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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重新踏入林中与田野,徘徊游荡。也许,欧文与粗俗的酒徒们共坐之时,那只精灵般翩然入窗的五彩蝴蝶真是一个精灵,前来召唤他重返自己超凡脱俗, 纯洁而理想的生活。也许他到阳光灿烂的地方去是为了寻找这个时常光顾的精灵,因为夏天已快过去,人们还是见他轻手轻脚朝降落的蝴蝶走拢去,看出了神。小东 西飞起来,他目光也随之而去,仿佛它空中的轨迹能指点一条上天堂的路。然而,他又恢复了反常的辛劳,巡夜人一看他百叶窗泄出的灯光就知道。他到底要干什 么?城里人对所有这些怪现象得出一条包罗万象的解释,欧文·沃兰疯了!对那些心地狭隘,头脑迟钝者来说,这种解释多么万应灵验——多么称心如意——对超乎 世情常规的不论什么东西,这种解释又何等方便!从圣保罗①时代直到我们这位可怜的小小的美之艺术家,相同的法宝,被用来解释所有聪明过人行事出众者的言行 中一切神秘莫测之处。就欧文·沃兰来说,城里人的判断也许没错。他大概是疯了,没人同情他——他与邻人之间有道鸿沟,从而挣脱了榜样的约束——仅此一点就 足以令他发疯。或也许他受到太多光华的感染,这光华与普通的日光相杂,使他像普通人一般目幻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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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保罗(SaintPaul,?—公元67?)耶稣门徒之一,广传基督教于当时诸国,被害于罗马。《圣经·新约》中之书信大多出于其手。原称扫罗(Saul),其纪念日为一月二十五日。
一天夜里,艺术家照习惯漫步归来,打开灯,照亮那件精巧的工件。这活计时常被打断,却总是继续进行,仿佛其中蕴含着他的命运。忽然,他吃了一惊,老彼 得·霍文顿进来了。欧文一见他心就一缩,世人当中他最可怕,因为但凡他清楚看到的一切,他都能敏锐地理解,而他不曾看到的东西便死也不肯相信。这一回,老 钟表匠只有几句和和气气的话。
“欧文,我的孩子,”他道,“明天晚上请一准上我家去。”
艺术家支支吾吾表示歉意。
“哦,你一定得去,”彼得·霍文顿说,“看在过去你曾是我家一员的份上。怎么,孩子!你不知道我女儿安妮已经跟罗伯特·丹福思订婚了么?我们备了餐便饭,庆祝庆祝这件事。”
“啊!”欧文道。
这小小的音节就是他全部的话。让彼得·霍文顿听来好不冷漠,无动于衷。然而,在可怜艺术家的内心,这却是被窒息的一声呐喊。他强抑自己,好似压下一个 邪恶的妖精。不过,老钟表匠未曾察觉,年轻人允许自己做了一次小小的发泄。他拿起正要干活的工具,又听任它坠落在那小小的机械装置上,这东西已花费它数月 心血,这下子被打得粉碎!
倘若爱情不曾夹在其它一切阻力当中,夺去欧文的巧手神工,他的故事也就不成其为奋力创造美的人们备受熬煎之生活的写照了。表面上,他不是个热烈追求的 情人,他强烈感情的发展变化都完全被限制于艺术家的想象当中。而安妮对此除了女性的直觉外,一无所知。但照欧文看来,这爱情却覆盖了他的全部生命。忘却当 初她无法作出任何深刻反应的事实,他坚持把安妮的形像与自己一切艺术上成功的美梦相连系。她就是自己崇拜的精神力量的化身,在她的圣坛上,他盼望献上一件 宝贵贡品。他当然欺骗了自己,安妮·霍文顿并不具备他的想象所赋予她的品质。他内心的安妮形象,正如那神秘的机械装置若能完成一样,都是他自己的造物。倘 若他爱情圆满,能明白自己的错误——倘若能使安妮投入他的怀抱,就能目睹她从天使蜕变为普通女人——这种失望没准儿能赶他回头,让他集中精力,追求自己唯 一尚存的目标。话说回来,若发现安妮果真如他想象,他的命运就会美仑美奂,只要从中利用些多余赘物,他就能造出许许多多美丽的东西,比他以往煞费苦心所造 的一切更有价值。可是,悲哀戴着假面来到他身旁。想到自己命中天使已被夺走,落入一名鄙俗粗笨的铁匠之手,而此人既不需要也不会欣赏她的宝贵作用——这才 是命运的乖戾执拗,令人生太荒唐,太矛盾,无须再抱别一种希望,也无须再担心别一种失落。欧文·沃兰被抢光了,只好目瞪口呆,傻傻干坐。
他大病一场,痊愈之后,瘦小单薄的身体长了一身从未有过的蠢肉。削尖的面颊圆了,纤细的小手,生就完成鬼斧神工的,变得比肥嘟嘟的婴儿手还丰满。脸上 一副小孩子神气,陌生人说不定忍不住会亲热地拍拍他的头——却又打住,纳闷这是个什么怪孩子。他仿佛已失去灵气,听任肉体植物般蓬勃生长。欧文·沃兰可不 是白痴,他能说会道,有条有理,颇像只废话篓子。人家真开始这样看他了,因为他老是不厌其烦高谈阔论以前看过的书上,那些机械制造的种种奇迹,如今才明白 全都是骗人的鬼话。他历数艾伯塔斯·马格纳斯制造的铜人,培根修士制造的铜头①,讲到近代自动化的小马车,说是给法国太子制造的;还有一种昆虫,能在耳边 嗡嗡叫,跟活苍蝇一样,其实不过是一种小巧的钢丝弹簧。还讲了个鸭子的故事,说它大摇大摆地走路,嘎嘎地乱叫,还能找食吃。不过,要是哪位老实人买了去做 大菜,会发现自己上当受骗,原来是只机械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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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培根修士指罗杰·培根(RogerBacon,1214—1294),英国哲学家,科学家,方济会修士。铜头故事请参看本书《胎记》注释。
“所有这些话,”欧文·沃兰道,“我现在才明白全是欺人之谈。”
接着,他又神秘兮兮地承认,自己一度想法不同。闲荡做梦的日子里,他曾以为用机械体现精神大有可能,再加上新的生命和运动,就可以生出自然母亲在万物 中想要达到,却从未下力气实现的理想的完美。然而,他对实现这个目标或这种打算本身,却没有明确的认识。
“如今我把这些都扔一边儿了,”他会说,“这都是年轻人自己搅得自己心乱的梦幻。如今我有点儿醒悟了,回头试想真可笑哩。”
可怜哟,可怜而堕落的欧文·沃兰!这些迹象表明,他已不再属于我们周围那个不可见的美好世界,他对无形的东西已失去信心。如今正像这类倒霉蛋所必然的 那样,以摈弃甚至能亲眼目睹的东西而得意,除了亲手能触摸的东西之外,一切都不肯相信。此乃这种人的大不幸,他们的精神逐渐凋萎消亡,只剩下更迟钝的理解 力愈来愈多地认同那些唯一能认识的东西。不过,欧文·沃兰的精神尚未枯萎也未消亡,只在沉睡。
他的精神如何再次苏醒,无案可查。也许麻木迟钝受到了剧痛的刺激,也许与昔日相同,蝴蝶飞来,在他头顶起舞,又给了他灵感——这种阳光生物总给艺术家 带来神秘的使命——以他过去生活的目的重新鼓舞他。不管是痛苦还是快乐流遍了他的血管,他的头一个冲动就是感谢上天,使他再度成为有思想,有想象,感觉最 敏锐的人。他已有许久不是这种人了。
“现在动手完成任务,从没感到这样浑身是劲。”他说。
然而,虽觉身强体壮,他也担心死亡会突然袭来,中断他的工作。于是便加倍努力奋斗。这种对死亡的担心在全身心投入崇高事业的人当中,十分常见。他们将 生命仅视为成功的一项必要条件。只要我们热爱生命是为了生命本身,就不怕失去它,一旦为了达到某种目标而渴望生命,才明白生命何其脆弱。但与这种不安全感 并存的,还有一种关键信念,那就是我们从事命中注定适合自己的工作时,死亡不会伤害我们,因为倘若完不成这份工作,全世界都会为之伤心。难道满怀改造人类 勃勃雄心的哲学家,鼓足勇气,行将吐出教化之言的时刻,会相信死亡将召唤他脱离实实在在的生命么?倘若他这样死去,长得令人厌倦的时光将逝去——整个世界 的生命犹如沙漏中的黄沙,一点一点坠落——才会有另一位哲人打算揭示早就可以晓谕世人的真理。但历史上许许多多例子表明,任何特定的时代,那些拥有最宝贵 精神的人们,照凡人眼光判断,往往过早夭折,得不到挥洒自己的空间,难尽自己尘世的使命。先知死去,麻木迟钝懒惰成性者却活了下来。诗人的歌才唱一半,便 去了天国,到凡人听不到的地方参加合唱队。画家——正如奥斯顿①——将自己的一半构思留在画布上,以其不完整的美让我们伤心,自己却用天堂的色彩,倘这么 说不失敬的话,来完成整幅画面。但更有可能的是,此生未竟之构想,任何地方也无法完成。人类种种宝贵计划如此频繁地半途而废只能证明,尘世的种种作为,无 论因虔诚和天才显得多么超凡入圣,其实全无价值,除了将精神付诸行动予以证明之外。在天国,所有普通的思想都比弥尔顿②的诗歌更崇高更动听。那么,他愿不 愿给他留在人间尚未完成的诗篇再添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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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奥斯顿(华盛顿·奥斯顿WashingtonAllston,1779—1843):美国画家、小说家、诗人。
②弥尔顿(约翰·弥尔顿JohnMilton(1608—1674),英国大诗人,著名长诗《失乐园》之作者。
还是回头来说欧文·沃兰吧。要达到他的生活目标,全看他运气好坏。且略过他长时间的紧张思考、满怀渴望的努力、精工细做的辛苦、劳心伤脾的焦虑、独自 庆祝成功的一瞬,让这一切都留在我们想象中。然后目睹一个冬夜,艺术家敲开罗伯特·丹福思的家门。在这儿,他看到铁匠魁梧伟岸的身躯被家庭生活熏陶的暖意 融融,温和安宁。还有安妮,如今已为人妇,感染不少丈夫朴素坚定的性格。但欧文·沃兰仍然相信,她具有更细腻的优雅,使她能成为力与美的解释者。碰巧老彼 得·霍文顿今晚也在女儿炉火旁做客,乍遇艺术家的目光,依然是那令人记忆犹新的敏锐、冷漠,还有挑剔。
“老伙计欧文!”罗伯特·丹福思跳起身,惯握铁条的大手,紧紧握住艺术家纤细的手指头。“到底上俺家来啦,够朋友的。俺还以为永恒运动给你弄昏了头,把往日的老交情全忘了呐。”
“见到你我们很高兴。”安妮少妇的面颊泛起红晕,“这么久不来看我们,哪像朋友呵。”
“嗨,欧文,”老钟表匠用发问打招呼,“你那美丽的小玩意儿怎么样啦?总算搞出来了吧?”
艺术家未即刻回答,却为地板上打滚的一个小人儿吃了一惊——这小家伙从广袤无垠中神秘走来,却这样健壮结实,像是用地球上最密实的物质构成。这前途无 量的小娃娃朝客人爬过来,用罗伯特·丹福思的话说,竖了起来,用一双极聪慧的眸子看着欧文。做母亲的不由得与丈夫交换一个自豪的眼神,但艺术家却被孩子的 目光弄得不安,觉得这娃娃与老彼得·霍文顿的神情何其相似,简直就是老钟表匠被缩小成为小孩的形状,又通过那双睁得老大的娃娃眼,重复着那个恶意的向题: ——
“那美丽的玩意呢,欧文?那美丽的玩意儿怎样啦?你搞成了么?”
“搞成啦,”艺术家眼中胜利的喜悦一闪,露出灿烂的微笑,却又浸透着深奥的思想,几乎有些悲哀。“是的,朋友们,是实话,我搞成啦。”
“真的!”安妮脸上又现出少女般的欢乐,“现在可以问问,这秘密到底是什么了吧?”
“当然,我来就为了揭开这个秘密的,”欧文·沃兰回答。
“你会知道,看到,摸到,并且拥有这个秘密!因为,安妮——要是我还能这样称呼我童年时代的伙伴的话——安妮,我做这个精神化的机械,这个体现和谐运 动与美的神秘东西,正是要送给你的新婚礼物。不错,它来的太晚些,可我们年龄越大,周围的东西越失去鲜艳的色彩,灵魂也变得越粗糙,所以就更需要美的精 神,只要——原谅我,安妮——只要你明白如何看重这件礼物,就永远不会觉得它来得太晚。”
他边说边掏出一只珠宝盒,是他亲手用乌木精雕而成,还镶嵌着美丽的珍珠花饰,表现一个小男孩在追逐一只蝴蝶,这蝴蝶在另一处化作长翅膀的精灵,飞向天 堂。而那男孩或少年,为赢得这美丽的蝴蝶,从强烈的愿望中获得极大的力量,从地上升起,飞入云端,又从云端直抵缥缈的太空。艺术家打开这只乌木盒,要安妮 把手指放在盒边,她照办了。但她几乎惊叫起来,因为一只蝴蝶突然闪着翅膀飞了出来,落在她的指尖上。那华丽的紫色翅膀金斑点点,忽闪忽闪上下拍动,仿佛展 翅欲飞。那柔和的灿烂辉煌,精致华丽,言语无法形容。自然界最理想最完美的蝴蝶在这儿实现了。不是大地花丛中飞来飞去稍纵即逝的小昆虫,而翩额飞翔在天堂 的草地上,供小天使和夭折婴儿的灵魂追逐戏耍的美丽造物。它翅膀上有一层密密的绒毛,清晰可见,耀眼的光亮透着灵性。炉火的光亮在这奇迹四周发着微光—— 蜡烛的光芒在它身上闪闪烁烁,但它分明有着自己的光辉,照亮了它所停留的手指和伸出的手,白色的光芒恰似一块宝石。它美妙绝伦,令人全然忘记了它的渺小, 即使它的翅膀大到直抵苍穹,给人心灵带来的欢乐慰藉也莫过于此。
“太美啦!太美啦!”安妮叫道,“是活的么?活的么?”
“活的?那当然,”她丈夫回答,“你以为凡人的本事能大到造出一只蝴蝶么?再说,随便哪个孩子夏天午后都能一下子逮到十几只,干嘛自讨麻烦去造一只呢?活的?当然是活的啦!不过,这只漂亮盒子倒肯定是俺们的朋友欧文做的,真给他挣足了面子。”
这时那蝴蝶又扇扇翅膀,动作栩栩如生,安妮吓了一跳,甚至有些害怕,因为不管丈夫怎么说,她自己还是无法肯定,这到底是活物,还是件奇妙的机械装置。
“是活的么?”她比先头更认真地再问一遍。
“你自己判断吧。”欧文·沃兰站在一旁,盯着她的脸。
蝴蝶此刻翩然升空,在安妮头顶盘旋,又飞到客厅深处,翅膀一扇一扇,发出星星似的亮光,清清楚楚。地板上的娃娃聪慧的目光追随着它。在屋里转了一圈,蝴蝶盘旋下降,又落到安妮手指上。
“可它到底是不是活的?”她再次惊呼。她手指抖得厉害,落在上面的华丽而神秘的蝴蝶只好靠翅膀来保持平衡。“告诉我,这东西是活的,还是你创造的呀?”
“干嘛要问是谁造的呢?既然它这么美?”欧文·沃兰回答。“活的么?是的,安妮,很可以说它有生命,因为它吸收了我的生命。在这只蝴蝶的秘密中,在它 的美丽中——不仅是外形,整个内部机体也同样美丽——体现了一个美之艺术家的智慧、想象、敏感、还有灵魂!是的,我创造了它,但是”——说到这儿他脸色一 变——“如今这只蝴蝶对我来说,已不是少年时代白日梦中,那遥遥望见的东西了。”
“不管怎么说,总是件漂亮玩意儿,”铁匠孩子似地咧嘴笑着,“不晓得它肯不肯委屈一下,落到我又大又笨的指头上?
安妮,把手靠过来些。”
照艺术家指点,安妮把指尖挨到丈夫的指尖上。稍候片刻,蝴蝶就从这只手指飞到那只手指上,拍拍翅膀,打算开始第二次相似的飞行,却又与头一次不尽相 同。它从铁匠结实的手指上升起,盘旋的圈子越来越大,直到天花板。在屋里绕一个大圈,又以波浪般起伏的动作回到起飞的原地。
“哎唷,真是鬼斧神工哪!”罗伯特·丹福思喊道,用他想得出的话表达由衷赞美。的确,要是他就此住口,任何言词更动听,观察力更强的人,也不见得能说 出更多。“俺可没这本事,俺认了。不过,这又有啥要紧?俺的大铁锤敲上一下,比咱朋友欧文浪费整整五年光阴造的这只蝴蝶,用处大得多嘛。”
这时,娃娃抬起小手,咿咿呀呀乱叫一气,看样子是想要这只蝴蝶做玩具。
同时欧文·沃兰瞟了安妮一眼,想知道她对丈夫关于美与实用之间谁更宝贵的看法是否赞同。她对他的亲切态度中,她凝视他亲手创造的奇迹,他精神的具体体 现时的那份惊异与赞美中,透着一种隐秘的蔑视——太隐秘,连她自己大概都没有意识到,只有艺术家这种本能的敏锐才能察觉。然而欧文在自己理想追求的后期已 经超脱,对这个发现不再感到难过揪心。他明白世人及代表世人的安妮无论对他如何赞美,也说不出最中肯的话,找不到最恰当的感觉,作为对一位艺术家的最好报 偿。而艺术家却以一件小小的玩意儿体现了一种崇高的精神——将俗物转化为精神的财富——终于以自己的作品表现了美。他并非直到最后一刻方才明白,一切高尚 行为的报偿只能从行为本身寻找,不然就会徒劳。不过,安妮和她丈夫,甚至彼得·霍文顿,都完全清楚此举实在了不起,多年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欧文·沃兰满 可以告诉他们,这只蝴蝶,这件小玩具,这件可怜的钟表匠送给铁匠新婚妻子的礼物,实际上是一件艺术珍品,连一国之君都愿意用荣誉和大笔财富来换它,并将它 视为自己举国上下珍宝之中最稀罕最美妙的宝贝。然而艺术家只笑了笑,没把这话说出口。
“爸爸,”安妮以为老钟表匠的赞赏许能使他往昔的徒弟开心,“快过来看看这只漂亮的蝴蝶吧。”
“咱们来瞧瞧,”彼得·霍文顿从椅子上起身,一脸冷笑。这神气总令人像他一样,对除了物质以外的任何事物都感到怀疑。“这是我的手指,让它落上来,等我挨到它就会更明白啦。”
但令安妮大为诧异的是,父亲的指尖刚挨到停着蝴蝶的她丈夫的手指,小昆虫就翅膀一搭拉,眼看就要栽到地板上。
连它翅膀上,身上那些灿烂的金斑——除非她眼睛会骗人——也为之暗淡,鲜艳的紫色蒙上了一层暗黑,铁匠手边一轮星星似的光彩渐渐暗下去,消失了。
“它快死了!快死了!”安妮慌得大叫。
“这东西做得精细,”艺术家若无其事,“我告诉你,它吸收了一种思想的精华——叫做磁力,或随便什么都成。一碰上怀疑与嘲笑,它细腻的感觉就会受折 磨,正如将自己的生命倾注在它身上的那个人,灵魂会受折磨一样。它已经失去了它的美丽,再过一会儿,它的机械性能就会受到无法弥补的破坏。”
“拿开您的手,爸爸!”安妮发出恳求,脸色煞白。“这是我的孩子,让蝴蝶停在他纯洁的小手上吧。也许,在那儿,它的生命会复兴,色彩会更明亮。”
她父亲苦笑一下,挪开他的手。蝴蝶顿时恢复了自在的运动,颜色也呈现出原先的光环,那轮星星般的光芒,这最微妙的特征,重现在它四周。起初,它从罗伯 特·丹福思身上转到孩子的小手上时,这光芒变得非常明亮,把小娃娃的影子都投到了墙壁上。而小娃娃照爸爸妈妈的样子,伸出胖胖乎乎的小手,看着蝴蝶扇动翅 膀,露出娃娃的天真喜悦。可是,这孩子脸上有种奇怪的精明,使欧文·沃兰感到他仿佛是老彼得·霍文顿的一部分,而且不过是把老头子死硬的怀疑部分地转变为 小孩子家的信任。
“这小淘气样子多聪明!”丹福思对妻子悄声道。
“从没见过谁家孩子这副模样,”安妮夸奖自己的孩子理由充分,远远胜过夸奖艺术家的蝴蝶。“小宝宝比咱们更明白这东西的秘密。”
蝴蝶与艺术家一样,好像意识到这孩子天性与它不完全相投,便时而发光,时而发暗,最后从小手上飞了起来,活泼轻盈,仿佛主人的精神赋予它的灵气,驱使 这个美丽的幻影情不自禁向上飞升,飞向一个更高的领域。倘若这儿没有障碍,它很可能飞上长空,变为不朽。可惜它的光辉只能在天花板上闪耀,精巧的翅膀撞到 了世俗的东西,几点光芒宛若星尘,落了下来,在地毯上发出微光。接着蝴蝶飞下来,没落到小娃娃手上,却被艺术家的手吸引。
“别这样!别这样!”欧文·沃兰喃喃地说,仿佛自己的造物听得懂他的话。“你已离开主人的胸怀,就不能再回来。”
蝴蝶犹豫一下,发出颤抖的光,挣扎一番,似要飞向孩子,落到他手指上,却又在空中盘旋不下。而那个力气十足,一脸外祖父精明神气的小娃娃,伸手猛一 下,就把它紧紧抓在手中了。安妮一声尖叫,老彼得·霍文顿爆发出一阵冷酷讥讽的大笑,同时铁匠用力掰开孩子的小手,只见掌心只剩下一小堆闪闪发光的碎片, 美的神秘已从中永远消失。至于欧文·沃兰,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自己一生心血的毁灭。然而这不是毁灭,因为他早已捕捉到了比这蝴蝶更崇高的东西。一旦艺术家奋 勇登攀,达到了美的崇高境界,他所创造的凡人肉眼能看到的那个美之象征,在他自己眼中便失去价值,而艺术家的精神,则在现实的欢乐中泰然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