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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尔多勃斯克团交给叛军的二十五名共产党员,由加强的护送队押解,从霍皮奥尔河日镇出发了。逃跑是毫无希望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瘸一拐地走在这群俘虏中间,满怀苦闷和憎恨地看着押送的哥萨克们凶狠、僵化的脸,心里想:“他们是给我们送终的啊!如果下审判——那我们就完蛋啦!”
押送兵多数是些蓄着大胡子的人。一个旧教派的老头子——阿塔曼斯基团的司务长——指挥他们从一开始,刚刚走出霍皮奥尔河口镇,他就命令俘虏不准说话,不准抽烟,不准向押送兵提问题。
“你们默诵祈祷词吧,反基督的奴才们!你们现在是去鬼门关,剩下的这点儿活着的时间就不要再做坏事啦!你们背弃了上帝!效忠魔鬼!你们的脸上已经打卜了敌人的烙印!”司务长忽而举起自动手枪,忽而拉拉套在脖子上的手枪绳带。
俘虏中只有两个共产党员是谢尔多勃斯克团的指挥人员,——其余的,除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都是叶兰斯克镇的外来户.全是些身材高大、体格强壮的小伙子,都是在苏维埃政权的军队来到镇上以后加入共产党的,有的是民警,有的是村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暴动发生后.逃到霍皮奥尔河日镇、加入了谢尔多勃斯克团.过去他们差不多都是手工业工人:木匠。细木工、箍桶员。石匠。泥瓦匠。鞋匠和裁缝,他们中间,年龄最大的,看来也不过三十五岁,最年轻的二十岁左右。都是些身体强健、漂亮的小伙子,一双干繁重体力活的粗糙的大手.党肩膀、高胸脯,跟那些弯腰曲背的押送兵老头子们简直有天渊之别。
“会审判我们吧,你以为怎样!”跟伊万回阿列克谢耶维奇并肩走的一个叶兰斯克的共产党员悄悄说。
“未必……”
“会把咱们打死吗?”
“大概会的。”
“他们不是不枪毙人吗?哥萨克们这样说过,记得吗?”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没有做声,但是他心里像风吹亮了的火星,燃起一线希望:“这话对呀!他们不能枪毙我们。他们这些混蛋提出的日号是:‘打倒共产党,反对抢劫和枪毙!”听说他们只判处苦役……判处鞭刑,然后去服苦役。哼,这并不可怕!在苦役中挨到冬天顿河一结冰,我们的人就又要向他们进攻啦!
希望的火花闪了一下,又被风吹灭了:“不,一定会把我打死!他们已经变得像魔鬼一样凶狠!我的小命,完了!……唉,过去我不应该那么干哪!觉得跟他们一起打过仗,心就软了……不应该怜悯他们,应该把他们斩草除根!”
他攥紧拳头,满腔软弱无力的愤怒,耸了耸肩膀,立刻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没被从后面照着脑袋抽来的一鞭子打倒。
“你攥拳头干什么,混蛋东西!我问你,攥拳头干什么?”押送队长司务长策马向他压来,哇啦哇啦地喊叫。
他又重重地抽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下子,在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脸上,从眉棱骨,一直到中间有个小酒窝儿的陡下巴,斜着留下了一条血印。
‘你打的是什么人呀?请你打我吧,老大爷!打我吧!他是伤员,你为什么打他呀?“一个叶兰斯克人带着恳求的笑容,用颤抖的声音喊,然后走出队伍,挺起结实的胸膛,把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遮在身后。
“你也要狠狠地揍一顿!你们打呀,老乡们!打这些共产党啊!”
鞭子抽得那么狠,抽得叶兰斯克人夏天保护色衬衣的肩部成了破布片,像火烤过的树叶于一样翻了起来。赤黑的血从伤口里,从立即肿起来的鞭子印里流出来,浸湿了破布片……
司务长怒不可遏,气喘吁吁,纵马去冲撞俘虏,冲进入群稠密处,毫不留情地用鞭子乱抽起来……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又挨了一鞭子。眼睛里直冒金星,脚下的土地晃了一下,仿佛左岸那一带像花边似的遮掩了沙滩的绿树要栽倒似的。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用粗大的手抓住马镫,想把那野兽似的司务长从鞍于上揪下来,但是被刀背砍倒在地上,一阵麻酥酥的、呛人的淡淡的尘上钻进嘴里,鲜血火辣辣地从鼻子和耳朵里涌出来……
押送兵把他们像羊似的赶到一起,狠打他们,残忍地乱打了半天。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脸朝下躺在大道上,像在梦中似的,只听见一片沙哑的喊声,四周杂沓的脚步声,马疯狂的喘息声。一团热乎乎的马汗泡沫落在他光着的脑袋上,几乎是同时,在离他很近的头顶上什么地方,响起了短促、可怕的男子的哭叫声:“坏蛋!你们打已经交出武器的人……呜呜呜!……”
马在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伤腿上踏了一蹄子,磨光的马蹄铁踏在腿肚子上,头顶上响起一阵迅速起落的鞭打声……过了一会儿——一个湿漉漉的、沉重的、散发着刺鼻的汗臭和血的咸味的身体倒在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旁边。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听到:从倒下来的人的喉咙里,像从翻倒的瓶口里一样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血……
然后把他们成群地赶到顿河边,逼着他们把血洗掉。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站在没膝的水里,浸了浸火烧火燎的伤口和被打肿的地方,用手巴掌拂开跟自己的血混成一片的河水,贪婪地喝着,生怕压不下难耐的干渴。
路上,有一个骑马的哥萨克追过了他们。他骑的是一匹深棕色的马,膘肥毛亮,浑身大汗,闪耀着春天的光泽,喜人地跳跃着,跑了过去。骑马的人跑进了村子,于是俘虏们还没有走到最靠村头的院落,人群已经迎面拥上来。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看到朝他们跑来的那些哥萨克和妇女们,就明白这回是非死不可了。其余的人也全都明白了。
“同志们!我们来互相告别吧!”一个谢尔多勃斯克团的共产党员喊。
拿着叉子、镢头、木棒和铁车条的人群越走越近了……
这以后,就完全像一场噩梦。三十俄里的路程上村连村,村村都遇到出来打骂的人群。老头子、婆娘和半大孩子全都动手打,往被俘的共产党员尽是鲜血和淤血的黑肿的脸上啐吐沫,扔石头和干土块,往被打肿了的眼睛里扬尘土和煤灰。婆娘们特别凶狠,精于进行最残酷的拷打。这二十五个注定要死亡的人走过残暴的人群。到最后他们已经被折磨得无法辨认了,完全不像人样了,——他们的身体和脸全都变得简直目不忍睹,浑身青里透红,红里透黑,肿胀变形,遍体鳞伤、血肉污泥,一片模糊。
起初,这二十五个人为了少挨几下打,都想离押送兵远一点儿,都竭力挤到混乱的队伍中间,所以部紧挤在一起走。但是他们不断地被推拉开来。于是他们失去了任何避开抽打的希望,就死心地七零八落地走去,每个人都只有一个痛苦的愿望: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倒下去,——跌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个个都横下了心,听天由命,随它去吧。而起初,只要一看见铁叉齿蓝晃晃地在眼前晃,或者看见木棒子灰白的粗头儿昏暗地在眼前闪动的时候,都赶紧伸手捂卜脸和脑袋,可怜地把手捂到眼睛上,从这群被殴打的俘虏中传出央告。求饶的呼声、呻吟声、咒骂声和痛得忍耐不注的惨叫。到了中午,就部不出声了。只有一个最年轻的叶兰斯克人,从前在连队里曾是大家都喜欢的爱逗乐的人.他只要脑袋上挨一下,就哎呀乱叫。他像是走在烫脚的热地上似的,一蹦一跳,全身扭动,拖拉着被木棒打断的腿……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自从在顿河里洗过血渍以后.情绪坚定起来。一看见向他们跑来的哥萨克和婆娘们,就赶紧跟他身旁走的一位同志道别,小声说:“没有什么了不起,弟兄们,我们英勇地战斗过,也应该会骄傲地去死……有一件事我们就是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牢牢记住,我们精神上可以得到安慰,那就是我们虽然被打死了,但是苏维埃政权是棍子也打不死的!共产党员们!弟兄们!死也要死得勇敢,不要让敌人嘲笑我们!”
有个叶兰斯克人终十忍受不住了——在博布罗夫斯基村,老头子们开始熟练而又残忍地打他的时候,他就像疯于似地、不要脸地大哭大叫起来,撕开军便服的领子,把挂在脖子上的贴身小十宇架拿出来给哥萨克和婆娘们看,十字架系在一条被汗水沤成黑色的脏带子上。
“同志们!我是不久以前才入党的呀!你们可怜可怜我吧!我信奉上帝!……我有两个孩子!……请你们饶我一命吧!你们也是有孩子的呀!
“我们是你的什么‘同志’呀!住口!”
“想起孩子来啦,你这双料的坏蛋!还把十字架掏出来啦,啊?想起上帝来啦?可是你枪毙我们的人,处死我们的人的时候,大概没有想到上帝吧?”一个戴着耳环、翻鼻孔的老头子,打了他两下,气喘吁吁地问,接着没等回答,就又对准脑袋抡起了鞭子。
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和意识到的一切暴行的片段,都像过眼云烟,在伊万丁可列克谢耶维奇面前飘逝了,他什么也没有留意。心肠变得像石头一样硬,仅仅哆嗦过一次。那是在中午时分,他们走进了秋科夫诺夫斯基村,穿过街上又是咒骂又是殴打的人群。这时候,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斜眼朝旁边看了看,看见一个约摸七岁的男孩,正紧扯着母亲的衣襟,眼泪像下雨似地顺着吓得变样的脸蛋儿往下滚,凄惨地尖声哭喊着:“好妈妈!别打他啦!别打啦……我心里难受!我害怕!看他浑身都是血!
那个正朝一个叶兰斯克人举起木棒的娘儿们突然大叫一声,扔下木棒,抱起孩于,慌忙钻进胡同里去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心被孩子的哭声,被孩于激动的怜悯之情感动了,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弄得被打破、干裂的嘴唇生疼。他微微地抽搭了一下,想起自己的孩于和老婆,而且由于这像闪电似的突然闪现的回忆,产生了一种急不可待的愿望:“千万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被打死!最好……赶快…”
俘虏们拖拉着两条腿,摇晃着疲惫和关节疼痛的身躯往前走着。在一个村子外头的牧场上看见了一口水井,他们就央求押送队长,准许他们喝点儿水。
“用不着喝水啦!就这样都晚啦!赶快走!”司务长喊叫着。
但是有个押送的老头子出来替俘虏们说话了:“做点儿好事吧,阿基姆·萨佐内奇!他们也是人嘛!”
“他们算什么人呀?共产党员——不是人!你别教训我啦!押送他们的长官是我,还是你?”
“像您这样的长官也太多啦!孩于们,去喝吧!”
小老头儿下了马,从井里打来了一桶水。俘虏们把他团团围住,二十五双手同时向水桶伸过来,乌黑肿胀的眼睛都闪出了光芒,响起了一片沙哑的断断续续的低语声:“给我,老大爷!”
“给一点儿喝也好!
“喝一口也好!
“同志们,不能大家同时喝呀!”
老头子犹豫起来,不知道先给谁喝才好。他苦恼地考虑了几秒钟,然后把井水倒进一只埋在地里的饮牲口的独木水槽里,他离开水槽,走到一旁,喊道:“你们干吗像牛一样乱挤呀!排好队喝!”
水在生满了绿苔、发霉的槽底流开了,迅速地流到被太阳晒得散发着湿木头气味的槽角里。俘虏们使出最后的劲儿向水槽扑去。老头子一次又一次地去打水,一共打了十一桶,——他怜悯地皱起眉头,看着这群俘虏,把水槽倒满了水。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跪在那里,喝够了,抬起已经清醒些的脑袋,清楚地,简直可以摸得到地看到:笼罩在顿河边的道路上的石灰粉尘似的白雾,耸立在远处的像蓝色的幻影似的。白垩的山峰余脉;群山的上空,顿河滚滚急流的上空,在一望无际的蓝天上,在高不可攀的晴空中——有一朵白云。白云被风一吹,像白帆似的洁白的顶边上闪着金光,迅速地向北方飘去,它那蛋白色影子映在远处的顿河河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