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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是在万马军中,那个盖世英雄的西楚霸王被十万汉军围困在垓下。众叛亲离的结果,现在是四面楚歌,灭亡就在旦夕。在这种绝境里,唯一对他忠贞不移的,便是那个随他转战十余年的妃子,温柔多情的虞姬。可是现在这一对英雄美人已到了最后生离死别的时候了。
当时绣着一株硕大梅花的绣幕缓缓地卷上时,你可看到在那连宵突围不成,现在倦极而卧的彪形大汉的身傍,徘徊着一个我见犹怜脆弱的女子。这时是月到中天,隐约可听出四周喊杀之声。在这个凄凉的军帐内,为让他休息一忽儿,她默默地走出帐外,时当初秋天气,眞是”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新秋光景……。“要不是国破家亡,这一番夜色该多值得留连。……她徘徊在月光之下,心乱如丝。这时后台的乐队奏出了幽怨的二黄南梆子。她清晰的唱道:”……大王爷,他本是,刚强成性,……屡屡地进忠言,他总不听……。“她不禁思潮起伏,愁爱交煎……。
忽然武场内敲起”东──仓“,接着便是一阵大锣大鼓,一阵楚歌声,敌人已杀进城来。她仓惶地逃入帐内,忙叫”大王──醒!“
那个余威犹在的项王,一觉醒来,知情势已到最后关头。现在他俩是被困在十万军中,项王所余数十骑耳!挟一个柔弱的虞姬一道突围,势所不能;撇她而去,于心何忍。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此情此景,纵然是西楚霸王,也不禁热泪盈眶,发出了哀鸣。那花脸紧紧地拉住她的手,悲壮的唱道:”十余年,说恩爱,相从至此,眼见的,孤与妳,就要分虽……。“但是在他身边那个依依不舍的小鸟,却仍然凝视着他,叫着”大……王……呀!“
也就在这一声里,不知道有多少个观众的手帕为之湿透了。
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你可看到兰芳由一个浪劲十足的杨玉环变成一个以身殉情的虞姬。这是人类性灵中相反的两面,但两个都达到了极端,没有这种天赋的人,是模拟不出的,而兰芳的秉赋中便蕴藏着人类性灵最高境界中的无数个极端。所以他无论模拟那一种女性美,都能丝丝入扣,达到最高峯。
那些只会”拥而狂探“(用沈三白语)的碧眼黄须儿,对我们以男人扮女人的旧剧摇头长叹,那只能怪他们自己浅薄;不就是他们所看非人。试问今日天下有几个女人,比我们的梅兰芳更”女人“?如果女性演起来,还没有我们男性的女人够劲,那凭什么女人要独霸女性的艺术。
你看那以”劈“、”纺“出名的梅郎女弟子,言慧珠、童芷苓,和五十多岁的师傅同时在上海登台,青不能胜于蓝,就是明证。
民国初年,北京女伶之禁大开,但是千百个女伶,就是这样地在兰芳面前垮下去了。一九一七年二十七万的北京观众把兰芳选为全国第一名旦。如在清末他就是”花国状元“了。
同年,那与我们有同好的日本人,重金礼聘,把兰芳接到东京去。在那辉煌灿烂号称远东第一的东京大舞台开幕典礼中第一个卷帘而出的不是旁人,正是我们的梅兰芳!
在日本几个月的勾留,六千万的日本人为他疯狂起来。本来事也难怪。须知那坐在第一号包厢内的皇后和公主们所穿的服饰,也不过是那被三万日本派往唐朝的留学生带回去的,长安市上妇女所穿的式样罢了,和我们长生殿内杨贵妃所穿出来的”宫样“如何能比。
男子不必提了。日本少女们则尤为之顚倒。盖日本女子本卽羡慕支那丈夫,兰芳一来正搔着痒处。她们被弄得如醉如痴。有的干脆痛快淋漓地写起情书来。那些芳子、蕙子们把兰芳哥哥叫得甜甜蜜蜜。梅郎返沪后,她们好多都丧魂失魄,整日价愁思睡昏昏。由于日本仕女对兰芳的爱慕,日本权贵于一九二四年,又把梅郎请去一次。东京不比纽约,梅氏在日本是可长期演唱的。但梅郎究竟不是樱花,东瀛何福消受。他之匆匆去来,眞是留得扶桑,薄幸名存。
日本归来后,不用说兰芳已是远东五万万人所一致公认的第一艺人了。但是就在兰芳东渡之前,他已是北京罕有的”阔佬“了。民国三、四年后,梅氏每天的收入是自五十元至一百元不等,至于千元一晚的特别演出还不在计算之列。外交宴会,绅商酬酢,几乎非有兰芳出演便不能尽欢。到北京游览的外籍游客非一访梅宅不能算到过北京。瑞典皇太子格斯脱(S. A. R. Prince Gustavus Adolpho),印度诗人泰戈尔均曾踵门造访。生意经最足的美国华尔街大亨,对梅氏也一掷千金无吝色。一九一九年美国一批银行家结队作北京之游,请兰芳演唱了三十分钟,他们便奉赠酬金美钞四千元。论钟点算这恐怕是世界上艺人收入的最高记录。那在一旁看得目钝口呆的美国穷文人苏格尔说这是千眞万确的,因为这个数目就是开这张支票的人告诉他的。须知那善于把”生意当生意做“(Business is Business)的美国大亨是最考究一分钱一分货的。如果无所获,他们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但是这时的梅兰芳没有因成功而自满,或是因多金而以富贵骄人。他孜孜不倦,勤于所习。在北京深居简出。外人在舞台之外,很少看到他。欧美画师,想替这位名人画一两张速写像也很难如愿,据说是因为梅郎羞怯,不愿多见生人。
他于练习本行技艺之外,也勤于习字画画。兰芳写得一手秀如其人的柳字;也能画几笔疏影横斜的梅花,出手都很不俗。
他不烟不酒,起居饮食甚有规律,私生活十分严肃。对他一举一动最好猎奇的欧美记者,也都说他没有沾染丝毫不修边幅的习惯(Bohemianism),并且和他接谈之后,大家都有个共同印象,说他像一个极有修养的青年学者。
不过兰芳究竟是一代风流人物,于两性之间,难免也有佳话流传。被动的不算,主动的则有他与余派须生,名坤伶孟小冬的恋爱故事,这是尽人皆知的。为此兰芳家庭中也曾闹倒过葡萄架。那为兰芳作伐的人,也因此在脸上被抓出个永志不忘的疤,这些。在兰芳出身的社会里,本是贤者不免的事,不必大惊小怪。
就在这样平凡而不平凡的生活里,兰芳在北京一年年地过下去。他的身价自然是与他底唱片一样,与日俱增。但在他底歌声里,世界和中国的政局,都有了沧桑之变。尤其是”北京王“的兴衰。短短的十来年内,他看过袁世凯、张勋、曹锟、吴佩孚、段祺瑞、冯玉祥……的此起彼伏。但每个北京王对他总都有着同样的爱护,兰芳对他们当然也无心拒客。至于后来人传说他与二张──张作霖、张宗昌──的特殊关系,则难免言过其实耳。
岁月不居,革命的浪潮终于冲到华北,北伐军于一九二八年进了北京。北洋军阀便连根结束了。北京改为北平以后,兰芳才第一次挣脱了与中央执政者的直接关系,其后他才逐渐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不再受达官贵人们操纵了。
国民政府定鼎南京之后,兰芳出国献艺之旧念复萌,于是乃正式筹备起来。为适应西方观众的嗜好;为启发他们对东方艺术的认识,兰芳的旧剧需要彻头彻尾的整理和改编,任务之繁重,自不待言。
而其中最重要的,却是要把中乐西谱,以便洋人按图寻声。北京大学音乐系的刘天华教授乃接受了这一项繁重的工作。经过一批中西乐家的长期合作,刘教授把兰芳的几支名歌都五线谱化了。西皮谱入F调,二黄谱入E调;南曲则谱入D调。一板三眼,自然是四分之四拍,……毋待多言。
不过皮黄唱起来,有好多地方是不拘拍节的;也可说是有眼无板吧。如摇板,散板,乃至倒板等伶人开口前,乐队的指挥──板鼓师──就挂起了云板。以双手打板鼓,随唱者声音的高下缓急无定。而唱者也可以尽量发挥天才,不受拍节的拘束,这是平剧上的优点之一,但是五线谱却无法谱出。还有如平剧中唱西皮慢板是中眼起,中眼落,而不起初板,这与五线谱的格律也有格格不入之处,……凡此,刘教授都别出心裁地把五线谱中国化了。然后再用中英文分别印出。另外北平的一些诗人学者名流几乎全部动员捧起场来。党国元老李石曾,和五四时代反对旧剧最力的新诗人刘半农,都特地撰文为国乐和旧剧辩护。在这一批新旧两派文艺学人的通力合作之下,这才把平剧眞正的国粹化了。
经过年余的筹备,兰芳终于一九二九年终,偕了二十一名同行,登轮赴美了。在上海欢送的也是一时名流硕彦。
纽约这边,由美国故总统威尔逊的夫人领衔,也组织了一个赞助委员会。这时太平洋两岸人仕都拭目以待这个东方艺术考验时日的到来。
沿途经过一番热烈的欢迎,兰芳一行,乃于一九三○年二月八日到了这五洋杂处的,世界上第一个繁华的大城──纽约。
兰芳抵纽约后,下榻于泼拉莎大旅馆(Hotel Plaza)。在这同时期来美的尚有日本及西欧各国的演员。但纽约的新闻界则对梅剧团较为注意,这不是因为他名震远东,也不是因为他后台有美国名流的赞助;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以”男人扮演女人“的”怪事“。
在一番例有的酬酢之后,梅剧团乃正式订于二月十七日于纽约百老汇第四十九街大戏院(The Forty-ninth Street Theater)上演。
在这纸醉金迷的纽约,这一考验眞是世界瞩目,除却巫山不是云,纽约人所见者多,一般居民的眼光,都吊得比天还高。好多美国亲华人仕,在兰芳上演前,都替他捏把汗。
在出演前两天,那一向自认为是一言九鼎的纽约时报,对兰芳的报导便吞吞吐吐。时报的两位剧评家厄根生(Brooks Atkinson)和麦梭士(Herbert L. Mathews)对兰芳在远东的成就曾加推崇,至于将来在纽约的前途他们都不敢预测。时报并以半瞧不起的口吻告诉纽约市民说,你们要看东方的戏剧,就要不怕烦躁,看躁了,朋友,你就出去吸几日新鲜空气……云云,又说梅氏扮成个女人,但是全身只有脸和两只手露在外面(Only face and hands free)。这显然是说看了纵横在海滩上十万只大腿还不过瘾的纽约人,能对这位姓梅的有味口吗?哼……
看这味儿,梅氏还未出台,这纽约的第一大报,似乎就已在喝倒彩。这一次是兰芳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把握的演出。他自己当然是如履薄冰,不敢乱作广告,在任何场合,他总是谦躬地说是来新大陆学习的。中国艺术虽然是博大精深,而他自己却是中国的末流演员,如演出成绩不好,那是他个人技艺太差所致。
二月十七日晚间,他在纽约正式上演了。这天还好算是卖了个满座。第一幕却由兰芳亲自出马。那是一出由”汾河湾“改编的”可疑的鞋子“(Suspected Slippers),是薛仁贵还窑后看见柳迎春床下一双男人的鞋子而疑窦丛生的故事。在那中国女译员杨秀报告了剧情之后,观众好奇的笑了一阵。
这是一个丈夫出去十八年还没有改嫁的中国女子的故事。那穿着个布口袋黄黄瘦瘦的中国女郎们,纽约人是看惯了的。这天晚间他们是好奇地在等待另一个黄黄瘦瘦中国女郎的出现。
戏院中灯光逐渐暗下来,一阵也还悦耳可听的东方管弦乐声之后,台上舞幕揭开了,里面露出个光彩夺目的中国绣幕来。许多观众为这一幅丝织品暗暗叫好。他们知道哥仑布就为寻找这类奢侈品才发现美洲的。
绣幕又卷上去了,台上灯光大亮,那全以顾绣作三壁而毫无布景的舞台,在灯光下,显得十分辉煌。这时乐声忽一停,后帘内蓦地闪出个东方女子来。她那蓝色丝织品的长裙,不是个布口袋。在细微的乐声里,她在台上缓缓地兜了个圈子。台下好奇的目光开始注视她。
只见她又兜了个圈子到了台口。那在变幻灯光下飔飘走动的她,忽地随着乐声的突变在台口来一个Pause,接着又是一个反身指。这一个姿式以后,台下才像触了电似的逐渐紧张起来。
也就在这几秒钟内,观众才把她看个分明。她底脸不是黄的,相反的,她底肌肤细腻的程度,足使台下那些涂着些三花香粉的脸显出一个个毛孔来。
她那身腰的美丽,手指的细柔动人都是博物馆内很少见到的雕刻。脸蛋儿不必提了,兰芳的手是当时美国雕刻家一致公认的世界最美丽的女人的手。
这时舞台上的她,诚然全身只露出小小的两个部分来。然而这露出的方寸肌肤已如此细腻诱人,那未露出的部份,该又如何逗人遐想呢?
音乐在台上悠悠扬扬地播出。”儿的父,去投军……“他们是不懂,但是声调则是一样的好听。她那长裙拂地的古装,他们也从未见过,但是在电炬下,益发显得华贵。
台上的她愈看愈贵族化起来,事也难怪,她原是个东方的贵族,相府里出来的小姐。你看看台下那一个个呆若木鸡,深目多须的家伙,原只是一羣虬髯客和昆仑奴。相形之下,她的雍容华贵,不是良有以也吗?
随着剧情的演进,台下观众也随之一阵阵紧张下去,紧张得忘记了拍手。他们似乎每人都随着马可孛罗到了北京;神魂无主,又似乎在做着”仲夏夜之梦“。
直等到一阵锣声,台上绣幕忽然垂下,大家才苏醒过来,疯狂地鼓起掌来,人声嘈杂,戏院内顿时变成了棒球场。直至把她逼出来谢场五次,人声才逐渐安定下来。
这晚的压轴戏是”费贞娥刺虎“(The End of the“Tiger” General)。这一出更非同凡响,因为这时台上的贞娥是个东方新娘。她衣饰之华丽、身段之美好,允非第一出可比,台下观众之反应为如何,固不必赘言矣。
曲终之后,灯光大亮,为时已是夜深,但是台下没有一个人离开座位去”吸口新鲜空气“的。相反的,他们在这儿赖着不肯走,同时没命地鼓掌,把这位已经自杀了的贞娥逼出来谢场一次接着一次,来个不停。尤其是那些看报不大留心的美国男士们,他们非要把这位”蜜丝梅“看个端详不可。
最初兰芳是穿着贞娥的剧装,跑向台前,低身道个”万福“。后来他已卸了装,但是在那种热烈的的掌声里他还得出来道谢。于是他又穿了长袍马褂,文雅地走向台前,含笑鞠躬。这一下,更糟了,因为那些女观众,这时才知道他原是个”蜜丝特“。她们又非要看个彻底不可。她们并苦苦地央求他穿看西服给她们看看。
须知乱头粗服,尚且不掩国色,况西装乎。女要孝,男要皂,穿着小礼服的梅郎,谁能同他比。观众们这时更买来了花,在台上献起花来,台下秩序大乱,他们和她们不是在看戏,而是在闹新房,并且还要闹个通宵。
最后还是戏院主人出来,说梅君实在太疲乏了,愿大家明日再来,羣众始欣然而散。综计这次兰芳出去谢场竟达十五次之多。
一对当时在场参加闹新房的美国夫妇,在二十年后的今日,和笔者谈起这事来,还眉飞色舞不止。
第二天早报出来后,纽约就发起梅兰芳热来,这个”热“很快的就传遍了新大陆。
纽市第四十九街的购票行列,不用说是绕街三匝,纽约的黄牛党也随之大肆活跃,黑市票卖到二十多块美金。最初梅剧团的最高票价是美金六元,后来也涨至每张十二元。(这是一九三○年的美钞!)
纽约人本是最会使用白眼的,但也最善于捧场,兰芳于二月十七日一夜之间便变成纽约的第一号的艺人,以后锦上添花的事情就说不尽了。
他原计划在纽约献演两个礼拜,后又增加至五个礼拜。兰芳的艳名,这次是从极东传到极西了。这时他又成了纽约女孩子们爱慕的对象。她们入迷最深的则是梅君的手指,他的什么”摊手“、”敲手“、”剑诀手“、”翻指“、”横指“……都成了她们仿真的对象。你可看到地道车上、课堂上、工厂内、舞场上……所有女孩子们的手,这时都是梅兰芳的手。
有的女孩子们,能拿了一束花,在梅氏旅邸前的街道上等他几个钟头,最后洒他一下,然后羞怯地逃走的。使我们想到中国古代掷果盈车故事的眞实性。
纽约更有某名媛为爱慕梅氏,曾想尽千方百计,最后才能把梅氏请到她郊外的私邸中去作一宵之谈。她因为梅氏这时是三十六岁半。因特地手植梅花三十六株,为梅郎祝嘏。这时她底心目中,不消说自然是”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了。
在纽约的五个礼拜之后,兰芳在美的声名大奠。以后所到之处,无不万人空巷,没有警车前导就不能举步。他由纽约而华府,而芝加哥,而旧金山、而好莱坞、而洛杉矶,沿途所受欢迎盛况空前。
就当兰芳访美之行已至尾声时,美国西部两大学──波摩那学院(Pomona College)和南加州大学(Southern California University)──乃分别于五月底六月初旬赠予兰芳名誉博士学位。于波摩那的授予典礼中兰芳并曾发表过动人的演说。
梅氏之荣膺博士头衔,国人之闇于西方学制者每有微词。有人甚至说”海外膺衔博士新,斯文扫地更无伦。“殊不知美国大学此举是十分审愼的,那与校誉与学生出路皆有重大关系。被赠予者须先经舆论界与学术界一致认可,则学校当局始敢提议。兰芳在纽约之演出,纽约人多少还拿几分生意眼看他,说他生财有道。因为在纽约掘金世界驰名的百十个戏子中,梅君不过其中之一耳。
可是在梅氏出演的几个星期之后,他的营业性却渐渐为学术性所代替。其后沿途招待兰芳的,学术界占了最重要地位,试看哥伦比亚、芝加哥、加州等名大学教授会的欢宴,各大学校长、博物馆长与兰芳往还的名单以及纽约国际公寓(International House)欢迎会中世界各国的留美学生对他的评论,你就知道他底博士头衔并不是偶然得来的。兰芳在美享名是自东而西的,所以赠予他博士头衔的光荣,就属于西方两个大学了。
笔者写到这儿,不禁掷笔兴叹。试看梅兰芳的一生,有几个”上流“人仕曾眞把他当做个伟大的艺术家来崇敬过?有之,则是这一般美国大学里的老教授们罢了。何怪他每提到波摩那便面有喜色呢!
梅兰芳游美是中国现代史上的盛事。齐如山君虽曾出版过一本”梅兰芳游美记“,而当时想无专人主其事,外国语文似亦未能纯熟运用,以故齐氏的小册子写得十分潦草,而且错的地方也很多。笔者曾将英文资料稍事翻阅,惟以事忙无暇深入亦殊以为憾耳。
当一九三○年夏季兰芳自海外载誉归来时,祖国已残破不堪。翌年东北卽陷敌,故都城头上的敌机更是日夜横飞。接着又是一二八淞沪血战,倭患日亟。北平距敌人底枪尖最近,居民无心看戏,有钱人更纷纷南下。因之梅氏演戏的对象亦转以南方为重。他带着他底剧团随处流动。这时已没有张宗昌一流的军阀和他为难,他过着自由职业者的生活,政府对他不闻不问。但是北方,毕竟是梅郎的故乡。那儿有他底祖宗庐墓,亲戚故旧。逢年过节,那儿更有大批挨饿的同行在等待着他的救济。祖师爷庙上的香火道人,也在等着梅相公一年一度的进香。
所以每次当兰芳所乘的飞机在南苑着陆时,在那批名流闻人和新闻记者的后面总是站着些须发皓然,衣衫褴褛的老梨园。在与那些”名流“阶级欢迎人员握手寒暄之后,兰芳总是走到这些老人们的面前,同他们殷殷地握手话旧。他们有的是他父执之交。有的是他底旧监场。现在都冷落在故都,每天在天桥赚不到几毛钱,一家老幼皆挣扎在饥饿在线。他们多满面尘垢,破旧的羊皮袍子上,虱子乱爬,他们同这位名震全球的少年博士如何能比!
当他们看到这位发光鉴人,西服笔挺的美少年时,不犹得都一齐蹲了”打千“向梅相公”请安“。兰芳总是仓惶地蹲下,把他们扶起。对他们嘘寒问暖,总是满口的大爷、老伯、您佬……像一个久别归来的子侄。二十年前旧板桥,今日的梅畹华博士还不是当年在他们面前跳来跳去的梅澜吗?
你怎能怪,当梅氏的汽车一响,那批天桥人都扶老携幼地围拢过来,老人家们更叫过孙子来向梅叔叔叩头呢!每逢严冬腊月,当兰芳把孝敬他们的红色纸包儿(那里面的蕴藏往往超过他们几个月的收入)递过去时,你可看到哪些老人们昏花的眼角内涌出丝丝的热泪,透过蓬松的白色胡须,滴到满是油渍子的破皮袍子上去。
梅兰芳是何人?他是全球瞩目的红星;是千百万摩登青年男女的大众情人。但不要忘记,他更是这批老人家们的心头肉,掌上珠呢!
就在这时国际政潮有了波动。苏联禁不起日寇的压力,把中东路卖给了伪满,这一个国际间的无耻行为,引起了我国全国上下的愤慨。斯大林为冲淡中国人民的反苏情绪特地电邀梅博士和胡蝶女士一道至莫斯科演技。于是兰芳乃有一九三五年的访苏之行。
政治尽管总是丑恶的,艺术毕竟还是艺术。梅氏资产阶级的艺术,对那无产阶级国家的国民,也居然有空前的号召力。莫斯科大戏院前排队的羣众,不下于纽约的四十九街。迟至一九四九年那奉命东来指导中共剧运的苏联的剧作家西蒙诺夫还不得不说:”过去梅兰芳先生在苏联演出引起了绝大兴趣,其影响至今不衰。“(见一九五○年中华书局版”人民戏剧“第一卷第二、三期第五十页。)
在苏联的演出,又获得另一左证,那就是一个眞女人──胡蝶,在一个假女人面前甘拜下风了。那布口袋上一个小酒涡(德国人为胡蝶所作的漫画)的魔力,远没有梅氏的大。她至多吸引了些异性的眼光,不像兰芳之受两性爱慕也。胡蝶的”夜来香“不用说更抵不上梅氏的南梆子了。
苏联归来后,国难益发严重了。二十六年夏季,倭寇果然发动了全盘的侵华战事。故都瞬卽沦陷。这一只近百年来受尽屈辱的睡狮,这时忽然发出了近千年罕有的吼声,抗战开始了!
而这时政府也为这抗日的万钧重担压着喘不过气来,故亦无暇来发动这批艺术家了。在这存亡绝续的关头,不是为着抗日,谁还有心在后方唱戏!于是兰芳只好随着逃难的羣众,避到香港去。所以以后在报纸上除偶尔看到点”梅郎忧国“的消息之外,他是不唱戏了。
战局一天天地恶化,我们长江大河般的鲜血,抵挡不住敌人野蛮的炮火。几十万,几百万的青年在前线前仆后继的倒下去,一座座庄严雄伟的古城被敌人野蛮地炸毁了。在二十七年冬际我军终于退出武汉,抗战到了最艰苦的阶段。
就在这时期,那意志薄弱的汪精卫受不住了。他心一横,向敌人投降过去。最无耻的是他还要演一幕”还都“的丑剧。为表示抗战”结束“了,他要来歌舞升平一下。而梅郎当然是歌舞升平最好的象征,于是他着人向梅氏说项。
可是这批汉奸这次却碰到了相反的结果,受到梅先生的痛斥,为表示决心,在几个礼拜内,兰芳在他那白璧无瑕的上唇,忽然养起了一簇黑黑的胡须来!
当”梅郎蓄须“的消息被大后方的报纸以大字标题刊出之后,正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女看了旣兴奋又感慨。他们兴奋的是梅先生的正气,而感慨的则是生年太晚未能一见没有长胡子的梅兰芳。
岁月如流,那万恶不赦的日本军阀,终于上了绞架。国府正式还都,梅郎乃又剃去了胡子,在上海天蟾舞台,再度登台。这时兰芳已五十许人,他的一男一女已经也能粉墨登场而名扬报端了。这时他自己虽然还如以前一样文秀可怜,而嗓音毕竟有了变化,他祖父梅巧玲在这年纪已经改唱钓金龟了。
有的记者问梅先生为什么还不退休呢?兰芳感叹的说还不是为着北平一批没饭吃的同行吗?但是这时穷困的岂只是北平的剧界吗?就是梅剧团本身也很困难。老实说,没有梅兰芳谁又耐烦去看姜妙香、萧长华呢?
谁知好景不长,熊熊的赤焰,很快的就烧到江南。共党席卷大陆之后,兰芳又随着一批难民逃回香港。国事如麻,战云密布,这时一般人推测,梅郎该又是蓄胡的时候了。
孰料在”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准备开幕的时候,兰芳在各方怂恿之下,终于接受了新朝的请柬,屏当到了”北京“。不久消息传来说他也居然在聚义堂上坐了一把交椅。贵为”人民政府“的”要员“了。
天道好还,他在舞台上叫别人”大人“叫了一生,这一次却要让别人叫”大人“了。于是一些政治反应非常敏感的朋友,也嚷着说梅兰芳”靠拢“了!
甚至有许多没有”偏差“的纯艺术家们也开始为他惋惜,怪他不应把艺术让政治来奸污了。
不过读历史的人则欢喜翻旧账。试一翻梅氏个人的历史,他自十二岁为人侑酒起,他看过多少权贵的兴亡,五十年来北京王的此起彼伏,正如兰芳舞台上的变化初无二致。他参与过活的”老佛爷“七十万寿的庆贺大典,他也看过死的”老佛爷“为孙殿英的士兵所尸奸;他看过洪宪皇帝的登基,他也看过袁大太子卖龙袍;他看过汪精卫刺杀摄政王,他也看过汪精卫当汉奸,……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五十年来他看过北京当朝多少跳梁小丑的兴亡!试问梅郎向谁”靠“过”拢“?他又拒绝向谁”靠拢“过?
君子可以欺以其方,他一向总是以为人家对他”都是善意的,宽恕的“(见天风月刊第一期熊式一”家父“一文)。何况这新时代被吹得震天价响像煞有介事似的呢?
”北京“是他根生土长的地方,别人有什么理由要他也逃出祖国呢?不能忘情于故土,你又要他”曳尾泥中“岂可乎得?朋友!梅兰芳就是庄子里面的乌龟,现在是被”置诸庙堂之上“了。用历史的眼光来分析他,同情之外,夫复何言!
试问半个世纪来,哪一个北京的当权者,不想把兰芳视作禁脔?不过消受他的方式,则因人而稍有不同罢了。
照理,现在梅郎是受”封“了!但是朋友们,你如是梅君精神上的友人,当你翻开那本大陆上出版的”新中国人物志“你就要生气!他现在是被列为”首长“了,但是你看那批作家们对刘少奇、郭沫若诸”首长“是如何地恭顺,而对这位梅”首长“是如何地轻蔑嘲笑,你就会怒发冲冠的。从那些作家们的笔头上,你也可推测出张宗昌帅府内马弁副官们的心理来。
”靠拢“、”前进“……各种帽子别人可以把他随便戴,但是梅郎的命运还不是前后一样吗?
他是我们旧家庭中一颗家传的明珠,我们担心它将被横加雕凿的命运!他不是比武训更没有阶级意识的无产阶级出身的人吗?
兰芳何以能占掉武训的上风呢?这正因梅君尚是可用之材,你不看他到北京的第一次的演出,便是”招待首长“吗?再则就是因为他是今日四万万中国人中唯一有友无仇的人。谁敢”清算“他一毫一发,小心吃不了兜着走。这是就是梅君无敌的卫士。
不过他的艺术生命却正式收场了。西蒙诺夫告诉我们祖国的剧人,要他们”反映全世界对新中国的不同的看法而告诉广大的羣众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这就是我们祖国今日剧运的”方向“。
我们无心批评这”方向“对不对;我们只觉得兰芳在这”方向“上用不上了。因为在他底灵魂内,找不出与这相同的方向。硬要他来,那就是拉到黄牛当马骑了。
兰芳原是自由人,至少近二十年来是如此。他是我们光头老百姓采桑摸鱼的伙伴。现在他忽然被选入深宫了。虽然他的一颦一笑,对我们是记忆犹新,但是宫墙万仞,永巷幽居,红颜白发,自是指顾间事。将来纵有机缘能再见梅氏恐怕也已面目全非了。
”恩怨尽时方论定“,有些朋友或许要认为我们不应为生人作传,不过”若是当年身便死,此身眞伪有谁知?“这两句话只能应用在误尽苍生的英雄们的头上,对一个薄命的贾元春又怎能适用呢?今日我们纵不动笔,难道三、五十年后的历史家,还能写出什么不同的结论来?
云天在望,遥念广寒深处,不知今夕是何年?寄语梅郎:在那万里烟波之外,太平洋彼岸,还有千千万万的祖国男女青年在怀念着您!
【作者附记】我们都侨居海外,闲暇太少,数据无多,故不敢言为梅君作传,因以传”稿“名篇。祈读者亦千万以初稿读之!梅君旧游如有所匡教,则尤所感幸者!
一九五二、七、一四、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