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但是,人类对任何事物毕竟都能适应,照样生儿育女,人丁兴旺。这种新医疗方法,这一套修修补补、查这查那、搞预防注射等等已经成为我们共同生活中 得到承认的组成部分。在这套方法里,我们能够看到治好病人的艺术在今后的发展。说得更确切些,还不能说是治好病人的艺术,那样的艺术已经丧失了,正在取而 代之的最好叫做重新造人的艺术,它的目的不是把病人治好,病人已经不值得治好;要把病人重新造过,彻底翻新。如果病人的发动机不起作用,干脆装一个新的进 去。今天,每个人大体上都知道一点重新造人的外科手术在干些什么。取出一些骨头,装进新的,把琼斯先生身上一块块的皮肤移植到史密斯先生身上去。没有人愿 意彻底想想那些可怕的细节,也没有人愿意问问这样会引向什么地方去。然而,目标是够清楚的了。毫无疑问,目标一旦达到,认为这种手术可怕的一切想法都会一 扫而空。那类想法都不过是次要的、相对的,在绝对的真实中没有任何基础。章鱼显得可怕,而煮熟的龙虾却显得是美味佳肴。如果人们从未见过煮熟的龙虾,一场 晚宴上的全体宾客看到龙虾就会吓得站起来,失声叫喊着。
因此,看来这是可能的,随着重新造人的外科手术的胜利进展,一切恐怖感都会消逝。对那些装上假牙的人,我们已经非常习惯。对那些经过美容术修整面孔的人,我们正在习惯。要不了多久,对一位刚刚买到崭新的胃的朋友,我们也不会吓得躲开他了。
证据如下:
2000年的医疗
沃尔拉斯和卡彭特
“喂,我想把他彻底装修过。”那位很自信的太太对医生说。
她一边说,一边指着一个样子可怜的生物,那显然是她的丈夫。他无可奈何地坐在椅子上,怯生生地望着自己的妻子和医生。
女的是那种口若悬河、专横自信的角色,正是这种性格使得夫妻两人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男的是人们很熟悉的那种怕老婆的丈夫,脸上的表情就跟海象的脸一样怯弱,也有海象那样参差不齐、向两边垮下来的胡子。
“这事儿我可不知道。”他咕咕哝哝地说。
但是那位太太和那位医生都没有怎么注意他咕哝了一些什么。
“他身上的每一样差不多都需要换新的,”那女人说,“我一直跟他说,我要给他全换新的,送给他作为下个月的结婚纪念日礼物。到下个月,我们已经结婚25年啦!”
“25年啦!”医生说。
“当然,”那位太太咯咯地笑起来,“我们结婚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姑娘,他们老是叫我小小的玫瑰花苞咧!”
“对,对,”医生低声咕哝着。他心不在焉地望着这位太大,并没有真正看见她。医生也许是在想:岁月的消逝,一代一代人的变换,都不能改变这类女人,也不 能改变刚才那样的谈话。话说回来,医生也许不是在想这些事,他可能只是一直在想这个病例。像这种医生行业里称之为“一套完整工作”的手术,并不是每天都有 人来请卡彭特医生做的。装进一两根新骨头,装进一部分大脑或者换掉原来的胃,都是司空见惯的家常便饭。但是,把一个人从头到脚彻底改装仍然是不寻常的事, 也许还有点试验的味道。
“其实,”那位丈夫又开始说话了,“我还说不准是不是真正需要这样大动手术呢;其实,从我这方面来说……”
“得啦,约翰,”他的妻子插嘴说,“可别再让我听你的那一套啦!这是我的事,你莫管。手术费由我付,用我自己的钱,你不要多嘴。”
医生深思地注视着病人,他好像正在用眼睛给病人量尺寸。
“他身上还有很多我可以用的东西呢。”医生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位太大问道。
“嗯,比方说,他的脑袋,那就满不错嘛,我可以原封不动地照用。”
“他的脸不行!”那位太太说。
“呃,就说他的脸吧,在某种方式下也用得上。对身体组织不作根本改装也可以达到的效果会使你感到惊奇的。他的脸并不需要重新换过,而是需要更有生气,更有表情,更加机灵。你等着瞧吧,等我用电压两万伏左右的电流通过他的面部,那时你再来看他的脸会是什么样子吧!”
“喂,”那男人咕哝起来,“我还不能肯定我会喜欢这种做法。”
“你不会知道脸上通了电的,”医生说得很干脆,接着又说,“而且,我也看不出为什么不能用他的骨头架子,手和腿都不错嘛。”
女人摇摇头。
“他不够高。”她说。
“我个人的意见,”男的开始说。但他的妻子根本不听,只顾自己说下去:
“他需要派头。我们一道出去的时候,他显得太不神气了,我想要他比现在高得多。”
“很好,”卡彭特医生说,“那好办,我在他的腿骨上再接上六英寸就足够啦。他在桌子跟前坐下来的时候会显得稍微矮了一点,但关系不大。不过,为了手脚匀称,当然也要同时换过一双手。顺便问问,”医生想到了一个新主意,又加上一句,“你玩高尔夫球吗?”
“我玩不玩高尔夫球?”病人说;头一次流露出明显的活跃神态,“我难道还干别的?我天天都玩呢,不过说起来你不会相信,我在俱乐部里几乎要算是玩得最蹩 脚的啦。就说昨天吧,我想把球打进长洞,三下打了480码——正打到长洞周围的绿地①,可就在那儿陷住啦,又打了七下才打进去。七下呀!你会这样吗?”
①,高尔夫球每打一盘,要把球打进18个洞中,打的次数越少越好。长洞与前面的洞相距500码,绿地是长洞四周的一小片地区,上面的草经常加以修剪。
“我要告诉你,”医生说,“如果你有这样的感觉,在改换你的手脖子的时候,我可以对你玩高尔夫球帮一点忙。”
“嗨,要是你能做到这一点,我愿付1000美元,”那男人说,“你认为你能办到吗?”
“请等一会儿,”医生说。他走进了邻近的电话间。他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别人对他说了些什么,沃尔拉斯先生和他的妻子都听不到。不论是现在还是在理想 国,医疗手术的详情内幕都不像最后的成果那样高尚完美,经得起认真考察。不过,当电话打通的时候,如果有人听到了,他听到的就会是下面这一番对话:
“我是卡彭特医生。你们昨天弄到手的那个苏格兰高尔夫球职业球员怎么样了?都用完了吗?”
“等一下,医生,我来问问看……没有,他们说用掉的还不多。你是要他的大脑吧?”
医生笑了起来:“不,谢谢。我要的是他的右前臂。我这儿有位顾客,他肯出价1000美元。好。谢谢你。”
“没问题啦,”医生对那位丈夫说,“我可以给你装上一个高尔夫球调节器,哦,我想我们现在总可以马上动手了吧,呃?”
“还有一样,”那位妻子说,“我最希望你帮他改掉的就是这一样。约翰老是这样腼腆害羞,没有充分表现出自己的优点。”
“唉,算啦,算啦,琼!”男的直率地抗议说,“我并没有值得重视的优点。”
“晤,我想”,那女的继续说,“约翰是有人们称为‘自卑感’的毛病,这个词是这样说的吧?呃,你能不能对他的大脑搞点什么名堂,把他的自卑感搞掉呢?”
卡彭特医生微笑着说:
“自卑感不在他的大脑里,沃尔拉斯太太,和自卑感有关的是他的内分泌腺,要改变内分泌腺比什么都容易。调整倒有点困难,唯一的危险就是可能搞过了头,使得他由自卑变得有点自大。”
“那好嘛,”女的说,“那对他没有坏处,他正需要搞过头一点。”
以后接连好多个星期对沃尔拉斯先生进行“治疗”,如果对“治疗”中的细节老是说个不休,未免牛头不对马嘴。那些事只能写进医学技术书籍。哪怕就是现在, 我们宁可把那些事说得含糊一点。在未来若干代人中,对于重新造人的外科手术过程会要求保持更大的沉默。总之,用持续不断的麻醉来代替现在这种断断续续的麻 醉使这件事的面貌完全为之一变。恢复健康的过程本身也是在麻醉状态下进行的。病人——用更常见的名称来说是顾客——从进入过去叫做医院的“重新造人院”一 直到出院为止,本人一无所知。这样一位顾客宣称他“感到自己成了一个新人”,这句话所包含的意义比现在要丰富。
只要说出下面的情况就行了——在一两周内,沃尔拉斯太太接到医院来的电话说:“他的腿做好啦。”过不多久,医院又来电话问她:“怎样处理他的络腮胡子?你想把它保留下来呢,还是一劳永逸地彻底剃光呢?”
从最初见面的时候算起,大约过了六个星期,重新造过的约翰·沃尔拉斯走进卡彭特医生的办公室,医生在这种情况下一点也没有感到惊奇。因为沃尔拉斯先生前 后判若两人,实际上已经认不出来,所以医生毫无惊奇之感。医生现在看到的沃尔拉斯先生是一位高个子男人,挺直的身材几乎像一根垂直线,脸上刮得精光,一望 而知是焕然一新的硬邦邦的方下巴显示了男子汉的气概和果断。
“沃尔拉斯先生!”卡彭特医生最后总算认出了是谁,喊了起来。
“我就是,”那个人和医生握手,握得热情而有力,他说,“虽说这个名字不值一提,我并不喜欢这名字。”
“你的自我感觉如何?”医生问道。
“好,”沃尔拉斯说,“我刚从高尔夫球场出来。我一出院,第一件事就是到球场去。你知道吗,我不到40下就打完了一盘,其中四下就打进了长洞——你相信吗?——比标准打数还少一下咧。住院休息和治疗确实在我的手臂上产生了奇迹般的效果。”
“确实。”医生重复了他的话。
“不过,事实上,”沃尔拉斯继续说,“我想我对这种运动有天生的才能。你知道,头脑在高尔夫球运动中毕竟发挥着跟体力一样重要的作用啊。话说回来,我到这儿来并不是要谈这些,而是来谢谢你,还要麻烦你帮忙把结账的账单送给我——给我本人,你当然能理解这一点。”
“不过,我想,”卡彭特医生说,“沃尔拉斯太太不是说这笔钱要由她来付吗?”
“不行,”这位顾客笑了起来,“我可不是那种傻瓜。如果她付这笔钱,她对我就享有债权人的权利,从法律上来说是这样,你明白了吗?”
“哦,我懂,”医生说,“常有这样的事呢。再说,在你这种情况下,我本应该早就想到这一点的。”
“还不光是这一点呢,”沃尔拉斯点燃一支烟,说,“我到家里去过,见过她。天哪,卡彭特,那女人可真是个长舌妇呵!简直说个没完没了!事实明摆着,我不愿意再回到她那儿去啦。她谈个不休,要把我烦死的。”
“这么说,”医生说,“如果只是她的舌头的问题,我能够帮你把它弄短。”
“你能够,呃?”沃尔拉斯先生停顿了一会儿,好像稍微有点迟疑,然后继续用现在这种果断坚定的口吻说起话来。最近的24小时里,他已经习惯于用这种口气讲话了。
“不,不,现在已经为时太晚。无论如何我不想跟她在一块啦。事实明摆着,卡彭特,我已经安排好,要娶一位新太太。总而言之,我已经决定娶这个医院里的一 位护士。你去医院的时候可能已经注意到她,皮肤黑黑的,个子挺高。事实上,如果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就是稍微高了一点。”
“我可以把她弄短。”卡彭特咕咕哝哝说。
“弄短多少?”沃尔拉斯说,“不,我还是要让她就像现在这个样子。”
“你什么时候结婚呢?”医生问道。
“我还没决定呢?”沃尔拉斯回答说,“我想快啦!”
“当然啰,”医生说,“那位年轻的女士对这事也同样感兴趣啰?”
“我还没问过她呢,”沃尔拉斯说,“今天我可能就会向她提出来。不过,我先还得再去打一盘18洞的高尔夫球。嗯,再见,医生,别忘了账单。还有,你给我开账单的时候,麻烦你把我的名字改过来。从现在起,我不再叫约翰·沃尔拉斯,已经改成赫尔克里士·布尔拉史了。”①
①“赫尔克里士·布尔拉史”也是音义双关的象征性名字。“赫尔克里士”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布尔拉史”由“公牛”(bull)和“猛冲”(rush)两词组成,都表明力大与凶猛。
卡彭特医生是个认真思考的人,当这位顾客走后,他坐在书桌前,继续写他的即将脱稿的论文——《论恢复健康的外科手术可能有的局限性》。
赏析短评
杨江柱
加拿大杰出作家斯蒂芬·巴特勒·里柯克(1869—1944),出生于英国南部的乡村,七岁随父母移居加拿大。1903年,里柯克在美国芝加哥大学获哲 学博士学位,回加拿大后在麦克吉尔大学教政治经济学。他一面教学,一面从事文学创作,写过不少作品,其中有小说、剧本、回忆录和传记等。他的幽默讽刺小品 特别出色,以笑的语言针砭时弊,揭露批判社会。他的这类作品,饱含机智,将哲理渗透于形象之中,既使人发出会心的微笑,又引人深思,享有国际声誉。
《医生和那套古怪装置》是里柯克的代表作,可以说是一篇科学幻想讽刺小说。科学幻想的成分主要表现在对人的机体进行异体器官移植,70多年前作者的这番 “幻想”,如今已开始变为医学实践。而社会讽刺则主要表现在医生与患者及其亲属的人际关系上。作者用幽默的语言和丰富的想象来描绘西方世界中医生与病人的 关系,巧妙而辛辣地揭露了现代化社会把“人”变成了“物”:医生眼中的病人不再是有思想感情的活人,而是类似机器的一套装置。这篇作品,也无情地揭露了现 代社会中夫妻关系的冷酷,显示出一切都已商品化的异化情景。把科学幻想和社会讽刺结合起来,并不始于里柯克,美国早期作家纳·霍桑的作品在这方面已初露锋 芒,但里柯克在这方面作出了自己的独特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