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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几天,奥菲丽亚小姐把家里各个部门彻底整顿了一番,到处都整理得井井有条。可是她的这番苦功,就象西西弗斯(西西弗斯,希腊神话中一国王,因 生前作恶多端,死后打入地狱,被罚堆石上山。但堆到山顶后,石又滚下,如此反复不断,永无止境。)和丹奈斯诸女(丹奈斯诸女,(希腊神话)埃及国王埃及普 都斯之弟丹奈斯有五十个女儿,因杀害丈夫,死后都被罚在地狱中作苦役,注水于漏槽,如此永无休止(见荷马《奥德赛》第一章)。)的苦役一样,全属徒劳无 益。有一天,她感到灰心失望了,便对圣。克莱亚诉起苦来。
“这个家没有办法走上正轨。”
“的确没有办法,”圣。克莱亚说。
“这样无能的管理方法,这种浪费,这种混乱现象,我从来没有见过!”
“我相信的确是这样。”
“如果你是当家人,恐怕你听了就不会这样漠不关心了吧。”
“亲爱的姐姐,我不如痛痛快快跟你说穿了吧。我们做东家的分两个阶级:压迫阶级和被压迫阶级。我们这些脾气好而不喜欢采用严厉手段的人决心忍受种种不 便。如果我们为了自己享福,非得在家里蓄养这么一帮邋遢。懒散而愚昧无知的黑奴的话;那么,我们就不得不自食其果。我也见过少数本事特别高明的东家,不用 严厉手段,就能把黑奴管束得有条不紊。可是我不是这种人。因此,我早就拿定主意,凡事听之任之。我不愿让这些可怜鬼挨鞭子,被打得皮开肉绽,这一点他们都 明白。当然,他们也就知道大权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了。”
“可是,象这样没有时间观念,没有秩序,什么东西都没有个固定位置,这么乱七八糟地搞下去怎么行呢?”
“亲爱的佛蒙特,你们这些北极土人把时间看得太宝贵啦!对于时间多得不知如何打发好的人来说,它又有什么用处呢?至于秩序和制度,在我们这里,除了躺 在沙发上看书之外便无事可做;因此,早饭和晚饭早一小时或晚一小时,实在是无关紧要。就拿黛娜来说吧,饭不是做得挺好吗……汤。炖肉。烧鸡。点心。冰激凌 一应俱全……但这一切全是在那混乱不堪。漆黑一团的厨房里做出来的。她这种本事,我认为实在是了不起。可是,我的天哪!我们要是到厨房里去参观一下那种烟 雾迷漫。地下到处蹲着人的情况,做饭时那种东奔西跑。手忙脚乱的样子,恐怕就难于下咽了。我的好姐姐,别自寻苦恼吧。这比天主教徒的苦行还要难熬,而且毫 无益处。结果只会使你自己干怄气,同时把黛娜弄得晕头转向。随她自己怎么搞吧。”
“可是,奥古斯丁,你不知道厨房里有多乱哪。”
“不知道才怪呢!你以为我不知道擀面棍在她床底下,肉豆蔻磋子跟烟叶一起搁在她口袋里,糖碗有几十只之多,哪个角落里塞得都有;今天用餐巾洗碟子,明 天用的却是一块旧衬裙的布片吗?可是归根结蒂,她开出来的饭总算够体面。咖啡煮得总算很高明啊!你必须以衡量将军或是政治家的尺度来衡量她,应该看她的功 绩啊。”
“可是这种浪费……这种用度!”
“那好吧!把什么东西都锁起来,你自己管着钥匙,零敲碎打地发给他们,其余你什么都不问;……这并不是好办法。”
“我实在不放心,奥古斯丁。我总觉得这些佣人不够诚实。你能肯定他们都靠得住吗?”
奥菲丽亚小姐提出这个问题时,脸上表现出来的那种严肃而焦灼的神情,不禁使奥古斯丁放声大笑。
“啊,姐姐,这简直太妙了……诚实!居然还对他们存在这种指望呢!诚实!嗳!当然他们是不诚实的。他们为什么要诚实呢?他们怎么会诚实呢?”
“哎,你为什么不教育他们呢?”
“教育!废话!我应该如何教育他们呢?我象个教育别人的人吗?至于玛丽,如果我让她管理的话,她倒会精神勃勃的,非把庄园上的黑奴全给整死不可;可是她却整不掉他们的欺骗行为。”
“难道没有诚实的吗?”
“唔,偶尔也有个把天生来忠厚老实。靠得住的人,不管多么坏的影响也带不坏他。可是,你要知道,一个黑人从吃奶时起就感觉得到,就看得出来,除了用欺 骗手段以外,别无出路。对付自己的父母。主母以及和他一起游玩的少爷。小姐相处,只能欺骗。狡猾和欺骗变成了必不可少和不可避免的习惯。指望他不欺骗是不 公道的。他不应该为此而受到惩罚。至于诚实,黑奴处在那种依赖和半孩童的地位,无法使他们认识产权这个概念;同时,也无法使他懂得,东家的东西,不是他自 己的东西,即使他能弄到手也好。我实在看不出他们如何诚实得了。象汤姆这样的黑人真是……真是道德的奇迹!”
“那他们的灵魂将来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呢?”奥菲丽亚小姐问道。
“那可就与我无关了,”圣。克莱亚说。“我谈的只是这辈子的事。事实上,谁都知道,我们为了自己享福,在阳世早已把全部黑人出卖给魔鬼了,哪里还管他们在阴间的命运如何呢!”
“太可怕了!”奥菲丽亚小姐说。“你们真应该感到可耻才是!”
“我倒不以为然。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同路人多着呢,”圣。克莱亚说。“随大流的人一般都是这样。你睁开眼睛来看看世界上上上下下的人,到处都是这样: 下面的人肉体。灵魂和精神耗尽榨干,上面的人则坐享其成。英国是这样;到处都是这样。可是,仅仅由于我们跟他们在具体做法上略有出入,全世界的基督徒竟然 就对我们感到目瞪口呆,义愤填膺。”
“佛蒙特可不象这样。”
“嗯,不错,在新英格兰和各自由州里,情况确实比我们好些,这一点我承认。哎,铃声响了。好啦,姐姐,让我们把地域偏见暂时搁在一边,到外面吃饭去吧。”
向晚时分,奥菲丽亚小姐正在厨房里,听见有几个黑孩子嚷道,“天哪,蒲璐来了。还是那老样子,一路上唉声叹气的。”
这时,一个瘦长的黑妇人走进厨房来,头上顶着一篮烤面包和热面包卷。
“嗨,蒲璐!你来啦,”黛娜说。
蒲璐脸上的表情特别阴郁,说话的声音沉闷而烦躁。她把篮子放了下来,坐在地上,手肘搁在膝盖上说:
“唉,天哪!我巴不得死了才好呢!”
“你为什么想死呢?”奥菲丽亚小姐问道。
“死了可以少受点罪啊,”那妇人没有好气地答道,眼睛老盯着地板。
“谁叫你老喝得醉醺醺的。自寻烦恼呢,蒲璐?”一个漂亮的二代混血女仆说,一面摆弄着一双珊瑚耳环。
那妇人用阴沉而不友善的眼光瞅了她一眼。
“早晚你也会落到我这步田地的。我巴不得能亲眼看到那一天呢。到那时,你也会象我一样,老想借酒浇愁的。”
“得啦,蒲璐,”黛娜说,“让我们看看你的烤面包吧。这位小姐会给你钱的。”
奥菲丽亚小姐挑了二三十块烤面包。
“最上面那一层架子上的破罐里还有儿张票,”黛娜说。“嘿,杰克,爬上去取下来吧。”
“票?……什么票啊?”奥菲丽亚小姐问道。
“我们从她东家那里买好票,再用票买她的面包。”
“我一回去,他们就数我的钱和票,看我的零钱对不对;要是不对的话,他们就把我揍个半死。”
“活该,”那傲慢的女仆琪恩说。“谁要你拿人家的钱去喝酒呢?她就是这样,小姐。”
“我偏要喝……我不喝酒简直就活不下去了……喝醉了酒可以忘掉我的苦恼。”
“你偷东家的钱去喝酒,醉得不成个人样子,”奥菲丽亚小姐说。“你这样做实在太不对,太愚蠢了。”
“也许是这样,小姐;可是我还是要喝,是的,还要喝。咳,天哪!我巴不得死了才好呢!……真的,死了就不用再受罪了!”说完之后,那老太婆慢吞吞她。僵硬地站起身来,把面包篮顶在头上。可是,出门之前,又对那还在玩弄耳环的二代混血姑娘瞪了一眼。
“你在那里摇头摆尾地卖弄那双耳环,自以为漂亮得很,谁都瞧不上眼。哼,没有关系……将来你也会变成一个象我一样受尽折磨的苦命老婆子的。老天有眼, 准会有这么一天的。到那时,看你会不会喝呀,喝呀,喝呀,直喝到见阎王为止。到那时,你也是活该,哼!”那老太婆恶声恶气地哼了一声就往外走了。
“可恶的老畜生!”阿道尔夫骂道。他正在厨房里替东家准备剃胡子的热水。“如果我是她的东家的话,找还要狠点揍她呢。”
“恐怕你下不了这个手吧,”黛娜说。“她的背被打得真可怜……连衣服都穿不上。”
“我认为应该禁止这种下等人到大户人家来乱闯,”琪恩小姐说。“你觉得怎么样,圣。克莱亚先生?”她问阿道尔夫道,一面卖弄风情地甩了一下脑袋。
这里必须交代一下,阿道尔夫除了擅自使用东家其他东西之外,还经常使用东家的姓氏和地址。他在新奥尔良的黑人圈子里的正式头衔就是“圣。克莱亚先生”。
“我非常赞成你的意见,贝诺瓦小姐,”阿道尔夫答道。
贝诺瓦是玛丽。圣。克莱亚娘家的姓,琪恩是她的侍女。
“贝诺瓦小姐,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下,这双耳环是准备明天晚上参加舞会戴的吗?真迷人!”
“圣。克莱亚先生,你们男人的粗野无礼真不知要发展到什么地步!”琪恩说,一面又甩了一下她那漂亮的脑袋,甩得那双耳环直闪烁发光。“你要是再问的话,明天晚上我一个舞也不跟你跳了。”
“唉,别那么狠心嘛!我真想知道,你明天晚上是穿那件粉红色的薄纱衣裳去参加舞会吗?”阿道尔夫问道。
“你们在说什么?”萝莎问道。她是个机灵。辛辣。个子矮小的二代混血姑娘,这时正蹦蹦跳跳地从楼梯上下来。
“喏,圣。克莱亚先生太没有礼貌啦!”
“这是哪里说起,”阿道尔夫说。“请萝莎小姐说句公道话吧。”
“我知道,他一向是个鲁莽的家伙,”萝莎一面用一只脚平衡着身子,一面恶狠狠地瞅了阿道尔夫一眼。“他老是惹我生气。”
“,小姐们,小姐们,你们两个人这样围攻我,真叫人伤心死了,”阿道尔夫说。“总有一天早晨你们会发现我气死在床上的。那时,你们非给我偿命不可。”
“你听这可怕的家伙说的!”两位小姐不约而同地说,一面捧腹大笑起来。
“得啦……你们全给我滚出去!我不能让你们在厨房里瞎胡闹!”黛娜说;“围在一起碍手碍脚的!”
“黛娜婶不能去参加舞会,心里有气啦,”萝莎说。
“我才不愿去参加你们这种淡皮肤(指混血黑人,因为他们的肤色比较浅些。)舞会呢,”黛娜说;“装模作样地冒充白人。可是你们跟我一样,归根结蒂还是黑人啊。”
“黛娜婶每天往脑袋上搽油,把鬈发搽得硬梆梆的,想把它梳直呢,”琪恩说。
“可归根结蒂还是鬈头发啊,”萝莎说,一面恶意地把她光滑得象绢丝一样的头发甩了下来。
“哼!在上帝眼里,鬈头发跟别的头发不是一样吗?”黛娜问道。“我倒要请太太来评论一下,到底是你们这一对值钱呢,还是我这一个值钱。都给我滚出去,你们这两个贱货……不许在这里呆着!”
这时有两件事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一方面,圣。克莱亚在楼梯顶上问阿道尔夫:他去厨房里打剃胡子的水,是不是准备在那里呆一晚上;另一方面,奥菲丽亚小姐从饭厅里出来说:
“琪恩。萝莎,你们在这里鬼混些什么?快进去烫那几件细洋布衣服。”
刚才那卖烤面包的老太婆在厨房里和他们说话时,我们的朋友汤姆也在场。这时,他尾随她来到大街上,看见她慢慢向前走去,不时发出轻微的呻吟声。最后,她在一家门口停下来,把篮子放在阶梯上,整理一下肩上披着的那块褪色的旧头巾。
“我来帮你提篮子。送你一段路吧,”汤姆热情地说。
“干吗?”那老太婆说。“我不要人家帮忙。”
“你好象有病,或是有什么心事什么的,”汤姆说。
“我没有病,”那老太婆简洁地答道。
“我说,”汤姆诚恳地瞅着她说……“我想劝你把酒戒掉。你难道不知道,这样下去你连肉体带灵魂都会一起毁掉吗?”
“我知道我会被打入地狱的,”那老太婆赌气道。“用不着你来告诉我。我是坏人,又有罪,……死了马上就会被打入地狱的。咳,天哪,我巴不得现在就在地狱里才好呢!”说这番可怕的话语时,她神情阴郁。悲怆而十分认真。汤姆听了,不禁打了个寒战。
“啊,愿上帝宽恕你吧,苦命的老人家。你难道从来没有听人家说起过耶稣。基督吗?”
“耶稣。基督……他是什么人啊?”
“嗳,他就是救主啊,”汤姆说。
“我仿佛听人家讲起过救主。最后审判和地狱这些事。是的,好象听见过。”
“可是,难道没有人对你说过主耶稣爱我们这些可怜的罪人,而且为我们牺牲自己的性命吗?”
“那我可没有听见过,”那老太婆说。“自从我家老头子死了之后,再也没有人爱过我。”
“你是哪里长大的?”汤姆问道。
“肯塔基。有一个白人蓄养我,替他生孩子供应市场。孩子稍稍长成之后,立刻就拿去卖掉。后来,他把我卖给了一个黑奴贩子。我的东家就从那人贩子手里把我买下来了。”
“你为什么要染上喝酒这个坏习惯呢?”
“为了解脱我的痛苦啊!我到这里来以后,又生了一个孩子,心想这个孩子总可以留给我了,因为东家不是个人贩子。那小东西标致极了!太太起初似乎也很喜 欢他,那孩子从来不哭一声……长得又胖。又漂亮。可是太太病了,我不得不去侍候她;后来,我也发起烧来了,奶就断了。那孩子一天一天瘦下去,只饿得皮包骨 头。太太又不肯买牛奶给他喝。我告诉太太我没有奶了,太太不信。她说她知道,人家能吃的东西,我就可以喂他吃。于是那孩子就此一天一天消瘦下来,一天到晚 哭啊。哭啊。哭个不停,瘦得全身只剩下几根骨头。太太有点讨厌起来了,她说那孩子就是性子烈。她咒那孩子早点死,夜里不准我带他睡觉,她说就是由于孩子夜 里吵得我睡不着觉,弄得我什么活也干不了。太太叫我在她房间里睡。因此,我不得不把孩子放到一个小阁楼上去。有一天夜里,孩子在那里活活地哭死了。是真 的。后来,我就染上了酒瘾,喝醉了酒就听不见孩子的哭声了,真灵!我不喝不行了!就是打入地狱也得喝!老爷说我会被打入地狱;我对他说,我现在就已经是在 地狱里了。”
“唉,苦命的老人家!”汤姆叹道。“难道没有一个人告诉过你,主耶稣怎么爱你。怎么为你舍命吗?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耶稣会帮助你,使你最后进入天国。得到安息吗?”
“我象进天国的样子吗?”那老太婆道。“天堂不是白人进去的地方吗?你想人家会让我进去吗?我宁愿下地狱,离老爷和太太远一点,这样还好些,”她说。说毕,那老太婆又呻吟了一声,把篮子顶在头上,悻悻地走了。
汤姆转身闷闷不乐地走回家去。他在院子里遇到伊娃……头上戴着一个喇叭花花冠,高兴得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喂,汤姆,你回来啦?我真高兴,总算找到你了。爸爸要你把小马套好,带我坐那辆新的小马车出去兜风,”她拉住汤姆的手说。“噫,汤姆,什么事啊?……你的面孔这么严肃。”
“我心里很难过,伊娃小姐,”汤姆忧郁地说。“我这就去替你把马拉出来。”
“可是汤姆,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啊。我看见你跟那脾气古怪的蒲璐老婆婆说话来着。”
汤姆用简单而诚恳的言语把那老太婆的遭遇告诉了伊娃。她没有失声大叫,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哭,不象一般孩子那样。她的两颊显得很苍白,眼睛里浮起一层深沉而严肃的阴云。她两只手按着胸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