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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利高里离家后三天,米吉卡·科尔舒诺夫回到了鞑靼村。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两个惩罚队的同事陪着他。一个是不很年轻的加尔梅克人,是什么马内契村的人,另一个是拉斯波平斯克镇的其貌不扬的哥萨克。米吉卡蔑视地管加尔梅克人叫“伙计”,而对拉斯波平斯克的酒鬼、无赖却尊称:西兰季·彼得洛维奇。
看来,米吉卡在顿河军惩罚队里立下了汗马功劳,一个冬天,他升为L 士,接着又升为准尉,他穿着簇新的军官制服回到村子里来了。可以设想,他撤退到顿涅茨对岸去以后,生活过得是很不错的;又轻又薄的保护色直领上衣紧裹着米吉卡的宽肩膀,直挺的硬领把粉红色的油晃晃的皮肤勒出了褶子,紧抱屁股、缝着裤绦的蓝斜纹布马裤几乎要撑裂了……就凭米吉卡这仪表堂堂的风度,如果不是这场该死的革命,一定能选进禁卫军阿塔曼斯基因,一定可以驻在皇宫,保护皇帝陛下。米吉卡虽然生不逢时,但对生活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升为军官,但是却不是像葛利高里·麦列霍夫那样,用出生人死,不顾一切地冲杀换来的。在惩罚队里于的人,需要具有另外一些品质……而米吉卡身上不但具备,甚至有余:他信不过哥萨克们,总是亲自枪毙那些犯有赤化嫌疑的人,他毫不嫌弃地亲自动手,用鞭子和枪探于惩罚逃兵,至于审讯在押的犯人,全队里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就连普里亚尼什尼科夫中校也只能耸耸肩膀,甘拜下风地说:“不,诸位,不管怎样,要超过科尔舒诺夫是办不到的!他是个恶鬼,不是人!”米吉卡还有一点与众不同:每逢惩罚队捉到既不能枪毙,又不想活着放走的人,——就判处鞭刑,而这个任务就交给米吉卡去执行。他执行起来,只要打过五十鞭子,那个被打的人就会不停地吐血,打过一百鞭于,连看都不用看,这个人就可以卷进草席扔掉……还没有一个被判处鞭刑的人能从米吉卡的手下活着站起来;.他自己就曾不止一次地开玩笑说:‘’要是把被我打死的那些男女红党的裤子和裙于剥下来,足够全靼靼村的人穿的!“
米吉卡自幼养成的那种残忍性格,在惩罚队里不仅得到了充分发挥,而且由于没有任何约束,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由于他的工作性质,米吉卡跟参加惩罚队军官中的败类——吸毒者、强奸者。强盗和其他各种有知识的坏蛋———同流合污,他凭着一种农民的勤勉,很高兴地学会了这伙败类出于对红军的仇视传授给他的一切坏道道儿,而已毫不困难地超过了他的师傅们。有时候,神经衰弱的军官已经被别人的鲜血和痛苦弄得忍受不住了,但是米吉卡却只是眯缝起闪着黄色光芒的眼睛,把事情于完。
米吉卡离开哥萨克部队,于起了这种吃轻松饭的工作——来到普里亚尼什尼科夫中校的惩罚队——以后,就变成了这么个东西。
他回到村子里,高傲地对迎面走来朝他问候的婆娘们微微点头答礼,勒马缓步朝自己的家院走去。在焚烧殆半、烟熏黑了的大门日下了马,把马缰绳递给加尔梅克人,大踏步往院子里走去。由西兰季陪着,他一声不响地围着房基巡视了一圈儿,用鞭子头拨弄着大火中熔化成像黑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的玻璃块,激动暗哑地说:“烧掉啦……原来是一座很阔气的宅子!全村最漂亮的宅子。我们村的米什卡·科舍沃伊放火烧的。他还打死了我爷爷。西兰季·彼得洛维奇,所以我只能回来看看家里的破砖烂瓦啦……”
“这个科舍沃伊家还有什么人吗?”西兰季马上问道。
“大概有。咱们是要会会他们……现在先到我的亲戚家去吧。”
在去麦列霍夫家的路上,米吉卡向迎面走来的博加特廖夫的儿媳妇问道:“我妈从顿河对岸回来了吗?”
“好像还没有回来呢,米特里·米伦内奇。”
“我们的麦列霍夫亲戚在家吗!”
“老头子吗?”
“是呀。”
“老头子在家呢,就是说——除掉葛利高里,全都在家。去年冬天彼得罗被打死啦,你听说了吗!”
米吉卡点了点头,策马小跑起来。
他在空无人迹的街上奔驰着,他那两只神情厌倦的、冷冰冰的黄色猫眼睛里,刚才那种激动的痕迹已经一点儿也没有了。来到麦列霍夫家门口的时候,并非单独对任何一个同伴,而是泛泛地低声说:“我亲爱的村庄就这样来迎接我!连吃顿饭都得来求亲戚……好啊,咱们走着瞧吧!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正在板棚下修理收割机。他一见这几个骑马的人,就从中认出了科尔舒诺夫,便往大门口走去。
“快请,”他高兴地开着板门说。“贵客临门!欢迎欢迎!”
“你好啊,大叔!你身体可好啊?”
“上帝保佑,还好。你已经当上军官啦?”
“你以为只有你的儿子能戴白肩章吗?”米吉卡把一只青筋嶙嶙的大手伸给老头子,得意地说。
“我的两个儿子对肩章并不那么感兴趣,”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笑着回答说,然后走到前头去,指给他们挂马的地方。
好客的伊莉妮奇娜请客人们吃过饭,就拉起家常来。米吉卡详细地询问了一切与他家有关的事情,自己则很少说话,脸上既没有流露出愤怒,也没有悲哀。只是好像顺便似地问了一声米什卡·科舍沃伊家还有什么人留在村子里,一听说米什卡的母亲和孩子都在家的时候,就暗暗地向西兰季挤了挤眼。
客人很快就起身告别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往外送他们的时候问:“你打算在村子里住几天吗?”
“住个两三天吧。”
“要去看看母亲吗!”
“这要看情形啦。”
“哦,现在你要到远处去吗?”
“这个……去拜访拜访村子里一些相好的。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米吉卡和他的同伴还没来得及再回到麦列霍夫家,村子里就已经传开了:“科尔舒诺夫带着几个加尔梅克人回来了,把科舍沃伊全家都宰啦!”
什么都还没有听说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刚从铁匠铺里拿回刀片,打算再去修理收割机,但是伊莉妮奇娜招呼他说:“过来,普罗珂菲奇!快点儿呀!”
老太婆的声调里带着明显的惊慌不安,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惊,立刻就往屋子里走去。
满脸泪痕的娜塔莉亚,脸色苍白,站在炉子旁边,伊莉妮奇娜用眼睛朝阿尼库什卡的老婆那示意了几下,声音低沉地问:“你听说什么了吗?老头子?”
“懊,大概是葛利高里出了什么事……上帝保佑,饶恕我们吧!”这个谜使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心惊胆战。他脸色苍白,因为谁也不说话,使他又害怕又气愤,大声喊道:“快点儿说吧,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快说呀,出了什么事情?是葛利高里出事了吗?……”他好像因为这一声喊叫,耗尽了力气,瘫到板凳上,抚摸着哆嗦不止的双腿。
杜妮亚什卡第一个想到,父亲怕的是葛利高里的噩耗。就急忙说:“不是,爸爸,这消息与葛利高里无关,是米特里把科舍沃伊家里的人打死啦!”
“怎么,怎么打死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心立刻就落了下去,他还没有明白杜妮亚什卡的话,又问了一遍:“打死了科舍沃伊家的人?是米特里打死的!”
带新闻来的阿尼库什卡的老婆胡乱地讲了起来:“我啊,大叔,去找小牛,正走过科舍沃伊家门口,米特里和另外两个当兵的骑马进了他家的院子,然后进屋子里去了。我心里想,小牛再远也不会跑过风车以外的地方去,眼下也正是放牧牛崽儿的时候……”
“你的牛崽儿跟我有他妈的什么相干!”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愤愤地打断了她的话。
“……他们走进屋子里,”这个女人结结巴巴地继续说下去,“我哪,就站在那儿,等着瞧个究竟。我心里想:‘他们到这儿来,不会有什么好事儿。’屋子里开始叫喊起来,后来听见——他们打起人来啦。简直把我吓死啦,想跑;刚刚离开篱笆,就听见后面有咚咚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你们的米特里把一条绑树皮鞋的带子套在老太婆的脖子上,拖着她在地上走,简直像拖死狗一样,上帝饶恕吧!一直拖到板棚边,可是她,苦命的,却一声也不出,大概已经昏过去啦;那个跟米特里一起儿来的加尔梅克人,一跳爬上房梁……我看见米特里把绳子的一头扔给他,大声喊:‘拉上去,拴住!’把我的魂儿都吓跑啦!我眼看着他们把可怜的老太婆吊死啦,后来他们跳上马,顺着胡同跑了,大概是到村公所里去啦。我没敢进屋……只看到血从门洞里,从门下面流出来,流到台阶上。主啊,这辈子别叫我再看见这么可怕的事情吧!”
“上帝给我们送来多好的客人啊!”伊莉妮奇娜若有所期地看着老头子说。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心情激动地听完,一句话也没有说,立刻往门廊里走去。
不久,米吉卡和他的伙伴们就来到大门口。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急忙一瘸一拐地迎着他们走去。
“站住!”老远他就大声喊起来。“不要把马牵进院子里来!”
“怎么啦,大叔?”米吉卡惊讶地问。
“请回吧!”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走到他跟前,盯着米吉卡闪着光的黄眼睛,坚定地说:“大侄子啊,你别生气,我不愿意你再到我家里来。你好来好去,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吧。”
“啊——啊——啊……”米吉卡心里明白了,拖着长腔说,脸变得煞白。“那就是说,你赶我们走,是吗?……”
“我不愿意你弄脏我家的院子!”老头子毫不含糊地重说了一遍。“以后你也不要再登我家的门。我们麦列霍夫家不跟刽子手攀亲!”
“明白啦!不过你的心眼儿也太好啦,大叔!”
“哼,你既然能下手杀娘儿们和孩子,说明你丧尽天良啦!唉,米特里,你于的这个行当儿可太不怎么样……就是你去世的父亲看到你这样也不会高兴的!”
“你这个老傻瓜,难道你想叫我把他们当宝贝儿供起来吗?他们杀死了我的爸爸,杀死了我的爷爷,我倒要对他们大发慈悲吗?滚你的蛋吧——该往哪儿滚就往哪儿滚,懂吗?……”米吉卡怒冲冲地勒了一下马缰绳,把马牵到板门外头去了。
“不要骂人,米特里,你和我的儿子一样的年纪,还年轻。咱们没有什么可说的,请你走吧!”
米吉卡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自,用鞭子恐吓着,沙哑地喊道:“你别惹我去造孽,别惹我!我是可怜娜塔莉亚,不然的话,我要把你这个大善人……我知道你们是些什么货!我早就看透了你们的心:你们没有撤退到顿涅茨对岸去吧?投降红军了吧?就是这样!……应该把你们这一家狗崽子,都像科舍沃伊家的人一样统统宰了!走,弟兄们!哼,瘸狗,小心点儿,你别落到我的手里!从我手里你休想活着出来!你对我的招待我会记住的!像你这样的亲戚我也不想有!……”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手哆嗦着插上板门的门栓,一瘸一拐地往屋子里走去。
“我把你的哥哥赶走啦,”他看也不看娜塔莉亚说。
娜塔莉亚虽然心里同意公公的作法,但是什么也没有说,伊莉妮奇娜赶快画了个十字,高兴地说:“感谢上帝:恶鬼可走啦!娜塔柳什卡,请你原谅我说话不好听,不过你们家的米吉卡成了个货真价实的敌人啦!他干了个这样的行当:不像别的哥萨克那样,在正经队伍里服役,可是你看他,这是干什么去啦!当刽子手,吊死老太婆,用马刀砍死无辜的孩子,难道这是哥萨克于的事儿吗?!难道他们应该为自己的米什卡负责吗?如果这样做的话,为了葛利沙,红军也可以把你我和米沙特卡、波柳什卡都砍死啦,可是他们并没有砍死咱们,他们是有良心的!不,上帝保佑,我绝不赞成这样做!”
“我也不赞成我哥哥,妈妈……”娜塔莉亚用头巾角儿擦着眼泪,说了这么一句话。
米吉卡当天就离开了村子。听说他好像在卡尔金斯克附近追上了自己的惩罚队,跟着队伍到顿涅茨区的几个乌克兰人的村庄里恢复秩序去了,因为那些村庄的老百姓参加了镇压顿河上游暴乱的行动。
他走了以后,有一个星期,村子里一直在谈论这件事。大多数人都不赞成对科舍沃伊的家属搞私刑。村社出钱把被害的老少埋葬了;本想把科舍沃伊家的房子卖掉,但是找不到买主。根据村长的命令,用木板十字交叉,把百叶窗钉上了,有好多日子孩子们都不敢在这个可怕的地方附近玩耍,老头子和老太婆们走过这座绝户房子的时候,都画十字,哀悼被害的人,愿他们在天之灵安息。
后来,到了割草的时节,不久前所发生的事情也就忘了。
村子里的生活依然还是靠干活儿和前线传来的消息打发日子。那些有能干活的牲口的人家,嘟嘟哝哝,娘天爷地地骂着,套车去运送军用物资。几乎每天都要把正在干活的牛马送到镇上去。老头子们一面从收割机上卸下马匹,一面咒骂这没完没了的战争。但是炮弹、枪弹和粮袜非得送到前方去不可。于是只好去送。然而好像故意作对似的,天气变得那么晴朗,正是去收割那些已经成熟的、上等饲草的好时节。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准备去割草,可是达丽亚却令人气恼。她赶着两头牛去运送子弹,该从转运站回来了,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却音讯全无;没有这一对好使的老牛,在草原上是什么活也干不成的。
说实在的——根本就不应该叫达丽亚去……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是硬着心肠把牛交给她的,他知道她贪玩,最不会照料牲口,但是除了她以外,再找不到人了。杜妮亚什卡是不能去的,跟陌生的哥萨克去走远路,这可不是大姑娘干的事;娜塔莉亚身边有小孩;难道非要老头子亲自去运送这些该死的子弹吗?而达丽亚又自告奋勇要去。她从前就非常喜欢到外面跑:上磨坊啊,去碾坊啊,或者别的什么家务事啊,她都高兴去,因为只要一离开家,她就非常自由。每次出去,她都玩得很痛快,认为是极大的享受。一摆脱公婆的监视,她既可以跟婆娘们闲扯个够,还可以一路上——像她说的,——跟那些看上眼的伶俐哥萨克“吊吊膀子”。可是在家里,自从彼得罗去世以后,严厉的伊莉妮奇娜就一点自由也不给她,好像这个丈夫活着的时候就不守妇道的达丽亚却要为亡夫守节了。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明明知道大儿媳妇不会像主人那样照料牲口,但是没有办法,还是打点她出差去了。去是叫她去了,然而整整一个星期都是提心吊胆,不得安宁。“我的牛算完蛋啦!”半夜醒来,他深深地叹着气,不止一次地这样想。
第十一天的上午,达丽亚回来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刚刚从草原上回来。他和阿尼库什卡的老婆插惧,一同去割草,把阿尼库什卡的老婆和杜妮亚什卡留在草原上,自己回村子里来取水和食物。老俩口和娜塔莉亚正在吃早饭的时候,那辆牛车的轮子发出熟悉的响声,从窗前头驶了过去。娜塔莉亚赶快跑到窗户前,看见达丽亚把头巾紧裹到眼睛上面,把疲惫不堪的瘦弱的牛牵进院子。
“是她回来了吗?”老头子嘴里含着没有嚼好的面包问。
“是达丽亚!”
“想不到还能见到牛!好啊,上帝保佑!该死的浪娘儿们!终于回家来了,可真不容易呀……”老头子画着十字,打着嗝,嘟哝说。
达丽亚卸下牛,走进厨房,把一块折成四折的粗布放在门口,向家里人问候。
“你还要怎样呀,我的亲爱的!你再逛上一个星期再回来才好哩!”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动心地说,翻起眼睛看着达丽亚,并不回答她的问候。
“顶好您自个儿去!”大媳妇从头上往下解着落满尘土的头巾,顶嘴说。
“怎么去了这么久,啊?”伊莉妮奇娜赶快插嘴说,想要调和调和一见面就这么尴尬的气氛。
“他们不放我回来,所以就拖了这么久。”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怀疑地摇了摇脑袋问:“在转运站上把赫里斯托尼亚的老婆放回来了,怎么就不放你回来呢?”
“就是不放我!”达丽亚恶狠狠地瞪了一下眼睛,补充说,“如果您不相信——那就请您去问问那个押运队长吧。”
“我没有必要去调查你的事情,不过下一次你坐在家里得啦。你呀,只能派你去上西天。”
“您吓唬我!唉,您就吓唬我吧!我压根儿就不想去!下回您就是派我去,我也不去啦!”
“牛还都壮实吧?”老头子已经比较妥协地问道。
“壮实。您的牛啥事儿也没有……”达丽亚不情愿地回答说,脸色变得比暗夜还阴沉。
“她在路上跟什么情人儿分手啦,所以才这样凶狠,”娜塔莉亚心里想。
她对达丽亚和达丽亚那种下作的爱情游戏,一向是既惋惜,又憎恶。
吃过早饭以后,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正准备要走;但是村长登门了。
“我本应该祝你一路平安,但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你听我说,别出去啦。”
“是不是又来派车啦?”老头子装得满面和气地说道,心里却恨得连气儿都喘不上来啦。
“不,不是,这回要唱别的戏啦。今天顿河军总司令西多林将军要到咱村儿来,明白吗?刚才接到镇长的紧急公文,命令老头子和婆娘们一个也不能少,都去开会。”
“他们疯了,还是怎么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喊起来。“谁在这种大忙的时候召集开会呀?你那位西多林将军给我储备冬天喂牲口的于草吗?”
“这位将军呀,既是你的,也是我的,”村长安然地说。“命令我这样做——我就这样执行。把车上的牛卸了吧!要用面包和盐来欢迎将军。顺便说说,据说好像还有几位协约国的将军和他一起儿来呢。”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大车旁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考虑了一下,就动手往下卸牛。村长一见他的话起了作用,很高兴,就问:“你那匹小骡马是不是可以用一用呢?”
“你要拿它派什么用场?”
“真见他妈的鬼,命令要派两辆三套马车到愚人谷去迎接。可上哪儿去弄车和马呀,——我简直要急疯啦!天不亮就起来啦,东奔西跑,衬衣已经湿透了五次,——一共才搞到四匹马!老百姓都于活儿去啦,急得我简直要大哭大叫一场!”
已经心平气和的潘苔莱·普罗阿菲耶维奇同意把马借给他,甚至还提议用他的有弹簧的小马车。不管怎么说,这是给顿河军司令官坐呀,而且还有外国将军,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对将军向来是很敬畏的……
由于村长的努力,总算弄到了两辆三套马车,派到愚人谷去迎接贵宾。老百姓都集合在校场上。许多人是撂下割草的活儿,急急忙忙赶回村子来的。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也撂下活儿,打扮起来,穿上于净的衬衣,换上一条有裤综的呢裤,戴上先前葛利高里当礼物给他带回来的制帽,吩咐老太婆派达丽亚去给杜妮亚什卡送水和食物,自己就神气活现、一瘸一拐地往会场走去。
不久大道上就升起一阵浓浓的烟尘,向村子滚滚而来。滚滚的烟尘中有个什么金晃晃的东西在闪耀,从老远就传来唱歌似的汽车喇叭声。客人们坐在两辆闪闪发光的簇新的深蓝色汽车里;那几辆空着的三套马车还在后面老远的地方飞奔,追过一些从草原上回来的割草人,村长为了这一次盛大仪式特地找来的邮车铃挡在车弓子下面凄凉地当当响着。校场上的人群立刻活跃起来,语声大作,响起了孩子们喜悦的喊叫声。手忙脚乱的村长在人群里乱窜,寻找德高望重的老头子,叫他们出来向贵宾献面包和盐。村长一眼看到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就高兴地抓住了他。
“救救命吧,看在基督面上!你是个有经验的人,你懂得礼节……你是知道怎么跟他们打交道以及……而且你是顿河军会议的代表,你的儿子又是那样……请你来向客人献礼吧,我不行,好像胆怯得很,腿直哆嗦。”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被这么崇高的荣誉弄得神魂颠倒,出于礼貌关系,还是谦逊了一番,然后,不知道怎么,把脑袋往脖子里一缩,匆匆画了个十字,接过那只铺着绣花手绢、上面放着面包和盐的盘子,用胳膊肘推开众人,走到前面去。
汽车很快就开到校场来了,后面跟了一大群嗓子都叫哑了的各种毛色的狗。
“你……怎么样?不害怕吗?”脸色灰白的村长悄悄地问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他是平生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官儿。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用发蓝的白眼珠子斜膘了他一下,用激动得沙哑的声音说:“你端一下,我要梳梳胡子。端好啊!”
村长殷勤地接过盘子,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梳了梳胡子,英气勃勃地挺起胸脯,——为了不叫人看出他的瘸相,把瘸腿的脚尖撑在地上,——又接过了盘子。但是盘子在他手里哆嗦得那么厉害,村长吓了一跳,忙问:“你不会扔掉吧?小心!”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他会把盘子扔掉!这个人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胡涂话!他,当过顿河军会议的代表,在将军府里跟所有的人握过手,这会儿倒会突然怕见一位将军吗?这个可怜的村长简直是发昏啦!
“老弟,我在顿河军会议时,曾跟钦命的顿河军长官一起儿喝过茶……”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刚一开口说,却又咽了回去。
前面的一辆汽车在离他有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戴着宽檐制帽、穿着钉有非俄罗斯式的窄肩章的制服、脸刮得光光的汽车司机,敏捷地从车上跳下来,打开车门。两位穿着保护色军装的人威风凛凛地走出汽车,朝人群走来。他们径向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走来,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立正站好,僵立在那里。他明白了,这两位穿着朴素的人就是将军,而那些跟在后面、外表很漂亮的人,只不过是他们的随员。老头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走过来的贵宾,但是他的眼睛里越来越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愕神情。怎么没佩戴将军的大肩章啊?穗带和勋章在哪儿呢?如果从外表上看,跟一个非常普通的军队文书没有任何差别,那还成其为什么将军呀?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突然感到非常失望。他甚至为自己进行盛大欢迎准备的工作,为这些玷污将军称号的将军们感到难为情。真他妈的见鬼啦,如果他知道来的是些这样的将军,他就不会这样仔细打扮了,也不会这样战战兢兢地迎候他们了,最低限度也不会端着盘子像傻瓜似的站在这儿,盘子上放着一块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肮脏的老太婆烤得不好的面包。不,潘苔莱·麦列霍夫还从来没有成为人们嘲笑的对象,但是今天却当众出丑了:一分钟前,他亲耳听见背后孩子们在嘿嘿地笑,一个小鬼甚至可着嗓子大喊:“哥儿们!快看啊,瞧瘸子麦列霍夫那副可怜相呀!就像吞下了一条棘似的!”把身体挺得这样笔直,忍受这样的嘲笑,难为这条瘸腿,这为的是哪一桩呀……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气得五脏六腑都要炸啦。全都怪这个该死的胆小鬼村长!跑来胡说一阵,把马和车都借了去,耷拉着长舌头,跑遍了整个村子,给马车找铃挡。这个人太没有见过世面,所以什么样的破烂货都当成大人物来迎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将军!就拿皇上阅兵来说吧,走出一位将军——满胸膛上挂的都是十字章、勋章,浑身都绣着金边;看着就叫人心里高兴,简直是圣像,不是将军!可是这些人——穿着一身草绿制服,像灰老鹤一样。还有个家伙,脑袋上戴的简直就不像是穿军装时应该戴的军帽,而是一只布包着的锅,整个的脸都刮得光光的,你就是打着灯笼也别想找到一根毛……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皱起眉头,嫌恶得几乎要吐,但是有人猛地在他背上推了一下,大声在他耳边说:“去啊,献上去!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往前走了一步。西多林将军越过他的头顶迅速扫了人群一眼,响亮地说:“你们好,诸位老人家!”
“祝大人健康!”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喊道。
将军和蔼可亲地从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手里接过盛着面包和盐的盘子,说了声“谢谢!”,然后把盘子交给副官。
一个身材瘦长结实的英国上校站在西多林身旁,露出冷淡好奇的神情,从紧压到眼睛上的帽盔下面打量着哥萨克们。他奉布里格司将军——英国驻高加索军事代表团团长——的命令,随同西多林来视察肃清红军以后顿河军区的情况,在翻译人员帮助下,热心地在研究哥萨克的情绪,同时了解前线的情况。
艰难的旅途、单调的草原景色、乏味的谈话和作为一个大国代表的全部复杂责任,使上校感到疲惫不堪,但是大英帝国的利益——高于一切!因此他仔细倾听每个市镇演说人的发言,而且几乎可以完全听懂,因为他懂得俄语,但是却瞒着别人。他带着真正英国人的傲慢神情看着这些草原上军人后裔的各种气质不同的黝黑的脸,对这种种族混杂情况感到十分惊讶,不论什么人,一看到哥萨克人群,总会产生这种感觉;一个淡白头发的斯拉夫族哥萨克身旁站着一个典型的蒙古人,蒙古人的旁边则是一个头发像乌鸦翅膀一样黑的青年哥萨克,一只手上包扎着肮脏绷带,正小声跟一个白发苍苍、道貌岸然的长者谈话,可以打赌,在这位拄着拐杖,穿着老式哥萨克棉袄的长者的血管里,流的一定是纯高加索山民的血液……
上校懂得一点儿历史:他观察着哥萨克,心里在想:不仅是这些野蛮人,就是他们的子孙,也不可能再在一个新的什么普拉托夫指挥下去进攻印度。在战胜了布尔什维克以后,被国内战争折腾得民穷财尽的俄罗斯,将要长久地被排除到强国行列之外,在最近的几十年中,对大英帝国的东方霸权已经不会构成任何威胁。至于布尔什维克将被打败,上校对此是深信不疑的。他是个头脑清醒的人,大战前曾在俄国住过很久,当然,不会相信共产主义的乌托邦思想能够在这个半野蛮的国度里获胜……
正大声交谈的妇女们引起了上校的注意。他连脑袋也没有扭动,扫了一眼她们风吹日晒的、高颧骨的脸,紧闭着的嘴唇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献过面包和盐以后,就混进了人群。他也没有听那位从维申斯克来的演说家怎么以维申斯克镇全体哥萨克的名义向来宾致颂词,绕过人群,往停在不远地方的三套马车走去。
马匹浑身都是汗,两肋艰难地起伏着。老头子走到自己那匹驾着辕的骤马跟前,用袖子给它擦了擦鼻孔,长叹一声。他真想大骂一顿,于是立刻把骡马卸了下来,牵回家去,——他简直失望极了。
这时候,西多林将军正在对鞑靼村的人讲话。他赞扬了哥萨克们在红军后方立下的战功之后,说道:“你们英勇地跟我们的共同敌人进行战斗。正逐步从布尔什维克的可怕的压迫下解放出来的祖国是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勋的。我想要奖励我们早已闻名的贵村那些在反对红军的武装斗争中建立过特别功勋的妇女们。我请求我们这些哥萨克巾帼英雄们站出来,我们马上就宣读名单!”
一个军官宣读了一张简短的名单。第一名就是达丽亚·麦列霍娃,其余的都是些在暴动开始时被打死的哥萨克的寡妻,她们也都和达丽亚一样,在谢尔多勃斯克团投降后,被俘的共产党员押送到鞑靼村来的时候,参加过虐杀俘虏的暴行。
达丽亚没有听从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叫她去草原上干活的吩咐。她就在村子里的妇女群中,而且打扮得像过节一样。
她刚一听见自己的姓名以后,就推开婆娘们,勇敢地走出人群,边走,边整理着镶有花边的白头巾,眯缝着眼睛,略带窘态地笑着。尽管是在经过长途跋涉和多次的风流韵事的劳顿之后,她依然是那么妖艳!没有被太阳晒过的苍白的脸颊,使她那眯缝着的、探索的眼睛里的热情光芒显得更加强烈,而在她那任性的、描得弯弯的眉毛上和在含笑的嘴唇的皱褶里,都隐藏着一种诱人的淫荡神情。
一个脊背朝人群站着的军官挡住了她的去路。她轻轻地推开军官,说道:“请给军官的寡妻让路!”她走到西多林面前。
西多林从副官手里拿过一枚挂在乔治章缎带上的奖章,笨手笨脚地把奖章别在达丽亚上衣的左胸前,含笑朝着达丽亚的眼睛看了看。
“您是在三月里牺牲的麦列霍夫少尉的遗孀吗?”
“是的。”
“现在还要请您领五百卢布的奖金。这位军官会发给您的。顿河军区司令阿夫里坎·彼得洛维奇·博加耶夫斯基和顿河政府都很感谢您所表现的英勇精神,并向您表示深切的慰问……对您的痛苦深表同情。”
达丽亚并没有全部听懂将军对她说的话。她点头道谢,从副官手里接过钱,默默地微笑着,直盯着看了一眼还不老的将军。他们俩的身材差不多一样高,达丽亚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将军枯瘦的脸。“把我的彼得罗看得这样不值钱,还没有一对牛的价钱高……可是这位小个子将军长得还可以,是个合用的人,”这时她下流地想道。西多林盼望她立刻就走开,但是达丽亚不知为什么迟迟不去。站在西多林后面的副官和几位军官,都互相挑动眉毛,瞟着这个风流寡妇;他们的眼睛里都闪着快活的火花;就连那位英国上校的精神也为之一振,他整理了一下腰间系的皮带,倒动了一下脚,他那毫无热情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类似微笑的神色。
“我可以走了吗?”达丽亚问。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啦!”西多林急忙允许说。
达丽亚笨拙地把钱塞到上衣里,向人群里走去。所有的被演说和仪式弄得厌倦不堪的军官们都注意地看着她那轻盈、飘忽的步子。
去世的马丁·沙米利的妻子摇摇晃晃地向西多林面前走去。在往她那穿着旧上衣的胸前别奖章的时候,沙米利的寡妻突然号陶大哭起来,哭得凄切,悲痛。妇道人家令人心酸的哭声使军官们的脸上快活的神情,立即变得严肃起来,流露出尴尬的同情神色。
“你的丈夫也牺牲了吗?”西多林皱起眉头问。
掩面哭泣的女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的孩子一大车都装不下!”有一个哥萨克低声说。
西多林扭过脸去对英国人大声说道:“我们奖励那些在跟布尔什维克进行战斗中表现得特别英勇的妇女,她们之中,大多数人的丈夫是在反对布尔什维克起义之初牺牲的,这些寡妇为了给丈夫报仇,消灭了一大队本地共产党员。我奖励的第一名妇女——军官的夫人——亲手杀死了一个以残忍闻名的共产党政委。”
翻译官用流畅的英语译出。上校听完后低下了头,说道:“我赞赏这些妇女的英勇行为。将军,请您告诉我,她们是和男人一样参加战斗的吗?”
“是的,”西多林简短地回答说,急忙招手,请第三位寡妇走上前来。
授奖以后,贵宾们很快就回镇上去了。校场上的人开始匆忙走散,赶去割草。过了几分钟,待到汽车随着犬吠声消逝之后,教堂围墙旁边就只剩下三个老头子了。
“奇怪的年月来到啦!”一个老头子说,大大地摊了一下手叹道。“从前打仗的时候,要立下大功,要英勇出众才奖给乔治十字章或者奖章,得奖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呀?那都是些最勇敢的人,最不怕死的人!豁出命换十字章的人也并不是那么多。所以俗语说:‘或者是戴着十字章荣归故里,或者是战死沙场。’如今倒好,给老娘儿们也挂上奖章啦……要是真立下什么功劳也行,可是这算……哥萨克把俘虏赶到村子里来,她们用木棒子打手无寸铁的俘虏。这算是什么英雄啊?你就是宰了我,也想不通!”
另外一个老眼昏花、软弱无力的老头子,叉开腿,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卷着的布烟荷包说:“他们,新切尔卡斯克的长官们,比我们看得清楚。大概他们那儿是这样考虑的:为了使大家的情绪振作起来,为了叫大家更愿意去打仗,应该也给老娘儿们吃点儿甜头。所以又是奖章,又是五百卢布的钞票,——哪个老娘儿们会不要这样的荣誉呢?有的哥萨克不愿意上前线,想躲过这场战争,那现在他在家里还呆得住吗?老婆没白没黑地在他耳边嘟哝!就像布谷鸟一样,不住嘴地咕咕叫!现在老娘儿们个个都在想:‘也许他们会给我挂上一个奖章吧?”
“你这可是胡说啦,菲道尔辛家!”第三个老头子反驳说。“她们应该受到奖励,现在奖励啦,对嘛。许多婆娘们守了寡,给她们点儿钱,这对她们在家务上是莫大的帮助,至于奖章,那是为了勇敢才奖给她们的。麦列霍夫家的达什卡第一个出来惩罚了科特利亚罗夫,干的好嘛!上帝会审判他们的,这不能怪老娘儿们:她有杀夫之仇,所以才……”
在敲晚祷钟以前,老头子们一直在争论和叫骂不休,待到钟声一响,三个人立刻站起来,摘下帽子,画过十字,恭恭敬敬地往教堂院墙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