。"
"啊,你这个法国人呀,"老婆子爱怜地说。
后父象个聋哑人,完全不瞧别人,尽咬着肉。
有一天,哥哥对兄弟说。
"维克托,你现在学会了法国话,得给你找一个情人……"后父默默地微笑了一下,我记得,他这样笑法,我只见到这一回。
可是主妇大不高兴,把汤匙往桌上一扔,对丈夫叫:"你真不害臊,当我的面说这种下流话。"
有时候,后父来到后门的门廊里找我,那边,上阁楼去的楼梯底下,是我的寝室,我坐在楼梯上,对着窗口看书。
"看书呢?"他喷着烟问,他的胸中好象有烧焦的木头发出嘶嘶的声音。"这是什么书?"
我把书给他看。
"啊,"他说着,看了看里封:"这本书我好象也看过。您想抽烟吗?"
我们从窗口望着肮脏的院子,抽着烟。他说:"您不能求学,真可惜,您似乎天资很好……""我在求学呀,看书……""这个不够,须要进学校,有系统……"我想对他说:"我的老爷,你也进过学校,也有系统的知识,可是有什么用处呢?"
他好象略微感觉到了我的意思,补充说:"有志气的人,学校就能给他好教育。有大学问的人,才能推动社会生活……"他不止一次劝告我:"您最好离开这儿,这里对您没有意思,也没有益处……""我喜欢工人们。"
"这……喜欢哪一点?"
"同他们在一起有趣味。"
"也许……"
但有一次他说:
"实在说来,这里的主人们都很无聊,无聊……"想起我的母亲在什么时候和怎样讲过这话时,我不由自主地离开他远一点,他笑着问:"你不这样想吗?"
"这样。"
"得啦……我看得出来呀。"
"到底主人还使我喜欢……"
"对,他也许是个好人……不过有点可笑。"
我想同他谈谈书,但他显然不喜欢书,常常劝告我:"不要被书迷住了,书中一切都是大大粉饰过了的,歪曲过了的。写书的人,大半跟这里的主人一样,是一种小人物。"
我觉得这种断定是大胆的,因而使我对他怀起好感来。
有一次他问我:
"您读过冈察洛夫的书没有?"
"读过一本《战船巴拉达号》。"
"那本《巴拉达号》很没意思,但大体上说来,冈察洛夫是俄国最聪明的作家。我劝您读读他的长篇小说《奥勃洛摩夫》。这是他作品中一本最真实、最大胆 的,一般说来,在俄国文学中,这是一本最好的书……"关于狄更斯,他说:"请您相信,这是胡扯……《新时代》报副刊上连载的《圣安东尼的诱惑》,是很有趣 的作品——您可以读一读。您似乎喜欢宗教和关于宗教的一切,这《诱惑》对您有用处……"他拿来一叠副刊。我就读福楼拜的杰作。这部作品使我联想到圣贤传中 许多片段和鉴定家对我讲的故事中的某些地方。我对它也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不过跟同时连载的《驯兽者乌皮里奥·法马利回忆录》比起来要有味得多。
我把这意思老实对后父说了,他淡然地说:"你读这种书还太早。不过你不要忘掉这本书呀……"有时他和我同坐很久,他一句话也不说,咳嗽着,不断地吐着 烟雾。他的漂亮的眼里燃着惊人的火。我悄悄凝视着他,使我忘记了这个正在如此忠诚、简单、毫无怨尤地死亡着的人,从前曾经亲近过我的母亲,侮辱过她。我听 说他现在同一个女裁缝同居,想到她,觉得迷惘而且哀怜。她抱着这么长大的骷髅,同这么发着臭烂气味的嘴巴亲嘴,为什么不厌恶呢?同"好事情"一样,这位后 父也常常无意泄漏出一些真心话来:"我爱猎狗,猎狗很傻,我却挺爱,它们挺美。美的女人也往往挺傻的……"我不无骄傲地想:"你哪会知道,女人当中还有玛 尔戈王后呀。"
"一切人在一个屋子里一起呆久了,脸也会变成一个样。"
一次他说了这句话,我把它抄在本子里了。
我期望这种警句,好象期望礼物。在这屋子里,每个人都说着枯燥无味的已僵化成陈腐滥调的话。我一听到不平凡的话,耳朵就觉得舒服。
后父从不对我说到母亲,连她的名字也不提起,这一点我很喜欢,而且对他起了一种虽不能说是尊敬,但也近乎尊敬的感情。
有一次,我问他关于上帝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问的是什么了,他向我瞥了一眼,很平静地说:"不知道,我是不相信上帝的。"
我记起了西塔诺夫,把他的事告诉了他。后父注意听着,还是那么平静地说:"他会论断,可是论断的人总还是有信仰的……我——就是不信。"
"难道这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你瞧我就不信……"
他快要死了——在我的眼里,只觉到这一点。我并不会可怜他,但是对于一个垂死的人,对于死的秘密,我第一次感到尖锐的纯真的兴趣。
一个人坐在这里,他的膝头触着我,他在发烧,在想。他深信地把人们按自己的看法分成类。他说着一切,好象有权审判和判决一般。在他身上,有一种我所需 要的东西,或是暗示着我所不需要的东西。他是无比复杂的人,有着无穷的思想。不管我怎样对待他,他永是我身上的一部分,在我的身上什么地方生活着。我想到 他,他的灵魂的影子就映在我的心灵里。到明天,他会完全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藏在他脑中心中的,我觉得,我能从他的美丽的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都会一 概消失。等他一死,把我和世界连系着的一条活的线索就会断了,剩下的就只有回忆。然而这回忆完全留在我的心中,永远是局限在我心中,永远不变;而活的变化 着的,是会消逝的……但这是思想。在思想后面,又有一种产生思想、培育思想、说不出的东西,公然强迫人去研究各种生活现象,要求对每一个现象,回答——为 什么?
"你知道,不久我会躺倒的,"有一个雨天,后父说。"我衰弱得要命,什么事也不想做……"第二天,晚上喝茶的时候,他很用心地拭去桌上膝上的面包渣 子,从自己身上拭去一种眼睛瞧不见的东西。老主妇怀疑地瞧着他,偷偷对媳妇说:"你瞧,他在自己身上抓抓拭拭,弄得多干净……"过了两天,他不来上工了。 老主妇拿一个很大的白信封给我说:"这是昨天中午一个女人送来的,我忘记了交给你。很可爱的女人,她有什么事来找你,这我就不知道了,真的。"
信封中一张医院用笺,写着挺大的字:
请抽暇来看我。在马丁诺夫医院。叶·马。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医院病房后父的病床边上。他的身体比床长,两只胡乱套着灰袜子的脚搁在床栏外,一对美丽的眼睛模糊地望望黄墙头,落在我的脸上,又 落在一位坐在床头凳子上的女子的小手上,她两手搁在他枕头上。后父张开嘴,半边脸在她手上挨擦着。女子穿着一件素净的深色连衣裙,胖胖的蛋圆形的脸上挂着 泪水,湿润的碧眼一动不动凝视着后父的脸、瘦削的骨骼、尖而大的鼻子、发黑的嘴唇。
"应该去叫个神父来,"她低声说。"可是他不答应……什么也不懂得……"她从枕上收回两手,放在胸口,好象在做祷告。
后父苏醒过来了一会儿,望着天花板,好象想起什么,严肃地皱着眉头,后来把细瘦的手伸到我身边:"是您吗?谢谢您。您瞧……我难过得很……"说了这话,又疲乏了,他合上眼。我摸了摸他的发紫的长指甲的手指。女子轻轻地请求:"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请答应我。"
"你们认识认识吧。"他用眼望着她对我说。"挺好的人……"他不作声了,嘴越张越大,忽然,象乌鸦似的叫了一声,身子在床上动起来,他推开被头,赤裸的两手在身边摸索。女子把脸埋在揉皱的枕上大声哭泣。
后父很快地死了。一死,脸色就变得好看了。
我扶着那女子从医院里出来。她象病人似地踉跄着、哀哭着。她一只手里把一块手帕捏成一团,交替着拿到脸上拭拭右眼,又拭拭左眼。她越来越紧地把手帕捏着,凝视着,好象这是顶贵重的最后的东西。
忽然她停下来,倚着我责备地说:
"连冬天也没有活到……唉,我的天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说着,向我伸出泪湿的手:
"再见吧。他非常称赞你。明天落葬。"
"送您到府上吗?"
她向四下一望:
"不用了,现在是白天,不是晚上。"
我在巷子拐角处望着她的背影。她慢腾腾地走着,好象没有要事的人。
这是八月,树叶子已经开始黄落了。
我没有工夫去给后父送葬,从此,也没有再见到那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