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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难了!左思右想,一时竟无以为答;坐在那里大大发楞。这是左宗棠从未见过的样子,不免诧异;却又不好问得。主宾二人,默然相答;使得侍立堂下的戈什哈亦惊愕不止,因为平日总见左宗棠与胡雪岩见了面,谈笑风生,滔滔不绝,何以此刻对坐发呆?
于是,有个左宗棠亲信的戈什哈上前问道:“可是留胡大人在这里便饭?”
这下使胡雪岩惊醒了,“不,不,多谢!”他首先辞谢,“我还要到码头去送客。”
“送什么人?”左宗棠问。
“福州税务局布浪。”
“喔,他到上海去。”
“是的。”胡雪岩答说,“是驻上海的法国总领事白来尼找他谈公事。”
“谈什么公事?”左宗棠问道:“莫非与船厂有关?”胡雪岩灵机一动,点点头答说:“也许。”
“那可得当心。”左宗棠说,“洋人花样多。日意格、德克碑办理此事,起先越过他们总领事,直接回国接头;白来尼当然不高兴。而此刻一切合同,又非白来尼画押不可;恐怕他会阻挠。”
“大人深谋远虑,见得很是。我看——,”胡雪岩故意踌躇着,“办不到的事。算了!”
“怎么?”左宗棠问:“什么事办不到?”
“我想最好我也走一趟;钉住布浪。只是这里不容我分身。”
左宗棠摸着花白短髭,沉吟了一会,徐徐说道:“速去速回,亦自不碍。”
听得这话,胡雪岩精神一振,“是!”他立即答说“我遵大人吩咐,速去速回。如果布浪谈的公事与轮船无关,不过三、五天功夫,就可以回福州。”
“好!”左宗棠说,“你就请吧!我还有好些大事,跟你商量;尤其是那一百二十万银子,一天没有着落,我一天心不安。”
胡雪岩这一次不敢再说满话了,只答应尽速赶回。至于在福州,唯一不放心的日意格与德克碑已萌退之意,深恐事生周折,斡旋无人,以致决裂;而左宗棠却劝 他不必过虑,同时拍胸担保,必定好言相劝,善为抚慰。如果有什么意见不能相合之处,自会暂且搁下,等胡雪岩回到福州以后再说。得此保证,胡雪岩才算放心; 回到寓处,匆匆收拾行装,赶到码头,与布浪同船,直航上海。
到上海第一件事是访古应春密谈。
古应春近年又有新的发展,是英商汇丰银行的买办;照英文译名,俗称“康白度”,在银行中是华籍职员的首脑;名义上只是管理帐目及一切杂务,其实凡与中 国人的一切交涉,大至交接官场,小至雇用苦力,无不唯买办是问。而中国人上外国银行有业务接头,更非找买办不可。因此,古应春在汇丰银行权柄很大;他又能 干而勤快,极得洋东信任,言听计从,这就是胡雪岩所以首先要找他的缘故。
“我要请几家外国银行的‘档手’吃饭。”他一开口就说:“你倒替我开个单子看!”
“小爷叔,”古应春问道:“是不是为船厂的事?”“不是!我要跟他们借钱。”
平时向外国银行借钱,十万廿万银子,只凭胡雪岩一句话就可以借到。如今特为要请洋人吃饭,可见得数目不小。古应春想了一下,拿出一本同治四年的洋商行名簿,翻到“银行”这一栏问道:“是不是十家都请??
胡雪岩看这十家外国银行:一、阿加剌银行二、利中银行三、利商银行四、汇泉银行五、麦加利银行六、汇隆银行七、有利银行八、法兰西银行九、汇丰银行 十、丽如银行这一着,他倒踌躇了。因为通称外国银行,而国籍不同;尤其英法两国,一向钩心斗角,各自扩张势力,如今为了左宗棠设厂造船,更加不和。如果请 在一起,彼此猜忌,不肯开诚布公相见,岂不是白费功夫?
于是他问:“分开来请如何?”
“当然可以。不过,小爷叔,照我看,只请有用的好了。一次弄妥当了,其余的就不必理了。”
“那末,你说,哪些是有用的呢?”
古应春提笔在手,毫不考虑地在五、七、九三家银行上面一钩。这也是胡雪岩意中,因为汇丰银行在古应春是必不会少的;既有汇丰,便有麦加利与有利两家,因为这两家是英国银行,与汇丰的渊源较深。
但是,汇丰银行却并非纯然英国银行。它原名“香港上海银行有限公司”,同治三年创设总行于香港,资本定为港币五百万元,由英国的怡和洋行、仁记洋行; 美国的旗昌洋行,以及德国、中东的商人投资。华商亦有股份加入;古应春即是其中之一,而且以此渊源,得以充任上海分行的买办。
香港上海银行的上海分行,较总行迟一年成立,派来的总经理名叫麦林,是英国人;与古应春是旧识,久知他干练可靠,且又是本行的股东,因而延揽他出任买 办。古应春接事后第一个建议是“正名”;香港上海银行的名称,照英文原名直译,固无错误,但照中国的习惯,开店不管大小,总要取个吉利的名字;用地名,而 且用两个地名作为银行的名称,令人有莫名其妙之感。如果“香港上海银行”之下,再赘以“上海分行”四字,更觉不伦不类,文理不协,难望成为一块“金字招 牌”。
麦林从善如流,接纳了古应春的意见,依照中国“讨口采”的习俗,取名香港上海汇丰银行;简称汇丰银行或汇丰,无论南北口音,喊起来都很响亮。而且南北 口音,都无甚区别;不比麦加利银行的麦加二字,在上海人口中便与北方人并不一致。
古应春的第二个建议是,股东的国籍不同,彼此立场不同,就会意见分歧,形成相互掣肘,无可展布的不利情况。所以主张以英国为主体,逐渐收买他国股份;同时联络友行,厚集势力,相互支援。亦为麦林所欣然接纳。
汇丰所联络的两家友行,当然是英国银行,亦就是麦加利与有利两行。有利是上海资格最老的外国银行,创设于咸丰四年。它是英国的海外银行之一,总行设在伦敦;在印度孟买及上海都有分行。
麦加利银行是英皇发布敕令,特许在印度、澳洲、上海设立分行的股份有限公司。总行设在伦敦;咸丰七年在上海开设分行,广东人称它为“喳打银行”;喳打 的是英文“特许”一词的音译;可是上海人却赚喳打二字拗口,索性以它第一任总经理麦加利为名,叫它麦加利银行。
麦加利银行完全是为了便利英商在印度、澳洲、上海的贸易而设,所以跟胡雪岩在阜康钱庄的同行关系以外,还有“销洋庄”生意上的往来。
“这三家银行当然有用。”胡雪岩踌躇说,“只怕还不够。”“还不够?”古应春这时才发觉,谈了半天,是怎么回事,还没有弄明白;只凭彼此相知既久,默 契已深,猜测着谈论,毕竟是件可笑的事,因而扼要问道;“小爷叔,你要借多少银子?”
“至少一百二十万。”
“这是银行从来没有贷放过的一笔大数目。”古应春又问,“是替谁借?当然是左大人?”
“当然!”
“造轮船?”
“不是!西征的军饷。”
即令是通晓中外,见多识广的古应春,也不由得楞住了,“向外国人借了钱来打仗,似乎没有听说过。”他很坦率地说:“小爷叔,这件事恐怕难。”
“我也知道难。不过一定要办成功。”古应春不再劝阻了。胡雪岩从不畏难,徒劝无效;他知道自己唯一所能采取的态度,便是不问成败利钝,尽力帮胡雪岩去 克服困难。于是他问:“小爷叔,你总想好了一个章程,如何借,如何还;出多少利息,定多少期限?且先说出来,看看行得通行不通?”
“借一百二十万,利息不妨稍为高些。期限一年,前半年只行息;下半年拔月按本,分六期拔还。”
“到时候拿什么来还?”
“各省的西征协饷。”胡雪岩屈指算道:“福建四万、广东四万、浙江七万;这就是十五万,只差五万了。江海关打它三万的主意,还差两万,无论如何好想法 子。”“小爷叔,你打的如意算盘。各省协饷是靠不住的!万一拖欠呢?”
“我阜康钱庄担保。”
“不然!”古应春大摇其头,“犯不着这么做!而且洋人做事,讲究直接了当;如果说到阜康担保的话,洋人一定会说:‘钱借给你阜康钱庄好了。只要你提供 担保,我们不管你的用途。’那一来,小爷叔,你不但风险担得太大,而且也太招摇。不妥,不妥!”
想想果然不妥,很能服善的胡雪岩深深点头,“外国银行的规矩,外国人的脾气,你比我精通得多;你看,是怎么个办法?”他说,“只要事情办通,什么条件 我都接受。”“洋人办事跟我们有点不同。我们是讲信义通商,只凭一句话就算数;不大去想后果。洋人呢,虽然也讲信义,不过更讲法理;而且有点‘小人之 心’,不算好,先算坏,拿借钱来说,第一件想到的事是,对方将来还不还得起?如果还不起又怎么办?这两点,小爷叔,你先要盘算妥当;不然还是不开口的 好。”
“我明白了。第一点,一定还得起,因为各省的协饷,规定了数目,自然要奏明朝廷;西征大事,哪一省不解,贻误戎机,罪名不轻。再说,福建、广东、浙江 三省,都有左大人的人在那里,一定买账。这三省就有十五万;四股有其三,不必担心。”
“好,这话我可以跟洋人说。担保呢?”
“阜康既然不便担保,那就只有请左大人自己出面了。”“左大人只能出面来借,不能做保人。”
“这就难了!”胡雪岩灵机一动,“请协饷的各省督抚做保,先出印票,到期向各少藩司衙门收兑。这样总可以了吧?”“不见得!不过总是一个说法。”古应春又说,“照我看,各省督抚亦未见得肯。”
“这一层你不必担心,左大人自然做得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花样,他最擅长。”
“好的。只要有把握,就可以谈了。”古应春说:“我想,请吃饭不妨摆在后面;我先拿汇丰的大板约出来跟小爷叔见个面,怎么样?”
“大板”是“大老板”的简称;洋行的华籍职员,都是这样称他们的“洋东”。汇丰的“大板”麦林,胡雪岩也曾会过,人很精明,但如上海人所说的很“上 路”,凡事只要在理路上,总可以谈得成功。所以胡雪岩欣然表示同意。不过还有些话要交代明白。
“老古,”他说,“我的情形本来瞒不过你;这年把你兼了汇丰的差使,对我个人的情形有些隔膜了。我如今是个‘空心大老倌’,场面扯得太大,而且有苦难 言。福建这面,现银接济跟买军火的垫款,通扯要亏我二三十万;浙江这面,代理藩库的帐,到现在没有结算清楚。有些帐不好报销,也不好争,因为碍着左大人的 面子;善后局的垫款,更是只好摆在那里再说。这样扯算下来,又是二三十万,总共有五十万银子的宕帐在那里,你说,怎么吃得消?”
“有这么多宕帐!”古应春吃了一惊,“转眼开春,丝茶两市都要热闹;先得大把银子垫下去。那时候,小爷叔,阜康倘或周转不灵,岂不难看?”
“岂但难看?简直要命!”胡雪岩紧接着又说,“说到难看,年内有件事铺排不好,就要显原形。我是分发福建的道员,本不该管浙北的盐务;不过浙江总算闽 浙总督管辖,勉强说得过去。如今我改归陕甘总督差遣了,将来必是长驻上海,办西北军火粮饷的转运;浙北盐务,非交卸不可。要交卸呢,扯了十几万的亏空,怎 好不归清?”
“这就是说,年内就要十几万才能过门。”
“还只是这一处;其他还有。一等开了年,阜康总要五十万银子才周转得过来。如果这笔借款成功,分批汇解,我可以先用一用;一到明年夏天,丝茶两市结束,货款源源而来,我就活络了。”
古应春松了口气。“好!”他毅然决然地说,“我一定想法子,拿这笔借款弄成功。”
“有你,一定可以成功。老古,我还有点意思,说给你听,第一,这件事要做得秘密,千万漏不得一点风声,不然,京里的‘都老爷’奏上一本,坏事有余。我告诉你吧,这个做法连左大人自己都还不知道——。”
此言一出,古应春大为诧异,“那末,”他忧虑地说,“到谈成功了,如果左大人说‘不行’,那不是笑话!”“你放心!决不会闹笑话,我有十足的把握,他会照我的话做。”
“好!再说第二件。”
“第二件,我想托名洋商;其实,有人愿意放款,也不妨搭些份头,多赚几个利息。”
“这要看情形,如今还言之过早。”
“只要你心里有数就是。”胡雪岩说,“左大人的功名,我的事业,都寄托在这笔借款上了。”
为了保持机密,古应春将麦林约在新成立的“德国总会”与胡雪岩见面,一坐下来便开门见山地谈到正题。麦林相当深沉,听完究竟,未置可否,先发出一连串的询问。“贵国朝廷对此事的意见如何?”
“平定回乱在中国视为头等大事。”胡雪岩透过古应春的解释答说:“能够由带兵大臣自己筹措到足够的军费,朝廷当然全力支持。”
“据我所知,中国的带兵大臣,各有势力范围。左爵爷的势力范围,似乎只有陕西甘肃两省,那是最贫瘠的地方。”“不然。”胡雪岩不肯承认地盘之说,“朝 廷的威信,及于所有行省;只要朝廷同意这笔借款,以及由各省分摊归还的办法,令出必行,请你不必顾虑。”
“那末,这笔借款,为什么不请你们的政府出面来借?”“左爵爷出面,即是代表中国政府。”胡雪岩说,“一切交涉,要讲对等的地位;如果由中国政府出面,应该向你们的‘户部’商谈,不应该是我们在这里计议。”
麦林深深点头;但紧接着又问:“左爵爷代表中国政府,而你代表左爵爷;那就等于你代表中国政府。是这样吗?”
这话很难回答。因为此事,正在发动之初,甚至连左宗棠都还不知道有此借款办法;更谈不到朝廷授权。如果以讹传讹,胡雪岩便是窃冒名义,招摇辱国,罪名不轻。但如不敢承认,便就失去凭借,根本谈不下去了。
想了一会,含含糊糊地答道:“谈得成功,我是代表中国政府;谈不成功,我只代表我自己。”
“胡先生的词令很精彩,也很玄妙,可是也很实在。好的,我就当你中国政府的代表看待。这笔借款,原则是我可以同意;不过,我必须声明,在我们的谈判未曾有结论以前,你们不可以跟任何另一家银行去谈。”
“可以,我愿意信任你。”胡雪岩说,“不过我们应该规定一个谈判的限期;同时我也有一个要求,在谈判没有结果以前,你必须保守秘密。”
“那是彼此都应该接受的约束。至于限期,很难定规,因为细节的商谈,往往需要长时间的磋商。”
“好!我们现在就谈细节。”
这等于确定麦林是作了借款的承诺;连古应春都笑了,“小爷叔,”他说,“我看交涉是你自己办的好;我只管传译。
麦林很精明;也只有精明的人才能让他佩服。”
于是即时展开了秘密而冗长的谈判;前后三天,反复商议,几于废寝忘食。麦林原来就佩服精明的人,此时更为胡雪岩的旺盛企图心所感动;更为胡雪岩的过人的精力所压倒,终于建成了协议。
这一协议并未订成草约,亦未写下笔录,但彼此保证,口头协定,亦具有道义上的约束力量,决无翻悔。商定的办法与条件是:
第一、借款总数,关于一百二十万两;由汇丰银行组成财团承贷。
第二、月息八厘,付款先扣。
第三、由胡雪岩、古应春介绍华商向汇丰银行存款,月息明盘四厘、暗盘六厘。
第四、各海关每月有常数收入,各税务局多为洋人,因此,借款笔据,应由各海关出印票,并由各省督抚加印,到期向各海关兑取。
第五、自同治六年七月起,每月拔本二十万两,半年清偿。
这五条办法中,第三条是洋商与胡雪岩、古应春合得的好处,明盘四厘,暗盘六厘,即是中间人得二厘的佣金;这也就是说,洋商向中国人借了钱,转借与中国官场,四厘入,八厘出,所得四厘好处,各半均分。
至于印票必出自海关,是麦林坚决的主张。因为他虽相信胡雪岩与左宗棠,却不相信有关各省的督抚,到时候印票如废纸,无可奈何;而海关由洋人担任税务局,一经承诺,没有理由不守信用。
这在胡雪岩却是个难题,因为除江海关每月协解三万两,可以情商上海道先出印票以外,其余各海关并无协饷之责,就不见得肯出印票。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 法,就是奏明朝廷,每月由各省藩司负责将应解甘饷,解交本省海关归垫。
幸好协饷各省都有海关,每月闽粤两海关各代借二十四万;浙海关代借四十二万两;加上江海关本身应解的十八万两,共计一百零八万两,所缺只有十二万。胡 雪岩建议左宗棠要求湖北每月协饷两万,由江汉关出十二万两的印票,合成一百二十万整数。
这些办法,左宗棠完全同意;但等奏准,已在开春,丝茶两市方兴,正须放款,因而利息提高到一分三厘。这是从未有过的高利贷,于是流言四起,说胡雪岩从 中渔利;尤其是李鸿章一派的人,不但展开口头的攻击,而且亦有实际的破坏行动。
这个行动很简单,却很有效,就是策动江海关税务司拒绝出具印票。一关如此,他关皆然,几于功败垂成。
经过胡雪岩的巧妙斡旋,这笔大借款还是做成功了。是为中国借外债的开始;而左宗棠的勋业,以及胡雪岩个人的事业,亦因此而有了一个新的开始。但福者祸 所倚,“红顶商人”胡雪岩的结局,相当凄惨;种因亦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