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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翡儿戴着一项翎毛帽子,像是一只满是鸟儿的鸟窝,穿着一套洒金的青莲色衣裳,的确是有一点适合于她那副犹太女人面貌的近东装束。驮马乐骚配着身 上那条宽边镶滚的玫瑰色短裙,竟像是一个过于肥胖的孩子,一个肥胖的侏儒;至于“两条唧筒”的装束都奇怪得像是从古老窗帏中间剪下来的,上面的图案枝叶纷 披,都是十九世纪法国王室复辟时代的产物。
自从车仓里不单是自己几个人以后,这些贵妇人立刻表示了一种庄重的神情,并且开始谈起许多高超的事情来提高自己的地位。但是在鄱培克的 车站,上来了一个蓄着金黄大胡子的先生,他戴着许多金戒指和一条金链子,在自己座位的顶上放了好几个用漆布包成的包裹。他现出了一种滑稽家的和天真孩子的 神情。他施礼了,微笑了,并且轻松地发问了:
“这几位马丹调换防地吗?”
这问题在道伴里投下了一种使人感到尴尬的惭愧。然而马丹却终于恢复了庄重的神情,于是,为着争回集团的体面,
她干脆地答复道:
“您很可以讲点儿礼貌!”
他告罪了:
“请您原谅,我本想说调换修道院哟。”
马丹找不着什么有待答辩的理由,或者也许是满意于这种纠正,于是闭紧了嘴唇一面表示了一个庄重的敬礼。
这时候,这位坐在驮马乐骚和乡下老头儿之间的先生样的人,开始对着那三只从篮子里伸出脑袋的鸭子挤眉弄眼了;随后,在他觉得自己已经引动了他的观众的时候,就动手来格支这些鸭子的脖子,一面对它们发表许多滑稽言词来替大众解闷:
“我们离开了我们的小池塘!关!关!关!为的是去认识小铁叉和火光!关!关!关!”
这些可怜的家禽都扭开自己的脖子去逃避这种温存,使出可怕的气力,想从这个柳条的监狱里逃出来;后来忽然三位一体地迸出一阵表示危迫和 伤心的叫唤:“关!关!关!关……”这时候,一阵狂笑在这些娘儿们之间爆发了。她们俯下了身子向前伸着去看;大家发痴似地对于这些鸭子发生兴趣了;而那位 先生格外加倍使出了他的聪明而又罗嗦的手段。乐骚也来参加了,她从她邻座旅客的脚子上面俯下了身躯,吻着这三个牲口的脑袋。立刻每一个姑娘都要依次来吻它 们了;于是那位先生就让她们坐在自己的膝头上,颠着她们,拧着她们;陡然一下和她们用“你”字来做称呼了。那两个比他们的家禽更为惶骇的乡下人,都愣着迷 惑了的眼睛不敢动作一下,他们那种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一点儿微笑,没有一点儿颤动。
于是这位本以推销货物为业的先生,用闹着玩儿的手段提议拿几条吊裤子的背带送给这些贵妇人,接着就从包裹之中取下了一个打开了它。这原是一种诡计,包裹里装的是许多袜子吊带。
这些吊带,有些是用蓝绸子做的,有些是用粉红绸子做的,有些是用大红绸子做的,有些是用紫绸子做的,有些是用青莲绸子做的,有些是用闪 光的红绸子做的,都有一副用两个互相搂着的镀金爱神镶成的金属圈子。这些姑娘们都欢喜得叫起来了,随后都仔细观察这些样品,显然又被女性接触一种装饰物件 的天然慎重态度所拘束了。她们用眼色或者耳语来互相询问,也同样互相答复。而马丹呢,她摆弄着一双橙黄色的,舍不得丢下,这一双比其余的宽大些儿也庄严些 儿:的确是女掌柜的袜子吊带。
这位先生怀着一种念头等着,他说道:
“快点儿,我的小猫儿,应当试试这些东西。”
于是起了一阵风浪似的惊喜之声,接着,她们如同害怕什么强暴行为似地绷紧了自己的裙子。他呢,从容不迫地静候他的时机。他高声说道:
“各位不爱,我包好就得了。”随后又狡猾地说,“我可以送一副给那些来试吊带的,听凭自己挑选。”
但是她们都不愿意,很庄严,都重新竖直了自己的身子。然而“两条唧筒”因为他更换了提议像是都很扫兴了。尤其跷跷板佛洛娜,她受了欲望 的压迫,明显地有些迟疑。他催促她了:“快点儿来,我的孩子,拿点儿勇气出来吧;拿去吧,这双青莲色的,它和你的衣裳很配得上。”这一来,她打定主意了, 于是,撩起了自己的裙袍,露出了那两条勉勉强强箍在粗纱袜子里面像牧童一样的粗腿子。这位先生弯下了身子,在她的膝盖下边儿扣好了吊带的圈子,随后又扣好 了上边儿;接着轻轻地搔着这姑娘,使得她突然缩着身子一面迸出几声轻微的叫唤。到了系好了的时候,他送掉了这双青莲色的,又问:“轮到谁?”大家齐声叫 着:“轮着我!轮着我!”他从驮马乐骚着手了,因为她摆出了一双臃肿得不成形状的东西,那么滚圆一段儿,没有看见踝骨,正是拉翡儿所谓的“腿子香肠。”飞 尔南狄身上那两根健壮的柱子教这推销员目骇神移,她是受着了他的赞美的。至于犹太美人那双枯瘦胫骨就没有多少成绩了。老母鸡露绮思闹着玩儿,把裙子罩在这 位先生的脑袋上,于是,马丹为了制止这种不成局面的恶作剧,只好来干涉了。最后马丹伸直了自己的腿子,一双有脂肪又有筋肉的诺曼第种的漂亮腿子;于是这个 惊喜交集的推销员用献媚的姿势脱下了自己的帽子,以道地的法国骑士的身分来向这条可称领袖的腿肚子致敬了。
那两个在昏乱之中如同冻得发木的乡下人,都用一只眼睛从旁瞧着;并且他们简直像是两只鸡,以至于这个金黄长髯的汉子立起身来对准着他们的鼻子“格——格——里——格”像雄鸡似地啼了一声。于是这又重新激动了一阵狂欢的风暴。
这两个老年人带着篮子、鸭子和雨伞在木德乡下车了;接着大家听见了那妇人一面走一面向她丈夫说道:“这又是一些到该死的巴黎去的野鸡。”
这个爱开玩笑的推销员闹得太不像话了,使得马丹自认应当强硬地教他归复原位,后来他在卢昂下了车。她如同说教似地说道:“这够得教训我 们怎样和初次会面的人说话。”走到瓦塞尔,她们换车了,接着在下一站找着了约瑟甫·里韦先生,他正拉着一辆套着白马而且塞满着椅子的大车在那儿等候。
这木匠彬彬有礼地吻过了这些贵妇人,并且帮着她们爬上了车子。三个坐在靠后的椅子上;拉翡儿,马丹和他的兄弟坐着靠前的那些椅子;至于 乐骚,既然没有坐处,只好将将就就坐在高大的飞尔南荻的膝头上边;随后,大家起程了。不过,这匹矮而小的牲口的骤然而起的快走步儿,立刻那样怕人地教车子 颠簸起来,使得那些椅子都开始跳舞,使旅客们坐不稳定,使他们带着木偶的动作,害怕的脸儿,以及因为丧胆而起又被一阵更强烈的动荡所打断的叫唤向左右乱晃 了。她们攀着车子的两边了;帽子滑到脊梁上去了,盖着鼻梁了,或者压着肩头了;然而这匹白马始终一径跑着,挺起了脑袋,伸直了那一条不时打着臀部而光秃得 活像鼠尾的尾巴。约瑟甫·里韦,一只脚伸在车辕上,另一只屈在身躯下边,双肘高高地举起,拉着缰绳,喉管里不时吐出一种类乎母鸡召唤鸡雏的声音,使得那匹 矮而小的马竖起了双耳,并且加快了脚步。
碧绿的郊野从公路两侧展开了。正在开花的油菜四散地铺开了一幅黄澄澄的波动不息的大地毯,其中散出一阵清新强烈的香气,一阵被轻风带到 远处的沁入嗅官的甜香。在那些已经长大的裸麦丛里,许多矢车菊露出了浅蓝的小花朵儿,使得这些妇人都想去采,但是里韦先生却不肯停车。并且偶尔有一片像是 整个浇着鲜血的地里满开着红罂粟花。在那些被盛开的鲜花如此渲染的平原中间,那辆大车像是载着另一簇颜色更热烈的花被白马用快步拉着前进,它偶尔在一座农 庄的大树后面失踪,穿过了大树枝叶的掩蔽范围又显出它的影子,然后重穿过那些被红颜色或者蓝颜色点缀的黄黄绿绿的农作物,在日光下边载着那些光彩照眼的娘 儿们飞奔。在大家到了木匠的大门跟前的时候,已经是一点钟了。
她们都因为劳顿而不能支持了,都因为饥饿而面无人色了,自从动身以来一点儿什么也没有吃,里韦太太连忙迎上来,扶着她们一个一个下了 车,等她们一到地上就来拥抱;并且对于这位被她想做奇货看待的姑奶奶,她吻得更为巴结。大家在木匠工作室里吃着点儿东西,室里的工作器具早已为明天的筵席 而挪开了。
吃过一份炒鸡子儿,跟着是一份炸的肥肠包饺子,再浇上些烈性的苹果酒,于是全体皆大欢喜了。为了表示敬意,里韦拿着一只杯子碰过了杯, 而他的妻子照顾一切,下厨,上菜,撤菜,低声在每一个女客耳门边说:“这东西,您可合意?”无数竖在墙跟前的木板和许多扫到墙角落里的刨花散出一阵新出刨 的木头香味,一阵细木作里的香味,那种深入肺部的树脂气息。
大家问起了那女孩子,但是她早到礼拜堂里去了,只能在傍晚以后才得回来。
于是,这一行人为着参观本地风景而出门了。
那是一个被一条公路穿过的很小很小的市镇。十来所沿着那条唯一的街道而排列的房子庇荫了当地的商家:肉店,油盐作料店,细木作,咖啡 馆,皮匠店和面包店。礼拜堂在这样一条街道的尽头,被一座小小的公墓绕着;四棵种在门外的异常高大的菩提树盖住了整个礼拜堂。那是用燧石块儿砌成的,没有 任何艺术作风,并且顶着一座石板盖顶的钟塔。从礼拜堂再往镇外走过去,郊野又开始了,郊野是被一堆堆东罗西布的树丛所剖分的,树丛里藏着好些农庄。
里韦因为礼貌关系,尽管身着工人衣裳,却堂堂皇皇挽着他姊姊的臂膊散步。他妻子完全因为拉翡儿的金光耀眼的裙袍感到了惊讶,钻在拉翡儿和飞尔南荻二人之间,圆球样的乐骚同着老母鸡露绮思和疲倦而微跛的跷跷板佛洛娜,三个人跟在后面提起了快步。
镇上的居民都到门外来看了,孩子们停止了他们的游戏,一幅掀起的窗帏教人望见了一个戴着印花布小帽的脑袋;一个撑着拐杖而几乎失明的老 妇人,如同对着一列宗教游行会似地在胸前画着十字,并且每人都长久地用眼光追着这些来自遥远的城里的漂亮贵妇人,因为她们都来参与约瑟甫·里韦的女孩子第 一次领圣体礼,一阵不可估量的敬意集中在这细木匠的身上。
经过礼拜堂的前面,她们听见了孩子们的歌声:一阵由尖锐的小嗓子向天空高唱的《诗篇》;但是马丹阻止大家走进堂里去,免得打搅那些可爱的女孩子。
绕着郊野走了一周,又列举了那些主要财富,田地的收获量和家畜的生产量以后,约瑟甫·里韦才领了这一群妇人回到家里去安排。
地方是很狭小的,他们派定了每两个人住一个屋子。
这一回,里韦到工作室里的刨花上面去睡觉;他妻子和他的姊姊同床,而飞尔南荻和拉翡儿占住旁边的屋子,露绮思和佛洛娜都在厨房里的一铺 摊在地上的褥子上面睡觉,乐骚可以独自占住楼梯上面那间乌黑的小屋子,紧靠着一个小木阁儿的门边;那个领圣体的女孩子这天夜间就睡在小木阁儿里。
到了这女孩子回家的时候,就来了一阵“吻雨”扑到她脸上了:所有的娘儿们都带着那种温柔四溢的动作要来和她温存一番,这种装腔作势的职 业习惯,先头在客车里已经使她们和鸭子都吻过了。现在,每人都抱着她坐在膝头上,抚弄着她那些柔软的金黄头发;在突起而热烈的亲昵劲儿中间箍着她不肯放手 了。这个很聪明而又一心笃信宗教的女孩子,如同受着赦免令里的封锁一般,忍耐而又深思地任凭她们这样做。
白天里的光阴早教她们够受了,大家吃完夜饭之后就连忙去睡觉。那种像是具有宗教意味的漫无边际的田园寂静包在这个小小市镇的四周,真是 一种安宁得使人感动并且远达星群的寂静。姑娘们素来是和公共场所的喧闹晚会习惯了的,这时候睡熟了的乡村的无声休息使得她们彷徨起来。她们有点儿毫毛倒竖 了,然而并非由于天气冷,而是那种从骚动不安的心里而起的寂寞使得她们不寒而栗。
她们一到床上,就两个两个互相箍着来抵抗这种来自田园的宁静而且深沉的瞌睡的侵袭。但是驮马乐骚独自一人躺在黑的小屋子里而又不大惯于 空着臂膊睡觉,所以这时候竟感到受着一种空虚难堪的侵袭。她正在床上辗转不休,无法入睡,忽然听见了她脑袋旁边的隔板后面有一阵像是孩子哭泣的轻微呜咽之 声。她吃惊了,轻轻儿叫着,于是有一道断断续续的小声音答应她。这正是那个素来和母亲同睡的小女孩子,这时候在小木阁儿里面感到很害怕。
乐骚心花怒发了,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免得惊动了谁,再走去找那个孩子了。她引着她到自己的热烘烘的床上来,抱着她靠在自己的胸前吻着, 体贴入微地保护她,用种种夸大表情的爱抚裹住她,随后,自己宁静了,便也睡得着了。末了直到天明,这个预备领圣体的女信徒,始终把自己的脑袋紧贴在这个妓 女的精赤的胸脯上面。
一到5点钟。《早祷曲》的钟声从礼拜堂的小钟塔上连续地响着,惊醒了这些素来只能用睡到午前来补偿夜间疲乏的贵妇人。镇里的乡下人已经 都起来了。当地的妇女们都挨家挨户忙着,活跃地谈着,小心谨慎地捧着好些浆得硬挺挺的像是纸板般的麻纱短裙,或者好些非常长的蜡烛——烛的腰上箍着一个金 线流苏的绸结子,并且在抓手的地方刻着一圈花纹来做标识。已经高高升起的太阳,照着整个蔚蓝的天空,而地平线附近却留着一层略带淡红的色彩,像是一层被黎 明之光冲淡的色彩似的。许多群的母鸡在各自的门前闲走;不断地有一只黑颈金毛的雄鸡,抬起它的戴着朱冠的脑袋,拍着翅膀,并且迎风唱着它那种使得其他雄鸡 都跟着唱的嘹亮歌声。
好些车子从附近的村庄里来了,在各处的门口卸下了好些高大的诺曼第州的妇女们,她们身上都穿着深颜色的裙子,胸前都搭着一幅用古式银质装饰品扣住的围巾。男子们呢,都有新的方襟大礼服上面或者后襟长尾已经走样的绿呢的古老晚礼服上面罩着蓝布罩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