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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渐赞美他夫人柔顺,是在报告订婚的家信里。方遯翁看完信,像母鸡下了蛋,叫得一分钟内全家知道这消息。老夫妇惊异之后,继以懊恼。方老太太其怪儿子冒失,怎么不先征求父母的同意就订婚了。遯翁道:“咱们尽了做父母的责任了,替他攀过周家的女儿。这次他自己作主,好呢最好没有,坏呢将来不会怨到爹娘。你何必去管他们?”方老太太道:“不知道那位孙小姐是个什么样子,鸿渐真糊涂,照片也不寄一张!”遯翁向二媳妇手里要过信来看道:“他信上说她‘性情柔顺’。”像一切教育程度不高的人,方老太太对于白纸上写的黑字非常迷信,可是她起了一个人文地理的疑问:“她是不是外省人?外省人的脾气总带点儿蛮,跟咱们合不来的。”二奶奶道:“不是外省人,是外县人。”遯翁道:“只要鸿渐觉得她柔顺,就好了。唉,现在的媳妇,你还希望对你孝顺么?这不会有的了。”二奶奶三奶奶彼此做个眼色,脸上的和悦表情同时收敛。方老太太道:“不知道孙家有没有钱?”遯翁笑道:“她父亲在报馆里做事,报馆里的人会敲竹杠,应当有钱罢,呵呵!我看老大这个孩子,痴人多福。第一次订婚的周家很有钱,后来看中苏鸿业的女儿,也是有钱有势的人家。这次的孙家,我想不会太糟。无论如何,这位小姐是大学毕业,也在外面做事,看来能够自立的。”遯翁这几话无意中替柔嘉树了二个仇敌;二奶奶和三奶奶的娘家,景况平常,她们只在中学念过书。
鸿渐在香港来信报告结婚,要父亲寄钱,遯翁看后,又惊又怒,立刻非常沉默。他跟方老太太关了房门,把信研穷半天。方老太太怪柔嘉引诱儿子,遯翁也对自由恋爱,新式女人发表了不恭敬的意见。但他是一家之主,觉得家里任何人丢脸,就是自己丢脸,家丑不但不能外扬,并且不能内扬,要替大儿子大媳妇在他们兄弟妯娌之间遮隐。他叮嘱方老太太别对二媳妇三媳妇提起这件事,叹气道:“儿女真是孽债,一辈子要为他们操心。娘,你气它干么?他们还知道要结婚,这就是了。”吃晚饭时,遯翁笑得相当自然,说:“老大今天有信来,他们到了香港了。同走的几位朋友里,有人要在香港结婚,老大看了眼红,也要同时跟孙小姐举行婚礼。年轻人做事总是一窝蜂似的,喜欢凑热闹。他信上还说省我的钱,省我的事呢,这也算他体恤咱们了,娘,是不是?”等大家惊叹完毕,他继续说:“鹏图凤仪结婚的费用,全是我负担的。现在结婚还要像从前在家乡那样的排场,我开支不起了。鸿渐省得我掏腰包,我何乐而不为?可是,鹏图,你明天替我电汇给他一笔钱,表示我对你们三兄弟一视同仁,免得将来老大怪父母不公平。”晚饭吃完,遯翁出坐时,又说:“他这个办法很好。每逢结婚,两个当事人无所谓,倒是傍人替他们忙。假如他在上海结婚,我跟娘不用说,就是你们夫妇也要忙得焦头烂额。现在大家都方便。”他自信这几句语,点明利害,儿子媳妇们不会起疑了。他当天日记上写道:“渐儿香港来书,去将在港与孙柔嘉女士完姻,盖轸念时艰家毁,所以节用省事也。其意可嘉,当寄款玉成其事。”三奶奶回房正在洗脸,二奶奶来了,低声说:“听见没有?我想这事不妙呀。从香港到上海这三四天的工夫都等不及了么?”三奶奶不愿意输给她,便道:“他们忽然在内地订婚,我那时候就觉得太突兀,这里面早有毛病。”二奶奶道:“对了!我那时候也这样想。他们几月里订婚的?”两人屈指算了一下,相视而笑。凤仪是老实人,吓得目瞪口呆,二奶奶笑道:“三叔,咱们这位大嫂,恐怕是方家媳妇里破记录的人了。”
过了几天,结婚照片寄到。柔嘉照上的脸差不多是她理想中自己的脸,遯翁见了喜欢,方老太太也几次三回戴上做活的眼镜细看。凤仪私下对他夫人说:“孙柔嘉还漂亮,比死掉的周家女儿好得多。”三奶奶冷笑道:“照片靠不住的,要见了面才作准。有人上照,有人不上照,很难看的人往往照相很好,你别上当。为什么只照个半身?一定是全身不能照,披的纱,抱的花都遮盖不了,我跟你打赌。吓!我是你家明媒正娶的,现在要叫这女人‘大嫂嫂’,倒尽了霉!我真不甘心。你瞧,这就是大学毕业生!”二奶奶对丈夫发表感想如下:“你留心没有?孙柔嘉脸上一股妖气,一看就是人上邪道女人,所以会干那种无耻的事。你父亲母亲一对老糊涂,倒赞她美!不是我吹牛,我家的姊妹多少正经干净,别说从来没有男朋友,就是订了婚,跟未婚夫通信爹都不许的。”鹏图道:“老大这个岳家恐怕比不上周家。周厚卿很会投机做生意,他的点金银行发达得很,老大跟他闹翻,真是傻瓜!我前天碰见周厚卿的儿子,从前跟老大念过书,年纪十七八岁,已经做点金银行的襄理了,会开汽车。我想结交他父亲,把周方两家的关系恢复,将来可以合股投资。这话你别漏出去。” 柔嘉不愿意一下船就到婆家去,要先回娘家。鸿渐了解她怕生的心理,也不勉强。他知道家里分不出屋子来给自己住,脱离周家以后住的那间房,又黑又狭,只能搁张小床。柔嘉也声明过,她不会在家庭里做媳妇的,暂时两人各住在自己家里,一面找房子。他们上了岸,向大法兰西共和国上海租界维持治安的巡警侦探们付了买路钱,赎出行李。鸿渐先送夫人到家,因为汽车等着,每秒钟都要算钱,见丈人夫母的礼节简略至于极点。他独自回家,方遯翁夫妇瞧新娘没同来,很不高兴,同时又放了心。鸿渐住的那间小屋,现在给两个老妈子睡,还没让出来,新娘真来了,连换衣服的地方都没有。老夫妇问了儿子许多话,关于新妇以外,还有下半年的职业。鸿渐撑场面,说报馆请他做资料室主任。遯翁道:“那末,你要长住在上海了。家里挤得很,又要费我的心,为你就近找间房子。唉!”至亲不谢,鸿渐说不出话。遯翁吩咐儿子晚上去请柔嘉明天过来吃午饭,同时问丈人丈母什么日子方便,他要挑个饭店好好的请亲家。他自负精通人情世故,笑对方老太太说:“照老式结婚的办法,一项轿子就把新娘抬来了,管她怕生不怕生。现在不成了,我想叫二奶奶或者三奶奶陪老大到孙家去请她,表示欢迎。这样一来,她可以比较不陌生。”三奶奶沉着脸,二奶奶说:“姐姐,你真是好脾气!孙柔嘉是什么东西,摆臭架子,要我们去迎接她!我才不肯呢。”二奶奶说:“她今天不肯来是不会来了。猜准她快要养了,没有脸到婆家来,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咱们索性等着双喜进门罢。我知道老大决不让我去的,你瞧他那时候多少着急。”三奶奶自愧不如,说:“老大虽然是长子,方家的长孙总是你们阿丑了。孙柔嘉赶养个儿子也没用。”二奶指头点她一下道:“他们方家有什么大家当在分,这个年头儿还讲长子长孙么?阿丑跟你们阿凶不是一样的方家孙子。老头子几个钱快完了,去年冬租就一个钱没收到。老大也三四个月不贴家用了,我看以后还要老头子替他养家呢。”三奶奶叹气道:“他们做父母的心全偏到夹肢窝里的!老大一个人大学毕业留洋,钱花得不少了,现在还要用老头的钱。我就不懂,他留了洋有什么用,别说比不上二哥了,比我们老三都不如。”二奶奶道:“咱们瞧女大学生‘自立’罢。”二人旧嫌尽释,亲热得有如结义姐妹(因为亲生姐妹倒彼此忌嫉的),孙柔嘉做梦也没想到她做了妯娌间的和平使者。
午饭后,遯翁睡午觉,老太太押着两个满不愿意的老妈子出空房间,二奶奶三奶奶陪小孩子睡觉。阿丑阿凶没人照顾,便到客堂里缠住鸿渐。阿丑问“大伯伯”要大伯母看,又玩皮地问:“大伯伯,谁是孙柔嘉?”阿凶距离鸿渐几步,光着眼吃指头,听了这话,拔出指头,刁嘴咬舌道:“‘孙柔嘉。’不可以说的,要说‘大娘’。大伯伯,我没有说‘孙柔嘉’。”鸿渐心不在焉道:“你好。”阿丑讨喜酒吃,鸿渐说:“别吵,明天爷爷给你吃。”阿丑道:“那末你现在给我吃块糖。”鸿渐说:“你刚吃过饭,吃什么糖,你没有凶弟弟乖。”阿凶又拔出指头道:“我也要吃块糖。”鸿渐摇头道:“讨厌死了,没有糖吃。”阿丑爬上靠窗的桌子,看街上的行人。阿凶人小,爬不上,要大伯伯抱他上去,鸿渐算账不理他,他就哭丧着脸,嚷要撒尿,鸿渐没做过父亲,毫无办法,放下铅笔,说:“你熬住了。我搀你上楼去找张妈,可是你上了楼不许再下来。”阿凶不愿意上去,指桌子旁边的痰盂,鸿渐说:“随你便。”阿丑回过脸来说:“刚走过一个人,他一只手里拿一根棒冰,他有两根棒冰,又舐一根。大伯伯,他有两根棒冰。”阿丑得意道:“他走到不知那儿去了,你看不见——大伯伯,你吃过棒冰没有?”阿凶老实说:“我要吃棒冰。”阿丑忙从桌上跳下来,也老实说:“我要吃棒冰。”鸿渐说,等张妈或孙妈收拾好房间差好去买,这时候不准吵,谁吵谁罚掉冰。阿丑问,收拾房间要多少时候。鸿渐说,至少等半个钟头。阿丑说:“我不吵,我看你写字。”阿凶吃够了右手的食指,换个左手的无名指尝新。鸿渐写不上十个字,阿丑道:“大伯伯,半个钟头到了没有?”鸿渐不耐烦道:“胡说,早得很呢!”阿丑熬了一会,说:“大伯伯,你这枝铅笔好看得很。你让我写个字。”鸿渐知道铅笔到他手里准处死刑断头,不肯给他。阿丑在客堂里东找西找,发现铅笔半寸,旧请客贴子一个,把铅笔头在嘴里吮了一吮,笔透纸背似的写了“大“字和“方”字,像一根根火柴搭起来的。鸿渐说:“好,好。你上去瞧瞧张妈收拾好没有。”阿丑去了下来,说还没呢,鸿渐道:“你只能再等一下了。”阿丑道:“大伯伯,新娘来了,是不是住在那间房里?”鸿渐道:“不用你管。”阿丑道:“大伯伯,什么叫'关系'?”鸿渐不懂,阿丑道:“你是不是跟大娘在学堂里有‘关系’的?”鸿渐拍桌跳起来道:“什么话?谁教你说这种话的?”阿丑吓得脸涨得比鸿渐还红,道:“我——我听见妈妈跟爸爸说的。”鸿渐愤恨道:“你妈妈混帐!你没有冰吃,罚掉你的冰。”阿丑瞧鸿渐认真,知道冰不会到嘴,来个精神战胜,退到比较安全的距离,说:“我不要你的冰,我妈妈会买给我吃。大伯伯最坏,坏大伯伯,死大伯伯。”鸿渐作势道:“你再胡说,我打你。”阿丑甭着头,鼓着嘴,表示倔强不服。阿凶走近桌子说:“大伯伯我乖,我没有说。”鸿渐道:“你有冰吃的。别像他那样。”阿丑听说阿凶依然有冰吃,走一来一手拉住他手臂,一手摊掌,说:“你昨天把我的皮球丢了,快赔给我,我要我的皮球,这时候我要拍。”阿凶慌得叫大伯伯解围。鸿渐拉阿丑,阿丑就打阿凶一下耳光,阿凶大哭,撒得一地是尿。鸿渐正骂阿丑,二奶奶下来了责备道:“小弟弟都给你们吵醒了!”三奶奶听见儿子的哭声也赶下来。两个孩子都给自己的母亲拉上去,阿丑一路上声辩说:“为什么大伯伯给他吃冰,不给我吃冰。”鸿渐掏手帕擦汗,叹口气。想这种家庭里,柔嘉如何住得惯。想不到弟媳背后这样糟塌人,她当然还有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自己简直不愿意知道,那句话现在知道了都懊悔。听过她们背后对自己的批判,死后受阎王爷问一生的罪恶,就有个自辩的准备了。一向跟家庭习而相忘,不觉得它藏有多少仇嫉卑鄙,现在为了柔嘉,稍能从局外人的立场来观察,才恍然明白这几年来兄弟妯娌甚至父子间的真情实相,自己如在梦里。
方老太太当夜翻箱倒箧,要找两件劫余的手饰,明天给大媳妇作见面礼。遯翁笑她说:“她们新式女人还要戴你那些老古董么?我看算了罢。‘赠人以车,不如赠人以言’;我明天倒要劝她几句话。”方老太太结婚三十余年,对丈夫掉的书袋,早失去索解的好奇心,只懂最后一句,忙说:“你明天说话留神。他们过去的事,千万别题。”遯翁怫然道:“除非我像你这们笨!我在社会上做了三十多年的事,这一点人情世故还不懂么?”明天上午鸿渐去接柔嘉,柔嘉道:“你家里比我们古板,今天去了,有什么礼节?我是不懂的,我不去了。”鸿渐说,今天是彼此认识一下,毫无礼节,不过他父亲的意思,要他们对祖宗行个礼。柔嘉撒娇道:“算你们方家有祖宗,我们是天上掉下来的,没有祖宗!你为什么不对我们孙家的祖宗行礼?明天我教爸爸罚你对祖父祖母的照片三跪九叩首。我要报仇。”鸿渐听她口气松动,赔笑说:“一切瞧我面上,受点委屈。”柔嘉道:“不是为了你,我今天真不愿意去。我又不是新进门的小狗小猫,要人抱了去拜灶!”到了方家,老太太瞧柔嘉没有相片上美,暗暗失望,又嫌她衣服不够红,不像个新娘,尤其不赞成她脚上颜色不吉利的白皮鞋。二奶奶三奶奶打扮得淋漓尽致,天气热,出了汗,像半溶化的奶油喜字蛋糕。她们见了大嫂的相貌,放心释虑,但对她的身材,不无失望。柔嘉虽然比不上法国剧人贝恩哈脱(Sarah Bernhardt),腰身纤细得一粒奎宁丸吞到肚子里就像怀孕,但瘦削是不能否认的。“双喜进门”的预言没有效验。遯翁一团高兴,问长问短,笑说:“以后鸿渐这孩子我跟他母亲管不到他了,全交托给你了——”方老太太插口说:“是呀!鸿渐从小不能干的,七岁还不会穿衣服。到现在我看他穿衣服不知冷暖,东西甜的咸的乱吃,完全像个孩子,少奶奶,你要留心他。鸿渐,你不听我的话,娶了媳妇,她说的话,你总应该听了。”柔嘉道:“他也不听我的话的——鸿渐,你听见没有?以后你不听我的话,我就告诉婆婆。”鸿渐傻笑。二奶奶和三奶奶偷偷做个鄙薄的眼色。遯翁听柔嘉要做事,就说:“我有句话劝你。做事固然很好,不过夫妇俩同在外面做事,‘家无主,扫帚倒竖’,乱七八糟,家庭就有名无实了。我并不是顽固的人,我总觉得女人的责任是管家。现在要你们孝顺我们,我没有这个梦想了,你们对你们的夫总要服侍得他们称心的。可惜我在此地是逃难的局面,房子挤得很,你们住不下,否则你可以跟你婆婆学学管家了。”柔嘉勉强点头。行礼的时候,祭桌前铺了红毯,显然要鸿渐夫妇向空中过往祖先灵魂下跪。柔嘉直挺挺踏上毯子,毫无下拜的趋势,鸿渐跟她并肩三鞠躬完事。傍观的人说不出心里惊骇和反对,阿丑嘴快,问父亲母亲道:“大伯伯大娘为什么不跪下去拜?”这句话像空房子里的电话铃响,无人接口。鸿渐窘得无地自容,亏得阿丑阿凶两人抢到红毯上去跪拜,险些打架,转移了大家的注意。方老太太满以为他们俩拜完了祖先,会向自己跟遯翁正式行跪见礼的。鸿渐全不知道这些仪节,他想一进门己经算见面了,不必多事。所以这顿饭吃得并不融洽。阿丑硬要坐在柔嘉旁边,叫大娘夹这样菜那样菜,差唤个不了。菜上到一半,柔嘉不耐烦敷衍这位讨厌侄儿,阿丑便跪在椅子上,伸长手臂,自己去夹菜。一不小心,他把柔嘉的酒杯碰翻,柔嘉“啊呀”一声,快起身躲,新衣服早染了一道酒痕。遯翁夫妇骂阿丑,柔嘉忙说没有关系 。鹏图跟二奶奶也痛骂儿子,不许他再吃,阿丑哭丧了脸,赖着不肯下椅子。他们希望鸿渐夫会说句好话,替儿子留面子。谁知道鸿渐只关切地问柔嘉:“酒渍洗得掉么?亏得他夹的肉丸子没滚在你的衣服上,险得很!”二奶奶板着脸,一把拉住阿丑上楼,大家劝都来不及,只听到阿丑半楼梯就尖声嚷痛,厉而长像特别快车经过小站不停时的汽笛,跟着号啕大哭。鹏图听了心痛,咬牙切齿道:“这孩子是该打,回头我上去也要打他呢。”
下午柔嘉临走,二奶奶还满脸堆笑说:“别走了,今天就住这儿罢——三妹妹,咱们把她扣下来——大哥,只有你,还会送她回家!你就不要留住她么?”阿丑哭肿了眼,人也不理。方老太太因为儿子媳妇没对自己叩头,首饰也没给他们,送她出了门,回房向遯翁叽咕。遯翁道:“孙柔嘉礼貌是不周到,这也难怪。学校里出来的人全野蛮不懂规矩,她家里我也不清楚,看来没有家教。”方老太太道:“我十月怀胎养大了他,到现在娶了媳妇,受他们两个头都不该么?孙柔嘉就算不懂礼貌,老大应当教教她。我愈想愈气。”遯翁劝道:“你不用气,回头老大回来,我会教训他。鸿渐真是糊涂虫,我看他将来要怕老婆的。不过孙柔嘉还像个明白懂道理的女人,我方才教她不要出去做事,你看她倒点头服从的。”
柔嘉出了门,就说:“好好一件衣服,就算毁了,不知道洗得掉洗不掉。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没管教的孩子。”鸿渐道:“我也真讨厌他们,好在将来不会一起住。我知道今天这顿饭把你的胃口全吃倒了。说到孩子,我倒想起来了,好像你应该给他们见面钱的,还有两个用人的赏钱。”柔嘉顿足道:“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我家里没有这一套,我自己刚脱离学校,全不知道这些奶奶经!麻烦死了,我不高兴做你们方家的媳妇了!”鸿渐安慰道:“没有关系,我去买几个红封套,替你给他们得了。”柔嘉道:“随你去办罢,反正我有会讨你家好的。你那两位弟媳妇,都不好对付。你父亲说的话也离奇;我孙柔嘉一个大学毕业生到你们方家来当不付工钱的老妈子!哼,你们家里没有那么阔呢。”鸿渐忍不住回护遯翁道:“他也没有叫你当老妈子,他不过劝你不必出去做事。”柔嘉道:“在家里享福,谁不愿意?我并不喜欢出去做事呀!我问你,你赚多少钱一个月可以把我供在家里?还是你方家有祖传的家当?你自己下半年的职业,八字还未见一撇呢!我挣我的钱,还不好么?倒说风凉话!”鸿渐生气道:“这是另一件事。他的话也有点道理。”柔嘉冷笑道:“你跟你父亲的头脑都是几千年前的古董,亏你还是个留学生。”鸿渐也冷笑道:“你懂什么古董不古董!我告诉你,我父亲的意见在外国时得很呢,你吃的亏就是没留过学。我在德国,就知道德国妇女的三K运动:教堂、厨房、保育室(Kirche, Kneche, Kinder)——”柔嘉道:“我不要听,随你去说。不过我今天才知道,你是位孝子,对你父亲的话这样听从——”这吵架没变严重,因为不能到孙家去吵,不能回方家去吵,不宜在路上吵,所以舌剑唇枪无用之地。无家可归有时简直是桩幸事。
两亲家见过面,彼此请过客,往来拜访过,心里还交换过鄙视。谁也不满意谁,方家恨孙家简慢,孙家厌方家陈腐,双方背后都嫌对方不阔。遯翁一天听太太批评亲家母,灵感忽来,日记上添上了精彩的一条,说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两家攀亲要叫“结为秦晋”:“夫春秋之时,秦晋二国,世缔婚姻,而世寻干戈。亲家相恶,于今为烈,号曰秦晋,亦固其宜。”写完了,得意非凡,只恨不能送给亲翁孙先生赏鉴。鸿渐跟柔嘉左右为难,受足了气,只好在彼此身上出气。鸿渐为太太而受气,同时也发现受了气而有个太太的方便。从前受了气只好闷在心里,不能随意发泄,谁都不能够像对太太那样痛快。父母兄弟不用说,朋友要绝交,用人要罢工,只有太太像荷马史诗里风神的皮袋,受气的容量最大,离婚毕竟不容易。柔也发现对丈夫不必像对父母那样有顾忌。但她比鸿渐有涵养,每逢鸿渐动了真气,她就不再开口。她仿佛跟鸿渐抢一条绳子,尽力各拉一头,绳子迸直欲断的时候,她就凑上几步,这绳子又松软下来。气头上虽然以吵嘴为快,吵完了,他们都觉得疲乏和空虚,像戏散场和酒醒后的心理。回上海以前的吵架,随吵随好,宛如富人家的饭菜,不留过夜的。渐渐的吵架的余仇,要隔一天才会消释,甚至不了了之,没讲和就讲话。有一次斗口以后,柔嘉半认真半开顽笑地说:“你发起脾气来就像野兽咬人,不但不讲理,并且没有情份。你虽然是大儿子,我看你父亲母亲并不怎么溺爱你,为什么这样使性?”鸿渐抱愧地笑。他刚才相骂赢了,胜利使他宽大,不必还敬说:“丈人丈母重男轻女,并不宝贝你,可是你也够难服侍。”
他到了孙家两次以后,就看出来柔嘉从前口口声声“爸爸妈妈”,而孙先生孙太太对女儿的事淡漠得等于放任。孙先生是个恶意义的所谓好人——无用之人,在报馆当会计主任,毫无势力。孙太太老来得子,孙家是三代单传,把儿子的抚养作为宗教,打扮得他头光衣挺,像个高等美容院里的理发匠或者外国菜馆里的侍者。他们供给女儿大学毕业,已经尽了责任,没心思再料理她的事。假如女婿阔得很,也许他们对柔嘉的兴趣会增加些。跟柔嘉亲密的是她的姑母,美国留学生,一位叫人家小孩子“你的Baby”,人家太太“你的Mrs”那种女留学生。这种姑母,柔嘉当然叫她Auntie。她年轻时出过风头,到现在不能忘记,对后起的女学生批判甚为严厉。柔嘉最喜欢听她的回忆,所以独蒙怜爱。孙先生夫妇很怕这位姑太太,家里的事大半要请她过问。她丈夫陆先生,一脸不可饶恕的得意之色,好谈论时事。因为他两耳微聋,人家没气力跟他辩,他心里只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愈加不可理喻。夫妇俩同在一家大纱厂里任要职,先生是总工程师,太太是人事科科长。所以柔嘉也在人事科里找到位置。姑太太认为侄女儿配错了人,对鸿渐的能力和资格坦白地瞧不起。鸿渐也每见她一次面,自卑心理就像战时物价又高涨一次。姑太太没有孩子,养一条小哈巴狗,取名Bobby,视为性命。那条狗见了鸿渐就咬;它女主人常说的话:“狗最灵,能够辨别好坏。”更使他听了生气。无奈狗以主贵,正如夫以妻贵,他不敢打它。柔嘉要姑母喜欢自己的丈夫,常教鸿渐替陆太太牵狗出去撒尿拉屎,这并不能改善鸿渐对狗的感情。
鸿渐曾经恶意地对柔嘉说:“你姑母爱狗胜于爱你。”柔嘉道:“别胡闹”——又加上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她就是这个脾气。”鸿渐道:“她这样喜欢跟狗做伴侣,表示她不配跟人在一起。”柔嘉瞪眼道:“我看狗有时比人都好,至少Bobby比你好,它倒很有情义的,不乱咬人。碰见你这种人,是该咬。”鸿渐道:“你将来准像你姑母,也会养条狗。唉,像我这个倒霉人,倒应该养条狗。亲戚瞧不起,朋友没有,太太——呃——太太容易生气不理人,有条狗对我摇摇尾巴,总算世界上还有件东西比我都低,要讨我的好。你那位姑母在厂里有男女职工趋奉她,在家里傍人不用说,就是侄女儿对她多少千依百顺,她应当满意了,还要养条走狗对她摇头摆尾!可见一个人受马屁的容量,是没有底的。”柔嘉管制住自己的声音道:“请你少说一句,好不好?不能有三天安静的!刚要好了不多几天,又来无事寻事了。”鸿渐扯淡笑道:“好凶!好凶!”
鸿渐为哈巴狗而发的感慨,一半是真的。正像他去年懊悔到内地,他现在懊悔听了柔嘉的话回上海。在小乡镇时,他怕人家倾轧,到了大都市,他双恨人家冷淡,倒觉得倾轧还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就是条微生虫,也沾沾自喜,希望有人搁它在显微镜下放大了看的。拥挤里的孤寂,热闹里的凄凉,使他像许多住在这孤岛上的人,心灵也仿佛一个无凑畔的孤岛。这一年的上海跟去年大不相同了。欧洲的局势急转直下,日本人因此在两大租界里一天天的放肆。后来跟中国“并肩作战”的英美两国,那时候只想保守中立;中既然不中,立也根本立不住,结果这“中立”变成只求在中国有个立足之地,此外全盘让日本人去蹂躏。约翰牛(John Bull)一味吹牛,“山姆大叔”(Uncle Sam)原来只是冰山(Uncle Sham);至于马克斯妙喻所谓“善鸣的法兰西雄鸡“(Gallic cock)呢,它确有雄鸡的本能——迎着东方引吭长啼,只可惜把太阳旗误认为真的太阳。美国一船船的废铁运到日本,英国在考虑封锁中国的军火。物价像得道成仙,平地飞升。公用事业的工人一再罢工,电车和汽车只恨不能像戏院子和旅馆挂牌客满。铜元镍币全搜刮完了,否则挤车的困难可以避免。生存竞争渐渐脱去文饰和面具,露出原始的狠毒。廉耻并不廉,许多人维持它不起。发国难财和破国难产的人同时增加,各不相犯;因为穷人只在大街闹市行乞,不会到财主的幽静住宅区去,只会跟着步行的人要钱,财主坐的流线型汽车是赶不上的。贫民区逐渐蔓延,像市容上生的一块癣。政治性的恐怖事件,几乎天天发生。有志之士被压迫得慢慢像西洋大都市的交通路线,向地下发展,地底下原有的那些阴毒暧昧的人形爬虫,攀附了他们自增声价。鼓吹“中日和平“的报纸每天发表新参加的同志名单,而这些“和奸“往往同时在另外的报纸上声明“不问政治”。
鸿渐回家第五天,就上华美新闻社拜见总编辑,辛楣在香港早通信替他约定了。他不愿找丈人做引导,一个人到报馆所在的大楼。报馆在三层楼,电梯外面挂的牌子写明到四楼才停。他虽然知道唐人“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好诗,并没有乘电梯。他虽然不知道但丁沉痛的话:“求事到人家去,上下的楼梯特别硬”,而走完两层楼早已气馁心怯,希望楼梯多添几级,可以拖延时间。推进弹簧门,一排长柜台把馆内人跟馆外人隔开;假使这柜台上装置铜栏,光景就跟银行,当铺,邮局无别。报馆分里外两大间,外间对门的写字桌畔,坐个年轻女人,翘起戴钻戒的无名指,在修染红指甲;有人推门进来,她头也不抬。在平时,鸿渐也许会诧异以办公室里的人,指头上不染墨水而指甲上染红油,可是匆遽中无心有此,隔了柜脱帽问讯。她抬起头来,满脸庄严不可侵犯之色,打量他一下,尖了红嘴唇向左一歪,又低头修指甲。鸿渐依照她嘴的指示,瞧见一个像火车站买票的小方洞,上写“传达”,忙上一看,里面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在理信。他唤起他注意道:“对不住,我要找总编辑王先生。”那孩子只管理他的信,随口答道:“他没有来。”他用最经济的口部肌肉运动说这四个字,恰够鸿渐听见而止,没多动一条神经,多用一丝声气。鸿渐发慌得腿都软了,说:“咦,他怎么没有来!不会罢?请你进去瞧一瞧。”那孩子做了两年的传达,老于世故,明白来客分两类:低声下气请求“对不住,请你如何如何”的小客人,粗声大气命令“小孩儿,这是我的片子,找某某”的大客人。今天这一位是属于前类的,自己这时候正忙,没工夫理他。鸿渐暗想,假使这事谋成了,准想方法开除这小鬼,再鼓勇气说:“王先生约我这时候来的。”那孩子听了这句话,才开口问那个女人道:“蒋小姐,王先生来了没有?”她不耐烦摇头道:“谁知道他!”那孩子叹口气,懒洋洋站起来,问鸿渐要片子。鸿渐没有片子,只报了姓方。那孩子正要尽传达的责任,一个人走来,孩子顺便问道:“王先生来了没有?”那人道:“好像没有来,今天没看见他,恐怕要到下午来了。”孩子摊着两手,表示自己变不出王先生。鸿渐忽然望见丈人在远远靠窗的桌上办公,像异乡落难遇见故知。立刻由丈人陪了进去,见到王先生,谈得很投机。王先生因为他第一次来,坚持要送他出柜台。那女人不修指甲了,忙着运用中文打字机呢,依然翘着带钻戒的无名指。王先生教鸿渐上四层楼乘电梯下去,明天来办公也乘电梯到四层楼再下来,这样省走一层楼梯。鸿渐学了乖,甚为高兴,觉得已经是报馆老内行了。当夜写信给辛楣,感谢他介绍之恩,附笔开顽笑说,据自己今天在传达处的经验,恐怕本报其他报道和消息不会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