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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尔·奎克莱依不得不从往事的回忆中挣脱出来,说道:“嘘,巴布!人家不喜欢你这样。来这儿站着,看那船上又运来谁了。”
“雨很快就要停了,”他叹了口气说。
他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又充满了愚蠢。
“瞧,”他说,“要停了,雨下完了。”
尽管大家一直议论洪水要退,大雨要停,可这只能是一种理论上的空谈。谁也不相信这种事儿会发生。许多人在心底甚至不希望这样。有的人顺着巴布·奎克莱 依的手指向天空望去。这一天,天空第二次出现蓝色。但是那一片晴空也还是叫人忧虑重重,一团团乌云在翻滚,一队黑色的鸟儿就像一支箭从云中掠过。虽然连一 只鸽子也没有,但那一队鸟儿使人们想到它们也会冲上云天。总督居然说了句笑话,那些保护他免受拥挤的人们听了爆发出一阵大笑。
那一张张裸露着的面孔一旦不被已经习惯了的雨水遮盖,显得很有几分冒失。
“那几条船好像要在这儿靠岸了,”欧达乌德太太说。“也许能找着我们的男人。”
这两个女人,把车停在离人群稍远一点儿的地方,用链条把车锁好,在马鼻子前面挂了个草料袋——那里面的草料在离洪水很远的地方就开始往外漏了——然 后,拖着僵硬的双腿,穿着沉甸甸的湿衣服,向洪水走去。艾米·帕克觉得,走了这么长、这么艰苦的路,走到头才能舒展一下她那笨重的身子,太有点儿滑稽可笑 了。她把湿麻袋围在肩上,看起来怒气冲冲,其实并没有恼怒。
“你看见斯坦了吗?”她问多尔·奎克莱依。
“没有,艾米。没见。有些地方我们没去。”
多尔·奎克莱依以为艾米在生气。因为生性谦卑,她也就听其自然,逆来顺受了。
渐渐地,一切都正常,自然了。在那羞羞答答地露出来的第一缕阳光的照耀之下,艾米·帕克和她的朋友们一起,站在人群之中。这掩饰了她的笨拙和困窘,阳 光渐渐变得更富于金属的色彩,更加耀眼。树木孤零零地困在闪闪发光的、棕黄色的洪水之中,噼噼啪啪地响着,闪着绿幽幽的光。一架风车旋转着,划破还残留 的、灰蒙蒙的云霭。一条船开始向岸边划过来。人们极力辨认着船上的人,开着玩笑,甚至打赌。
艾米·帕克突然被一种恐惧攫住了。这可能是丈夫坐的那条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真不知道该对丈夫说些什么。周围那些陌生人那一张张面孔,不会比她丈夫的皮肤更使她感到陌生。而眼下,想到他的时候,唯一能够记起来的便是他的皮肤。
“那是欧尼!”有人捂着嘴冒出一句。“那是欧尼·奥凯斯,没错!”
“我们这些守活寡的,”欧达乌德太太说。“他们三天没刮胡子,又相距半英里,我们可认不出来。”
“没错,是欧尼·奥凯斯,”那个很自信的男人说。
然后,艾米·帕克带着一种淡淡的不在乎的神情,认出这正是那条船。她认出来了。风儿吹动着一缕头发,和她脸上的微笑搅在一起,那是一丝心领神会的微 笑。因为充满了信心,丈夫的容颜又回到眼前,脸上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毛孔,都那样清楚,就如她对自己的面孔那么熟悉。她把这张脸捧在手中,在心底吞噬 着,入骨三分,一种渴求折磨着她,她赶紧朝四周瞥了一眼,看看有没有人发现她这种神情。
当然没人发现。
欧达乌德太太喊了起来:“看见了吗?我们的小伙子就在这条船上。你爱信不信。那不是我那个黑鬼吗,他划船那副德性,要把别人都挤到水里头去了。”
船儿在一片愉快的气氛中划了过来,欧达乌德太太在想象之中,给它升起了风帆。有的人说,这次救出来的是丁格利斯一家人和玛丽·亨特。抱那只花斑猫的就 是玛丽·亨特。那位是丁格利斯家的老太太,都瞧得见她脖子上的甲状腺肿块了。船划了过来。经过好一番拖拉、转弯,敏捷地操作、气喘吁吁地互相忠告,才终于 靠到人们站着的岸边。
斯坦·帕克很累,还在船上坐着。他抬起头,看见岸上的妻子。她穿着雨水淋湿的黑衣服,麻袋从肩上披下来,头发在风中渐渐吹干。他并不感到吃惊,也没有像别人那样,看见熟人或者亲戚的时候,招招手,开个玩笑。他只是那样深情地望着她,感觉到一种满足。
“你现在难道就没有话对丈夫说吗?”“欧达乌德太太问她的朋友。
艾米·帕克把目光移开。她已经看过他了,看过他的那双眼睛。她想,她还从来没有看得这样深沉。没有多少话要说。
“别胡扯了,”艾米说,“别说傻话了。”她咬着风吹进嘴里的一缕头发,皱着眉头。
于是,斯坦·帕克想起走进他们那间小屋时的情景。她站在搪瓷盆前头,从脸上把乌黑的头发拢到脑后。两条大腿洁白的皮肤现出一种绿色。夏天的阳光下,自玫瑰在窗口映照出一片朦胧的绿光。
“喂!”奥塞·皮博迪探过身来说,“你的太太来了。”
“是的,”斯坦·帕克说。
于是澳塞·皮博迫不再想进入他这位同伴的思想深处了。
坐皮博迪的马车从山里来的这伙人,决定当天晚上就回家。对于洪水的兴趣已经淡漠。有的人开始指指划划地说,水位已经下降。只下降了一点点,但一点点也 是下了。站在黄乎乎的洪水旁边的泥泞之中很冷。人们开始慢吞吞地向街上走去。一个窗口后面亮起一盏灯。一位妇女在倒茶,她把茶壶提得高高的,那棕红色的茶 水的细流好像凝固了一样。
帕克夫妇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之中并肩走着。
“母牛怎样?”斯坦·帕克问,因为他觉得他该说点什么。
“有德国老头儿照看它们呢。”
在回去找皮博迪的大车时,当着朋友们的面,他俩谈话简直成了一种罪过。不过他们还是挨得挺近,衣服可以相触。他们答应给奥塞·皮博迪家的老太太带回一只猪腿。坐在车上等这只猪腿的时候,帕克夫妇似乎已经融为一体了。
“驾!驾!”欧达乌德太太已经吆喝着打她那匹马了。
她准备自个儿赶路,拉着丈夫和一两瓶酒。
“凯拉尼山那边见!”欧达乌德太太喊道。
在丁当的马铃声中,她驱车驶入那充满友爱的夜色之中。
这整个夜晚都会充满友爱的。他们坐在大车里,传递着不知是谁的一卷薄荷糖。等那只猪腿的当儿,硬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艾米·帕克不喜欢薄荷味儿。她拿 了一块,咬了一点又吐出来。然后把咬过的粘乎乎的那半块送到应该是丈夫唇边的地方。他笑着,用牙齿咬住那块味道很强烈的糖。薄荷味儿流遍全身,直到眼窝。
“你是谁家的小孩?”有人问道。
黑暗中,有个小孩在哭。
“啊,是这么回事,”那家肉铺的老板娘说。她拿着用地方报纸的广告包的猪腿走了出来。“这孩子一直到处乱跑。哭了整整一天。‘你是谁家的孩子?’我问 他。他不回答,只是瞅着你哭。‘那么,进屋吧,’我说。‘我给你好吃的饼子。’可他还是哭,跑过来跑过去。我说,我要去警察局,把他作为丢失的儿童交给警 察,这当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可是,你们知道吗?人们似乎对这种事儿不能容忍。‘你就不能为这孩子做点什么吗?’他们说。就好像这是我的儿子。他就这么哭 哇哭哇,好像这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圣诞节。喂,奥塞!这可是你们家老太太一辈子也没吃过的好猪腿!”
那孩子还在黑暗中哭着。
大车上的人们说,这孩子也许是洪水从哪儿冲来的。
“如果他还这么号,还要被冲得更远呢!”第二个人发表了很诚实的意见。
但是没有什么恶意。黑暗之中,只有容忍,友好和亲密。他们要回家了。
艾米·帕克一定要看看那孩子。“让我下去,让我看看他,”她说。
她得绕到大车那边。黑暗中,似乎正有某个打算在形成。她非得摸摸那孩子不可。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把他拉到一缕灯光下面。那光是从肉铺里射出来的。肉铺现在已经彻底关门了。
孩子沉着脸,一点表情也没有,嘴和眼紧紧地闭着。她伸开两只手,抱住那孩子,就像抓着一只鸟。
“难道人们不叫你什么吗?”她问道,同时察觉到大车上的人们正在等她。他们挪动着身子、咳嗽、摆弄着缰绳。
但是那孩子躲闪着,她只抓住他的磷磷瘦骨。
“快走吧!”车上的人喊道,“天要亮了。”
“上车吧,艾米,”丈夫也喊道。
“那么,等把你带回家,我们给你取个名字。斯坦,”她喊道。“我们把这个孩子带走吧。”
那孩子长久地凝视着她,好像在怀疑有没有这种可能性。艾米自个儿也没有把握。
丈夫已经嘟嘟哝哝地抱怨开了。他们拿这个走丢了的孩子怎么办呢?
“好吧,先留他一两天,”他嘟哝着说。“等我们把他的情况弄明白再说。”
“好了,”她说。“我们很快就要快快活活的了。”
她那愉快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萦绕,倾听她的也只有这寂静。尽管她自个儿也开始对此怀疑起来,她还是扶那孩子爬过笨重的车厢板,上了大车。孩子没有表示反对,也没在那拥挤的大车上坐下。大车驶上归途,开始了漫长的颠簸。
“我简直把星星是个啥样儿都忘了,”艾米·帕克说一
她有一种很微妙的幸福之感。大片的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但是没有阴云的天空中刚刚出来的、珍珠一样的星星在闪耀。当大车从一块块石头上面滚过去的时候,你简直可以吞吐那清冷的星星了。那星星颤动着、闪烁着,渐渐变小,但仍然存在着。
“是的,雨是下完了,”一位叫特德·福斯迪克的人说。他是搭车回家。
可是奥塞·皮博迪啪地一声抽了一下皮鞭,说,旱季到来之前,他才不信这雨会停呢!
人们开始用梦呓般的声音,回忆这场已经成为历史的洪水,并且清点他们弄到的那些东西。因为一场大水,使得许多物品各易其主。这并无卑鄙可言,这不是偷 盗。只不过是所有权的改变。就这样,各种式样的锅碗瓢盆、一块奶酪、一条绳子、一本世界地名词典,甚至一个坐浴浴盆,堂而皇之地到了坐在皮博迪大车上的这 伙乘客的手里。
帅B克家捞到一个崭新的娃娃,分文未花。”
大伙儿友好地笑着,笑声里带着朦胧的睡意,然后又把话题扯到别的方面。
但是艾米·帕克和天上的星星一起摇晃,斯坦·帕克望着那幽深的夜色,目光掠过簇簇树影,又陷入黑暗之中。那孩子坐在他俩中间,也许在听这些远离家乡的乘客们聊天。不过究竟他在想什么,谁也说不清。
“你不冷吧?”艾米十分友善地问他,听起来,好像在做一种试探。
孩子没有回答。他十分拘谨地坐在那儿。在大车上,他们三个人——男孩、丈夫和妻子自成体系,都很拘谨。他们挤在一起,相互谛听着对方的心声。过一会儿,等猜疑暂时停息,睡意把他们淹没,他们或许还会怀着钟爱之情,融合在一起。
艾米·帕克随着车轮颠簸。这一天经历过的事情,在她的脑海里时隐时现,不断翻腾。此刻,她被生活,被脑海里拥有的、她亲身经历过的这种种事件,激动得 浑身发热。当她直挺挺地坐在车底板上,颠簸着,撞到大车坚硬的木栏杆上的时候,道路似乎漫无止境,但是在她的心底,很快就能走完这段路。甚至由于以往不成 功的尝试而引起的郁闷,也因为她现在可能得到的这个孩子而烟消云散了。
他们走过一座木桥。脸颊触到了片片树叶。那位叫特德·福斯迪克的男人唱着一首关于一位少年鼓手的歌儿。
一路上,斯坦·帕克坐在车上,想着自个儿那令人尴尬的、难以言传的童年。他感觉得到紧靠在他身边的这个陌生孩子的愤怒。他不像妻子那样,想收养这个孩 子。不过,他虽然不积极主动,但也不想拒绝。因此,大车平平静静地载着他,穿过茫茫夜色。他精疲力竭。他自己生活的浪潮顺着别的道路汹涌而来,忽涨忽落。 或者,他推开一扇扇房门,走进他认识的那些人家。房子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朝他转过来,正期待着他能像他们想象的那样行事。但是,他尽管表面上看起来稳 健、可靠,实际上正如生活的洪流一样,萦回流动,变化莫测。他又转身离去,把他们扔在那儿,话到嘴边未能出口,惊讶地咧着嘴,露出一排排牙齿。他本想让人 们满意,但总是不能。他本想赞成他们呆在那儿别走的主意,但是也办不到。他本想张开嘴宣布:“我来了!”那样,那些人就会窥视他们自己的内心,带着满意的 微笑,发现这本是他们的初衷。他们会像五金商店摆着的一溜货物,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可是,他的星在闪烁,明灭不定;他的云在飘忽,满天飞霞。
沿路,皮博迪大车里要下车的乘客陆续从那些还睡着的人们中间爬起来,活动着僵硬的四肢,爬了下去。很快,车上只剩下奥塞·皮博迪,帕克夫妇和那个捡来的孩子,空荡荡的,越发冷了。他们紧紧地偎依在一起。
等到奥塞·皮博迪说到了,把他们平平安安送到家门口,那孩子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星光之下,暴露在他的“站台”之上。他站在那里,好像是在等待他的恩人们对他的命运做出什么样的宣判。
这时,男人正从车上往下搬一样东西。夫妻俩因此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
“那是什么?”女人满腹狐疑地问道。
“是个澡盆,”丈夫说。他笨手笨脚,澡盆还没拉出来,呼地一声碰在车厢板上。
“这有什么用?”她问道。她的声音变得重浊起来,就好像这第二个问题分量太重了。
“坐在里头洗澡呗!”丈夫回答道。
“星期日上教堂的时候,把你洗得香喷喷的,”奥塞·皮博迪边说边朝黑暗处吐了一口唾沫。
妇人说道:“我不知道这个澡盆是你拿回来的。你是怎么弄到这玩意儿的?”
“它在那儿扔着,”丈夫边说边用脚尖踢了一下那个空澡盆。他虽然不是故意踢的,但听起来像是故意。“它在那儿扔着,”他说,“看起来谁也不想要它。我就拿来了。它总会有点儿用处吧。’
“哦,”她有点儿疑惑地说。
那个捡来的孩子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蜷缩在那儿,似乎是为了躲避天上的星光。
“不管怎么说,”妇人说,“我们到家了。”听声音,她被这笔“不义之财”搞得精疲力竭了。
“把你的手递过来,”她对男孩说。声音重新变得昂扬起来,但也带着一种危险的命令式的口吻。“你自个儿就能跳下来,是吧?你该明自,你已经挺大了。”
“他当然能,”男人说。他正来回踱步,绕开澡盆,跺着脚。“他壮得很。”
于是男孩照吩咐,朝他们跳了过去。他们跟皮博迪道过晚安,匆匆忙忙穿过黑沉沉的夜幕,经过一株枝叶丛生的玫瑰,走进一幢房子。
走进那幢房子里面的一个房间以后,妇人放开孩子的手。那屋子因为一直门窗紧闭,非常憋气,伸手不见五指,一片跌跌撞撞的声音。这时,艾米只想着让自己 重新熟悉这个“窝”。她在那温馨的黑暗中呼吸着,感到一种慰藉。“哦,我要和他聊一聊,”她在心里说。“不过要等一会儿,抓着他的手,坐在床边,讲讲动物 的故事。”她已经知道了她将要捧在手里的那张小脸的模样,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大害怕再失掉他了。眼下她只想着找东西。找火柴。
男人和女人都在屋里跌跌撞撞地摸索着。
“火柴在这儿,斯坦,”她说。
然后,他点着了灯。屋子里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还有一个黑乎乎的铁炉子,炉膛里是些死灰。
“这是厨房,”男人说。他半开玩笑地、痉挛地用胳膊肘往里面指了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