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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确实不喜欢他的父亲了。他甚至不喜欢他身上那股气味,那是当兵的身上的味儿,是到了这个年纪更加沉稳了一些的男人那匀称的、可以依靠的身体散发 的那股烟草和干活儿的味儿。父亲刚回来的时候,穿着领口敞开的粗卡其布紧身上衣,曾经一度使他兴奋。不过,是他带回来的那些野蛮的外国东西,那枚擦得锃亮 的小手榴弹,以及他父亲说是从德国鬼子头上摘下来的那个阴沉沉的钢盔更让他兴奋。
但这是以前的事了。雷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手腕长得粗粗壮壮,钢盔让他弄得净是凹痕,手榴弹也丢了。事实上,他已经几乎忘了这几样可以避免平庸、苟安、善心的法宝,而他的父亲还存在于他的生活之中。
在那株他们停下车的树下——那是一株多节的、很难弄的本地树,粗糙的树叶竖立着——男人和男孩为他们之间的这种距离而相互憎恨着。
父亲意识到他自己的失败,不无悲哀地说:“我想拍支烟。你要是愿意逛逛,就去吧。”
男孩再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继续坐在父亲身边,而这当然是难以忍受的。于是他跳下车,砰地一声关上那扇小小的车门。
男人看见乱石中间有一只蜥蜴,他怀着绝望者的希望将注意力集中于这只小动物。似乎天赐良机他能够以奇迹般的纯明和智慧向他的儿子解释清楚这只粗糙的蜥蜴在他身上唤起的爱和惊奇。天还可以变得晴朗而明快,尽管眼下还是一片灰暗。
“看,雷,”男人边说边顺着自己的手指望过去。那根手指并没有因为这个大胆的做法而颤动。
“什么?”男孩说。“哦,不过是只破蜥蜴。这玩意儿有的是。”
他差点儿拣起一块石头瞄准了打过去,只是因为那玩意儿太小,不值一打才没有这么做。
“是的,”父亲说。“可我喜欢看。我喜欢观察这种东西。”
那只晰蝎躲在乱石中间闭上一双眼睛。男人现在确实孤单了。他开始卷烟,用干巴巴的舌头舔了一下那张薄薄的卷烟纸。这一带丛林大枯燥无味了,人们无法理解周围的种种标志。
男孩在灌木丛中神情冷漠地游逛着。对于他,青春好像也变成同样单调的丛林地一样。他总在丛林里游逛,乱劈乱砍,东擦擦西刮刮,找鸟儿或者别的什么往死里弄。他已经失去了童稚之美,还不具备青年人的英俊。他的皮肤粗糙,反应迟钝,充满了青春期的骚动不安。
啊,要是能逃走就好了,他在心里说。他把一株小树压弯,直到折断才罢休。可是出去干啥呢?他想,也许能当个警察。他想起年轻警察墨菲那两条令人赞叹 的、充满男子气概的腿。人们说,他曾经在去乌龙雅的路上,向一个人开枪,并且打死了那人。那家伙是谋杀一个打兔子的人的凶手。年轻警察没有时间和男孩子们 说话,因为他正忙着在警察分局写报告,一双蓝眼睛透露出举足轻重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雷·帕克举起一根棍子瞄准。即使少几分正义,他也能像墨菲一样,把那个亡命徒干净利索地干掉。他的眼睛不是蓝色,而是深褐色。这双眼睛还不清楚该把目 标定到哪里。也许还只是瞧着他自个儿的内心世界,看他自个儿各种姿势的图像:绑裹腿的、不绑裹腿的,或者一丝不挂的——那是一种笼罩着肉感的、既迷人又可 怕的赤裸。他转过头向身后望去,看见那辆汽车的前部。他必须回到那辆汽车旁边,回到父亲那里。
他们费了好大力气,换了许多次排档,在车辙上很敏捷地闪过来闪过去,最后才回了家。回家之后,两个人都觉得很内疚。那是一种相同的,或者互不相关的负 疚之感。母亲立刻就察觉到这一点。她怀着一种带苦味的快乐,偷偷地观察刚回来的父子俩,而且下定决心,无论出现什么紧急情况,她都绝不出来帮忙。因为这是 孩子的父亲自找的。儿子的问题第一次不需要由她来解决了。因此,她带着几分嘲弄继续喝她那杯浓茶。她总是在每天的这个时候——大家都去挤奶之前——喝这杯 茶的。她站在窗户旁边,把茶托举得高高的。那杯仿佛陷入沉思的茶冒起的水汽,或者因为感觉到她所钟爱并且尊敬的丈夫受到伤害而产生的古怪的快乐,使得她的 鼻孔在那张圆圆的、到这时几乎变粗糙了的脸上比平时好看了一点。
然后,她很快走到一边,咳嗽着,把茶杯和茶托放到桌上,等这两个男子汉走进来时,装出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
她倒也问了问他们开车出去玩得是否愉快。但是把话说得让人听起来完全是他们自个儿的事情。她对着镜子把头发往后拢了拢,戴上挤奶时总裁的那顶布丁似的毡帽。这顶帽子是怎么弄来的已经忘了,反正先前一定是为好看才买的。
然后,等妇人又漫不经心地收拾了一会儿,把铁桶和干净布片归拢起来,等男人们慢慢喝完茶,把厨房里的杯子弄得发出沉闷的叮咚声——他们才向牛栏走去。 树木沐浴着秋天仿佛能弥合一切的金红色的阳光。那嫁戏着的光和风在宛若流水般的树叶上掀起层层涟漪。几年前,他们在院子旁边种的那株白杨树像流水发出欢快 的哗啦声。于是男孩又从他的自身中“脱颖”而出,开始鬼头鬼脑地唱起歌来。嗓音沙哑,但确实在唱。他很快就在奶牛中间跑了起来,把它们分开,领进或者赶进 各自的栅栏。他按住它们的头,用绳子绊住它们的腿,把尾巴盘在关节上。很快,奶牛心满意足地吃起草料。那神态感染了他。因为父亲已经在饲料槽里添了精细的 草料,这些牲畜正把软软的鼻子伸进去,把鲜嫩的草料弄到一起,大口大口地嚼着,草料末从嘴角洒落下来。
“哎呀,爸爸,南希长得真棒!”雷说,出于本能的快乐使他停下话头。
斯坦·帕克走过来,两个人一起看这头茁壮成长的牛犊。
他们走到一起,然后又分开,沿着牛栏的铁丝走过去,坐下来,开始挤奶。有一口,父亲撞了一下男孩。他甩开两条年轻人瘦长而结实的胳膊,沉甸甸地提着两 桶牛奶从他身边走过。斯坦·帕克连忙伸出手托住男孩的屁股,把他稳住。男孩笑了起来。他并不介意。这种情况之下,你该相信什么?斯坦·帕克被这天下午的事 情搞得一肚子讥讽感,想不出个所以然。此外,现在正是挤牛奶的时候,洁白的乳汁在挤奶人熟练的手下缓缓升起。桶里的牛奶仿佛是一轮明月那么完美。也许,谁 都意识到了这一点,都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挤着奶。
但是艾米·帕克会从对于牛奶的专注之中抬起头来。她是他们之中最有耐力的挤奶人。她可以一口气挤下去,既不闲聊,也不停下来舒展一下发痛的手。她坐在 那儿,奶桶夹在两条壮实的腿中间,屁股坐在那截锯下来的木头上面。这截木头,她一直用来当挤奶的小凳。使她免于滑稽可笑的是她那相当壮实的身板与那头跟她 待在一起的拘谨刻板的奶牛十分和谐。不过,尽管如此,看见这位农民的妻子,还会有许多人嘲笑一番。她穿着一双胶靴,戴着一顶破旧的帽子,肿胀的手指头挤着 牛奶。人家会笑她那两个小腿肚子,或者心里纳闷,因为她的目光总是扫过来扫过去。
现在,她抬起头。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之下,在幽暗的牛棚里,她的一双眼睛变得高深莫测。儿子出出进进,赶走一头已经挤完的奶牛,铲掉留下的粪迹,赶进那 头挺瘦的、奶头长短不齐的小母牛——他们以后会把它卖掉的。这当儿,她真想用这男孩说点儿什么,让他因为她的智慧而尊重她,或者更进一步,因为发现他能分 享母亲的这种智慧而尊重他自己。但是她对付不了眼下这种情况。他从她身边走过去。很难说清,他依然是个男孩儿,还是已经长成个陌生的男人。一缕光线从门口 射进来,将他脸上的捉摸不定、喜怒无常一扫而光,在他的喉咙上面勾勒出一种力量——哪怕是暂时的。于是妇人只好在母牛身影的笼罩下,继续蜷缩在那个挤奶用 的小木墩子上面。她是否能够博得儿子——从她身上掉下来开始,就已经确定了他在这个家的主导地位——的好感,已经成了一个疑问。
大约这个时候,帕克家雇了一个年轻的希腊人来帮工。很.难弄清楚,他怎么离开那些店铺,跑到这一带来找工作。因为这个叫柯的希腊人语言不通,没法表达 思想。不过看得出,他在忍饥挨饿,急着找活儿干。他们没有多考虑就收留了他。艾米·帕克给他端来一大盘煮得太烂了的肉,大块大块的南瓜和好多土豆。他把嘴 塞得满满的,闭也闭不上。当然,土豆也太烫了。吃过饭,她领他到老弗利兹住过的那个小棚屋。他愁眉苦脸走了进去,就像人们走进那种糟糕但又不得不进去的地 方一样。不过他还是笑了笑,点了点头。他握着一双手站在那儿,暗红色的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就这么待下来了。他们给他的工钱很少。
人们当然要笑了,因为帕克家又雇了个外国人。他们都还记得那个德国佬。而这个一言不发的希腊人更糟。他只会打手势,或者笑一笑,或者为了表示乐意,径 直去做某事。雇主和雇工之间会不会有谁要从此受苦呢?人们想会的,尽管这苦怎么个受法,谁也说不准。可是等到帕克家看起来人人都相处很好的时候,他们的希 望落空了,就不理睬这事了。
帕克一家一旦和这个希腊人混熟了,就对他寄予很大的希望。暗地里,他们甚至希望他能回答他们的各种疑问。可他还是个谜,或者只是一个微笑。他那双眼睛 表面上看很坦率,但是”在那清澈与深邃的背后,潜藏着某种秘密。他那黄绿色的皮肤依旧惹人反感。然而,他终究还是依靠学来的那些短语,开始表达自己的思想 了。开头很笨,如果不留意,就会把意思弄错。
他个头不大,肌肉发达,汗毛很重,总爱穿背心,为了活动方便,也因为他的皮肤看起来渴望得到阳光的照射。那皮肤之所以一开始呈绿色,或者黄色,是因为 他精神紧张,或者因为他是个外国人,他们对他有点反感。现在,他们怀着某种兴趣和惊奇,注意到那皮肤开始变成金色。他劈木柴或者俯身在铁洗脸盆上洗脖子和 肩膀头的时候,一种光彩闪闪烁烁,从这个金色的希腊人身上进射出来。他总是嘻嘻地笑,而且就这么笑着跟他们说话。他们瞧着他那张努力做出各种口型的嘴,希 望它能讲给他们更多的事情。他们常常想到他。
“斯坦,你说这个年轻人真的快活吗?”艾米·帕克问。
“我想是的,为什么不呢?”她的丈夫说。“不一定非得听懂人家说话才觉得快活。不过,到时候他会学会的。那时候,如果他还不告诉你,你就可以问问他感觉如何了。”
“他快活不快活不关我的事,”她说。“我只是好奇罢了。”
对这个因语言不通而大受限制的希腊人的怜悯之情,在她心中愈来愈浓。她开始捉摸能对他帮点什么忙,也许可以帮他补补袜子。或者在下雨时让他在头上有个挡雨的东西。她对他像对儿子一样,因为他是个年轻人,尽管年龄也不算小了。
有一次,她给了他一个大红苹果,看着他咬下去。他的牙齿把苹果咬开,发出刺耳的、动物咬东西的声音,嘴唇粘着白色的果汁,闪闪发光。
“这是一个苹果,”她在安谧宁静的院子里,一边用一种十分平板的声音说,一边瞅着他。“苹果,”她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又有几分踌躇。
“平锅?”他问道,或者是在笑,嘴巴湿润润的。
他试着说这两个字,简直就像是把它们,或者是把已经咬碎的苹果再还给她。这件事情所表现出来的亲密让她羞红了脸。
“哦,”她大声笑着说,“到时候你就学会了。”
她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便转过脸去,嘴里流出口水,像是噙了苹果汁。
塞尔玛跑了过来。“柯!”她喊道,“我一直在找你。”她拉住他的手。
“是吗?”他笑着,被她满头发卷搞得很不自在。“啊。你找我。好的。”
“我想跟你待在一起。”她说,搓着他的手。
“好的。我在这儿,”他说。“现在我干活儿。”
“你干你的活儿,我陪着你,”她带着满足和决心说。
这个小姑娘开始在笔记本上写东西,并且已经有了秘密,在树洞里或石头下面藏东西。她望着这个年轻人在家禽棚里耙粪。他在那个肮脏的粪堆上屹立着。他又回到过去的生活。语言的障碍和他的无表情的脸将他们分开。他眼睛朝下瞅着,但并没有谦恭的样子,只是好像没有看见她。
啊,她爱这个希腊人,而且颇有点儿不顾一切的劲头。她站在那儿,转动着过生日时收到的那只手镯。这只手镯套在她瘦长的胳膊腕上,晃晃荡荡,干活很碍事。
“你结婚了吗,柯?”她问道,朝四周看了看,生怕有人过来听见。
可他还是傻呵呵地笑着,继续耙粪,因为他不知道她说的是啥。
“你有女朋友吗?”她问道,呼吸变得急促,胸口透不过气来。
“女朋友?”他说,脸上那种恬静的美消失了,肌肉、骨骼、尖尖的牙齿都在震颤。“是啊!啊,是!女朋友。”他继续笑着。
他们在家禽棚里站着。她不喜欢他那副样子。此外,焦急和鸭毛让她感到窒息。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在这黑乎乎的棚顶的压迫之下,羞愧之情涌上心头。直到她再走回到阳光下面,低头走开。
是音乐的柔情最能表达她对这个希腊人的感情。现在。她可以在女邮政局长的钢琴上,以突然爆发的激情和对钢琴踏板的猛踩,弹奏些复杂的曲子。触摸着金黄色的、微微翘起的琴键,她弹奏出许多爱的场面。
“塞尔玛,”女邮政局长——也是她的教练——坚持说“你现在弹得离谱了”。
就好像那调子先前一直符合乐谱似的。
有一次,在一个节日——是生日或者别的什么场合——家里人给他一瓶啤酒之后,她亲了他一下。可是这个插曲那样简短,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立刻就被别人更加闹哄哄的玩笑淹没了,甚至谁都不觉得滑稽可笑。他的皮肤稍稍有点滑腻,而且神秘。
后来,雷发现了她的日记,把她那赤裸裸的思想整页整页地披露出来。他边读边哈哈大笑,不加咀嚼就把那些话念了出来。
“‘我爱柯,’”他念道。“‘我情愿让他切开我的血管。’”
他笑得前俯后仰,而她的心在流血。
“这挺好,”他叹息道。
她把镜子朝他扔过去。等他们面对着镜子碎片——他们仇恨的残骸时,他说:“你知道,我可以把这些都拿给妈妈看。”
“还给我,我给你什么都行,”她说。
“我什么都不要。把这个给人看大概更叫人快活。”
“别胡说了,”她说。“我给你什么都行。”
然后,他把笔记本扔回到那面镜子躺着的地方,心想,既然她已经把灵魂暴露无遗,它大概就没有什么价值了。不过是某一天她从丹依尔先生那儿花六便士买的 一个云纹边笔记本罢了。她在这个笔记本里随便记些什么东西,后来这些东西被人看见了。她捏着便宜的胶粘封面,拣起那个本子,不得不想想该藏到哪儿好。
塞尔玛傻乎乎的,因为她不可能不傻。可是雷是个男孩。他去那个希腊人那儿,钻进他住的那间小棚屋。因为他是他的朋友,他们在一起很吃力地交谈:什么钉 子、锯子、刀子的,如果不认真计算,他们的年纪似乎没有多大的差别。性别的局限把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他们甚至可以什么也不说,就那么互相看着。或者连 看也不用看,在一块儿待着就行。
“咱们瞧瞧那个盒子里的东西,”雷说。
那是希腊人柯行李里头的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着些不让别人看的、珍贵的、有趣的小玩意儿。也有些他已经忘了为啥要保存的东西,他生命的精华都装在这里。 雷喜欢看那盘子里面的东西。他垂涎三尺,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得到。那枝枝叉叉的珊瑚、闪闪发光的圣像,他都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它们甚至有点让人瞧着 害怕。他很看不起那些旧照片上的面孔。年老的女人和又黑又瘦的姑娘们从一片昏暗和指纹印子下面显现出来。他把这些照片扔回到一堆扣子和一根已经干枯了的迷 迭香小枝上。
“这根破树枝是啥玩意儿?”他常问,并没有多大兴趣。
“好玩意儿,”希腊人说。“这叫屈兰屈罗利伐诺。闻闻看。”
“已经没什么味儿了,”男孩说。
希腊人懒得回答,心里明白,这话不确实。
然后,男孩拿起那把刀子。这是柯的盒子里最好的一样东西,有一股于净的、上了油的金属的味道。男孩把刀子拿在手里,怀着一种冷静的迷恋,想象着如果他攥住拳头,只攥紧一点儿,攥住了,会发生什么事儿。他的皮肤已经有点刺痛了。
“这把刀子太快了,”希腊人说。他把刀于拿过去,放进盒子里,又把盘于收起来。
他已经对这孩子厌烦了。
轻蔑和悲哀快要把男孩吞没了。希腊人这个盒子虽然是个不起眼的玩意儿,可是他得不到。他也不能拥有这个希腊人——他正坐在床边,吧哒着牙齿,他有他自己的思想。
男孩被轻蔑和挫折燃起的怒火震撼了。他抓住希腊人的手腕子喊道:“不管怎么说,我敢打赌,我比你有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