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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八八五年十月六日早晨,某县第二区警察分局长办公室里,走进来一个装束考究的青年人,报告说:他的东家,退役的近卫军骑兵少尉玛尔克·伊凡诺维奇·克里亚乌左夫,遇害身亡。青年人报告这件事的时候,脸色苍白,极其激动。
他双手不住发抖,眼睛里充满恐怖。
“请问,您是什么人?”警察分局长问他说。
“普塞科夫,克里亚乌左夫庄园的总管。农艺师和机械师。”警察分局长和证人们,会同普塞科夫一起来到出事地点,发现情况如下:克里亚乌左夫所住的厢房四周,围着一群人。
出事的消息犹如风驰电掣,传遍附近一带。正巧这天是节日,附近各村的人纷纷赶来,聚在厢房附近。到处是嘈杂声和谈话声。这儿那儿可以见到苍白而带着泪痕的脸。克里亚乌左夫的卧室房门,经查明是锁着的。房门里边,锁眼内插着钥匙。
“显然,坏人是从窗口爬进去,害死他的,”在检查房门的时候,普塞科夫说。
他们走进花园,卧室窗子正对着花园。窗子看上去阴森而凶险。窗上挂着绿色窗帘,褪了色。窗帘的一角略微往外掀起,这就使人看得见卧室里面。
“你们谁在窗口往里看过?”警察分局长问。
“没有人看过,老爷,”花匠叶弗烈木说。他是个身材矮孝头发灰白的小老头,带着退役的军士的脸容。“大家的腿打哆嗦,顾不上看了。”“唉,玛尔克·伊凡内奇,玛尔克·伊凡内奇①啊!”警察分局长瞧着窗口叹道。“我早就对你说过,你的下场好不了!
我早就对你说过,可怜的人,可你就是不听!放荡不会有好下场啊!”“这倒多亏叶弗烈木,”普塞科夫说,“要不是他,我们至今还蒙在鼓里呢。他头一个想起来事情有点蹊跷。今天早晨他来找我,说:‘为什么我们的东家睡这么久还没醒?他足足有一个星期没走出卧室了!’他对我说出这句话,就象迎头给我一斧子似的。……立刻有个想法在我心里一闪。……他从上星期六七就没露过面,而今天已经是星期日!七天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①玛尔克·伊凡诺维奇的简称。
“是啊,可怜的人,……”警察分局长又叹道。“挺聪明的人,又受过教育,心眼那么好。在朋友们当中,可以说,他是个数一数二的人。可他就是生活放荡,祝他升天堂吧!这我早就料到了!斯捷潘,”警察分局长转过身去对证人说,“你马上坐车到我家里去,打发安德留希卡去找县警察局长,向他报告一声!就说玛尔克·伊凡内奇给人害死了!你再跑到乡村警察那儿去。他为什么坐在家里纳福?叫他到这儿来!
然后你自己赶快去找法院侦讯官尼古拉·叶尔莫拉伊奇,①对他说,要他到这儿来!慢着,我来给他写封信。”警察分局长派人在厢房四周站岗守卫,给侦讯官写了封信,随后到总管家里去喝茶。大约十分钟以后,他坐在凳子上,一点一点地啃着糖块,把象烧红的煤块那么烫的热茶喝下去。
“是啊,……”他对普塞科夫说。“是埃……他是贵族,又是富人,……用品希金的话来讲,可以说是上帝的宠儿呢。
可是结果怎么样?一事无成!酗酒啊,放荡啊,……现在你瞧!……给人害了。”过了两个钟头,侦讯官坐着马车来了。尼古拉·叶尔莫拉耶维奇·楚比科夫(这是侦讯官的姓名)是个高大而结实的老人,年纪有六十岁,已经在他的行业里活动四分之一世纪了。他这个人是以为人正直、头脑聪明、精力充沛、热爱工作而在全县闻名的。同他一起来到出事地点的,还有跟他形影不离的同伴、助手和办事员玖科夫斯基。他是个高身量①尼古拉·叶尔莫拉耶维奇的简称。
的青年人,年纪在二十六岁上下。
“真会有这种事吗,诸位先生?”楚比科夫走进普塞科夫的房间里,匆匆同所有的人握手,开口说。“真会有这种事吗?
玛尔克·伊凡内奇出事了?给人害死了?不,这不可能!不可能!”“这事就是怪呀,……”警察分局长叹道。
“我的上帝啊!要知道,上星期五我还在达拉班科沃镇的市集上见过他!我跟他一起,不瞒你们说,还喝过酒呢!”“这事就是怪呀,……”警察分局长又叹道。
大家唉声叹气,心惊胆战,各人喝下一大杯热茶,然后往厢房走去。
“让开!”乡村警察对人群吆喝说。
侦讯官走进厢房,首先着手考察卧室的房门。原来那扇房门是松木做的,涂了黄油漆,没有损坏的痕迹。他们没发现特殊的表记,足以成为任何罪证的线索。他们就动手撬门。
“我请求闲人们走开,诸位先生!”房门经不住长久的敲击和劈砍,终于向斧子和凿子让步而打开后,侦讯官说。“我为侦讯工作的利益要求你们。……警察,不准把人放进来!”楚比科夫、他的助手和警察分局长推开房门,犹豫不决地一个跟着一个走进卧室里。他们的眼睛遇到如下一幅图景。
房间里只有一个窗子,窗旁放着大木床,上面放着很大的羽毛褥垫。揉皱的羽毛褥垫上放着揉皱的被子,乱成一团。枕头丢在地板上,蒙着花布的枕套,也揉得极皱。床前小桌上放着一个银怀表和一枚二十戈比银币。桌上还放着几根硫磺火柴。除了床、小桌和仅有的一把椅子以外,卧室里再也没有别的家具。警察分局长往床底下看一眼,瞧见二十来个空酒瓶、一顶旧草帽和一小桶白酒。小桌底下丢着一只皮靴,布满灰尘。侦讯官对房间扫了一眼,皱起眉头,涨红脸。
“那些坏蛋!”他嘟哝着,捏紧拳头。
“可是玛尔克·伊凡内奇在哪儿呢?”玖科夫斯基轻声问道。
“我请求您别打岔!”楚比科夫粗鲁地对他说。“请您检查地板!我办案以来,碰到这样的案情已经是第二次了。叶夫格拉甫·库兹米奇,”他转过身去,压低喉咙,对警察分局长说,“在一千八百七十年,我也办过这样一个案子。您一定记得吧。……就是商人波尔特烈托夫凶杀案。那情形也是这样。
那些坏蛋把他打死,然后从窗口把他的尸体拖出去了。
……
楚比科夫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到一边,小心地推一下窗子。窗子就开了。
“这个窗子开了,可见本来就没扣上。……嗯!……窗台上有痕迹,看见没有?这是膝盖的痕迹。……必是有人在这儿爬出去过。……应当仔细检查一下窗子。!薄霸诘匕迳厦环⑾质裁刺乇鸬亩鳎*”玖科夫斯基说。“既没有血迹,也没有抓痕。只找到一根点过的瑞典火柴。喏,这就是!我记得玛尔克·伊凡内奇不吸烟。在日常生活里他用硫磺火柴,从没用过瑞典火柴。这根火柴可以作为线索。
……”
“哎,……你就少说几句吧,劳驾!”侦讯官摇一摇手。
“他一个劲儿唠叨他那根火柴!我就受不了这种发热的头脑!
您与其找火柴,不如把床检查一遍。”
检查床以后,玖科夫斯基报告说:
“没有血迹,也没有别的什么斑点。……新撕破的裂口也没有。枕头上有牙齿樱被子上洒过一种液体,有啤酒的气味,论味道,也是啤酒的味道。……这张床总的看来,使人有根据认为床上发生过斗殴。”“就是您不说,我也知道发生过斗殴!谁也没问您斗殴的事。您与其找斗殴的痕迹,还不如,……”“这儿只有一只皮靴,另一只找不到。”“哦,那又怎么样?”“那就可见他是在脱皮靴的时候给人活活闷死的。他还没来得及脱另一只皮靴就……”“胡扯!……您凭哪一点知道他给人闷死的?”“枕头上有牙齿印嘛。枕头本身就揉得很皱,况且又扔在离床两俄尺半的地方。”“夸夸其谈,这个贫嘴!我们还是到花园里去好。您与其在这儿乱翻,还不如到花园里去检查一下。……这儿的事,没有您,我也能做。”侦讯人员走进花园里,首先着手考察草地。窗前的青草已经被人踩平。窗下沿墙的一丛牛蒡①也已经被人踩倒。玖科夫斯基在其中找到几根折断的小枝子和一小块棉絮。在上边的花头上找到几根很细的深蓝色毛线。
“他最近穿的一套衣服是什么颜色?”玖科夫斯基问普塞①一种带刺的野草。
科夫说。
“黄色的,帆布的。”
“好。可见外来的人穿着蓝色衣服。”
他掐下几个牛蒡的花头,细心地把它们包在纸里。这时候县警察局长阿尔契巴谢夫-司维斯达科夫斯基和医师丘丘耶夫来了。县警察局长同大家打过招呼,立刻去满足他的好奇心。医师却没同任何人打招呼,而且什么话也不问。他是个身量很高而又极瘦的人,眼睛凹进去,鼻子很长,下巴尖尖的。他在树墩上坐下,叹口气说:“塞尔维亚人又闹起来了!他们要怎么样呢?我不懂!唉,奥地利呀,奥地利!这都是你干出来的好事!”检查窗子的外部,毫无所获。可是,检查草地以及离窗子最近的灌木丛,倒为侦讯工作提供了许多有益的线索。比方说,玖科夫斯基在草地上发现一条又长又黑的地段,血迹斑斑,从窗口直通到花园深处,有几俄丈远。这条狭长地带在丁香花丛那边结束,那儿有一大滩深棕色的污迹。在花丛下找到一只皮靴,同卧室里找到的那只恰好配成一对。
“这是很久以前留下的血!”玖科夫斯基考察那些污斑,说。
医师听到“血”字,就站起来,懒洋洋地瞟一眼污斑。
“对,是血,”他嘟哝说。
“既然有血,可见他就不是闷死的!”楚比科夫恶狠狠地瞧着玖科夫斯基说。
“他们是在卧室里把他闷死的,可是抬到这儿,又怕他活过来,就拿一个尖东西扎他。花丛下面的血迹表明,他在那儿躺得相当久,因为他们在找东西,想法把他从花园里抬出去。”“哦,那么这只靴子呢?”“这只靴子进一步肯定了我的想法:他是在临睡以前脱靴子的时候遇害的。当时他已经脱掉一只靴子,至于另一只,也就是这只,他刚来得及脱掉一半。这只脱掉一半的靴子,等到他身体颠动和落地,就自己掉下来了。……”“好厉害的推想力,瞧瞧您!”楚比科夫冷笑一下说。“他讲得天花乱坠,天花乱坠!您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唠唠叨叨发空论?您与启发空论,不如取下点带血的青草来供化验用!”他们检查完毕,把调查的地点画下草图以后,就动身到总管家去写报告,吃早饭。吃早饭的时候,他们谈起话来。
“那怀表、钱和其余的东西,……都安然无恙,”楚比科夫第一个开口说。“这跟二乘二等于四一样清楚:这个凶杀案根本不是见财起意。”“这个案子是由有知识的人干出来的,”玖科夫斯基插嘴说。
“您根据哪一点得出这个结论?”
“那根瑞典火柴帮了我的忙,本地的农民至今还没学会使用这种火柴。只有地主们才使用这种火柴,而且也不是所有的地主都如此。顺便说一句,这个凶杀案不是由一个人干的,至少有三个人:两个人按住他,另一个人闷死他。克里亚乌左夫力气很大,凶手一定知道这一点。”“假定说,他睡熟了,那他的力气于他还有什么用?”“凶手到他那儿去,正赶上他脱皮靴。他在脱皮靴,那么足见他没睡觉。”“不用想入非非!您还不如吃饭的好!”“按我的想法,老爷,”花匠叶弗烈木把茶炊端到桌上来,说,“干这件坏事的不是别人,一定是尼古拉希卡。”“非常可能,”普塞科夫说。
“这个尼古拉希卡是谁?”
“他是东家的听差,老爷,”叶弗烈木回答说。“要不是他,还会是谁?他是个强盗,老爷!他又是酒鬼,又是色迷,只求圣母保佑,叫世上不要再有这种人才好!平时他总是给东家送酒去,他服侍东家上床睡觉。……不是他还是谁?再者,我斗胆禀告一声,老爷,有一回,他,这个混蛋,在小酒店里夸下海口,说要把东家打死。……这都是阿库尔卡惹出来的事,他们争夺一个娘们儿。……他姘上一个大兵的老婆。
……可是东家看中她,跟她亲近,得,他就……当然,冒火了。……现在他醉醺醺地倒在厨房里。他呜呜地哭,……假意说他为东家伤心。……”“确实,为阿库尔卡这种女人是很容易动肝火的,”普塞科夫说。“她是大兵的老婆,是个村妇,不过……。难怪玛尔克·伊凡内奇叫她娜娜。她也真有点象娜娜,……媚里媚气①的。……”“我见过她,……我知道,……”侦讯官说,拿出红手绢来擤鼻子。
玖科夫斯基涨红脸,低下眼睛。警察分局长用手指头轻①法国作家左拉所著长篇小说《娜娜》中的女主人公。
轻地叩着茶碟。县警察局长开始咳嗽,不知什么缘故打开皮包翻东西。看来只有医师一个人听到人家提起阿库尔卡和娜娜却无动于衷。侦讯官吩咐把尼古拉希卡带上来。尼古拉希卡是个身材瘦长的年轻小伙子,长鼻子上布满麻点,胸脯凹进去,穿着东家赏给他的旧上衣。他走进普塞科夫的房间,对侦讯官跪下去,匍匐在地。他脸上带着睡意,泪痕斑斑。他喝醉了,站也站不稳。
“你的东家在哪儿?”楚比科夫问他说。
“他给人害死了,老爷。”
说完这话,尼古拉希卡开始睒巴眼睛,哭起来。
“我们知道他给人害死了。可是现在他在哪儿?他的尸体在哪儿?”“听说他让人从窗子里拉出去,埋在花园里了。”“嗯!……我们的调查结果已经传到厨房里了。……真糟糕。小伙子,你东家遇害的那天晚上,你在哪儿?也就是说星期天晚上你在哪儿?”尼古拉希卡扬起头来,伸直脖子,想一想。
“不知道,老爷,”他说。“我当时喝醉酒,记不得了。”“Alibi!”玖科夫斯基小声说,冷笑,搓手。①“哦。那么,你东家窗子底下怎么会有血呢?”尼古拉希卡仰起头来,沉思不语。
“你快点想!”县警察局长说。
“我马上就想出来。那血是小事,老爷。我宰过一只鸡。
①拉丁语,被告声明在犯罪事件发生时本人实不在场的供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