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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阿特尔涅两手拍了几下,莎莉应声走了进来。她动手收盘子时,菲利普刚要站起来帮忙,却被阿特尔涅一把拦住了。
“让她自个儿收拾好了,我的老弟。她可不希望你无事自扰。对不,莎莉?再说,她也不会因为她伺候而你却坐着就认为你太粗鲁无礼的。她才不在乎什么骑士风度呢。我的话对不,莎莉?”
“对,爸爸,”莎莉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我讲的你都懂吗,莎莉?”
“不懂,爸爸。不过你可知道妈妈不喜欢你赌咒发誓的。”
阿特尔涅扯大嗓门格格笑着。莎莉给他们送来两盘油汪汪、香喷喷、味儿甘美的米粉布丁。阿特尔涅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的一份布丁。
“鄙 人家里有个规矩,就是星期天这顿中饭决不能更改。这是一种礼仪。一年五十个星期天,都得吃烤牛肉和米粉布丁。复活节日 ①那天,吃羔羊肉和青豆。在米迦勒节②,我们就吃烤鹅和苹果酱。我们就这样来保持我们民族的传统。莎莉出嫁后,会把我教给她的许多事情都忘掉的,可有一件 事她决不会忘,就是若要日子过得美满幸福,那就必须在星期天吃烤牛肉和米粉布丁。”
①复活节日,即复活节后的第一个星期日。
②米迦勒节,每年九月二十九日,英国四大结帐日之一。
“要奶酪的话,就喊我一声,”莎莉随便地说。
“你 可晓得有关翠鸟①的传说吗?”阿特尔涅问道。对他这种跳跃性的谈话方式,菲利普渐渐也习惯了。“翠鸟在大海上空飞翔的 过程中乏力时,它的配偶便钻到它身子底下,用其强劲有力的翅膀托着它继续向前飞去。一个男人也正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像那只雌翠鸟那样。我同前妻在一起生活了 三年。她是个阔小姐,每年有一千五百镑的进帐。因此,我们当时经常在肯辛顿大街上那幢小红砖房里举办小型宴会。她颇有几分姿色,令人销魂。人们都是这么说 的,比如那些同我们一道吃过饭的律师和他们的太太啦,作家代理人啦,初出茅庐的政客啦,等等,他们都这么夸她。哦,她长得风姿绰约,夺人魂魄。她让我戴了 绸帽穿上大礼服上教堂。她带我去欣赏古典音乐。她还喜欢在星期天下午去听讲演。她每天早晨八点半吃早饭。要是我迟了,就吃凉的。她读正经书,欣赏正经画, 喜欢听正经的音乐。上帝啊,这个女人真叫我讨厌!现在她的姿色依然不减当年。她仍旧住在肯辛顿大街上的那幢小红砖房里。房子四周墙壁贴满了莫里斯②的文章 和韦斯特勒③的蚀刻画。她还是跟二十年前一样,从冈特商店里买回小牛奶油和冰块在家举行小型宴会。”
①相传此鸟巢居海上,冬至产卵时有使海波平静的魔力。
②莫里斯(1834-1896):英国诗人、美术家、工匠和社会主义者。
③韦斯特勒(1834-1903):旅居英国的美国籍画家、蚀刻画家。
菲利普并没有问这对毫不相配的夫妇俩后来是怎么分居的,但阿特尔涅本人却主动为他提供了答案。
“要 晓得,贝蒂并不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就是不肯同我离婚。几个孩子也混帐透顶,没一个是好东西。他们那么坏又怎么样呢? 那会儿贝蒂是那里的女用人之一。四五年前,我一贫如洗,陷入了困境,可还得负担七个孩子的生活。于是我去求我妻子帮我一把。可她却说,只要我撇下贝蒂跑到 国外去,她就给我一笔钱。你想,我忍心这么做吗?有段时间,我们常常饿肚子。可我妻子却说我就爱着贫民窟呐。我失魂落魄,潦倒不堪。我现在在亚麻制品公司 当新闻代理人,每周拿三镑工资。尽管如此,我每天都向上帝祈祷,谢天谢地我总算离开了肯辛顿大街上的那幢小小的红砖房。”
莎莉进来送茄达奶酪,但阿特尔涅仍旧滔滔不绝地说着:
“认 为一个人有了钱才能养家活口,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错误。你需要钱把你的子女培养成绅士和淑女,可我并不希望我的孩子们成 为淑女和绅士。再过一年,莎莉就要出去自己混饭吃。她将去学做裁缝。对不,莎莉?至于那几个男孩,到时都得去为大英帝国效劳。我想叫他们都去当海军。那里 的生活非常有趣,也很有意义。再说,那儿伙食好,待遇高,最后还有一笔养老金供他们养老送终。”
菲利普点燃了烟斗,而阿特尔涅吸着自己用 哈瓦那烟丝卷成的香烟。此时,莎莉已把桌子收拾干净。菲利普默默无言,心里却为自 己与闻阿特尔涅家庭隐私而感到很不自在。阿特尔涅一副外国人的相貌,个头虽小,声音却非常洪亮,好夸夸其谈,说话时还不时加重语气,以示强调,这一切无不 令人瞠目吃惊。菲利普不由得想起了业已作古的克朗肖。阿特尔涅似乎同克朗肖相仿佛,也善于独立思考,性格豪放不羁,但性情显然要比克朗肖开朗欢快。然而, 他的脑子要粗疏些,对抽象的理性的东西毫不感兴趣,可克朗肖正由于这一点才使得他的谈话娓娓动听、引人入胜。阿特。尔涅声称自己是乡下显赫望族的后裔,并 为之感到自豪。他把一幢伊丽莎白时代的别墅的几张照片拿出来给菲利普看,并对菲利普说:
“我的老弟,阿特尔涅家几代人在那儿生活了七个世纪。啊,要是你能亲眼看到那儿的壁炉和天花板,该多有意思呀!”
护墙板的镶装那儿有个小橱。阿特尔涅从橱子里取出一本家谱。他仿佛是个稚童,怀着扬扬得意的心情把家谱递给了菲利普。那本家谱看上去怪有气派的。
“你瞧,家族的名字是怎么重现的吧:索普、阿特尔斯坦、哈罗德、爱德华。我就用家族的名字给我的儿子们起名。至于那几个女儿,你瞧,我都给她们起了西班牙名字。”
菲 利普心中倏忽生出一种不安来,担心阿特尔涅的那席话说不定是他精心炮制的谎言。他那样说倒并不是出于一种卑劣的动机,不 过是出于一种炫耀自己、使人惊羡的欲望而已。阿特尔涅自称是温切斯特公学的弟子。这一点瞒不过菲利普,因为他对人们仪态方面的差异是非常敏感的。他总觉得 他这位主人的身上丝毫没有在一所享有盛誉的公学受过教育的气息。阿特尔涅津津有味地叙说他的祖先同哪些高贵门第联姻的趣闻逸事,可就在这时,菲利普却在一 旁饶有兴味地作着种种猜测,心想阿特尔涅保不住是温切斯特某个商人——不是煤商就是拍卖商——的儿子呢;他同那个古老的家族之间的唯一关系保不住仅是姓氏 碰巧相同罢了,可他却拿着该家族的家谱在人前大肆张扬,不住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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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阵叩门声,一群孩子蜂拥而入。此刻,他们一个 个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张张小脸蛋因刚用肥皂擦洗过而 闪闪发亮。湿润的头发梳理得服服帖帖。他们将在莎莉的带领下到主日学校去。阿特尔涅喜气洋洋,像演戏似地同孩子们打趣逗乐。不难看出,他还怪疼爱他们的 哩。他为自己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得身强体壮、英气勃勃而感到骄傲,他那股骄傲的神气倒蛮感人肺腑的呢。菲利普隐约觉得孩子们在他跟前显得有点儿拘束,而当他 们的父亲把他们打发走时,他们很明显怀着一种释然的心情一溜烟地跑开了。没过几分钟,阿特尔涅太太走了进来。这时,卷发的夹子拿掉了,额前的刘海梳理得一 丝不乱。她穿了件朴素的黑上衣,戴了顶饰有几朵廉价鲜花的帽子。眼下她正在使劲往那双因劳作而变得通红、粗糙的手上套着手套。
“我这就上教堂去,阿特尔涅,”她说,“你们不需要什么了吧?”
“只要你的祷告,贝蒂。”
“我的祷告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你这个人根本连听也没心思所。”她说罢微微笑了笑,接着转过脸去,面对着菲利普,慢声慢气地说:“我没办法叫他跟我一块上教堂。他比无神论者好不了多少。”
“你看她像不像鲁宾斯的第二个妻子?”阿特尔涅顿时嚷了起来。“她穿上十七世纪的服装,看上去不也是仪态雍容吗?要娶老婆,就要娶她这样的老婆,我的老弟。你瞧她那副模样儿!”
“我晓得你又要要贫嘴了,阿特尔涅,”她沉着地顶了他一句。
阿特尔涅太太好不容易揿下了手套的揿钮。临行前,她朝菲利普转过身去,脸上露出和蔼但略为尴尬的笑容。
“你留下来用茶点,好不?阿特尔涅喜欢找个人说个话儿,可不是经常能找到有头脑的人的。”
“那还用你讲,他当然要在这儿用茶点咯,”阿特尔涅说。妻子走后,他又接下去说道:“我规定让孩子们上主日学校,我也喜欢贝蒂到教堂去。我认为女人应该信教。我自己不相信宗教,可我喜欢女人和孩子信教。”
菲利普自己对涉及真理方面问题的态度极端严谨,因此当看到阿特尔涅采取这种轻浮的态度,不觉微微一怔。
“孩子们所接受的恰恰是你认为是不真实的东西,你怎么能无动于衷、听之任之呢?”
“只 要那些东西美丽动听,就是不真实,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要求每一件事情既符合你的理智又符合你的审美观,那你的要求也太 高了。我原先希望贝蒂成为天主教徒,还巴不得能看到她头戴纸花王冠皈依天主教呢。可是,她却是个耶稣教徒,真是不可救药。再说,信不信教是一个人的气质问 题。要是你生来就有颗信教的脑袋,那你对什么事情都会笃信不疑;要是你生来就没有信教的脑袋,不管你头脑里灌进什么样的信仰,你慢慢总会摆脱这些信仰的。 宗教或许还是最好的道德学校呐。这好比你们这些绅士常用的药剂中的一味药,不用这味药而改用别的,也同样解决问题。这就说明那味药本身并无功效,不过起分 解别的药使其容易被吸收罢了。你选择你的道德观念,这是因为它与宗教结合在一起的。你失去宗教信仰,但道德观念依然还在。一个人假如不是通过研读赫伯特· 斯宾塞的哲学著作而是通过热爱上帝来修身养性的话,那他将更容易成为一个好人。”
菲利普的观点正好同阿特尔涅的背道而驰。他依然认为基督 教是使人堕落的枷锁,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摧毁之。在他头脑里,他的这 种看法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与坎特伯雷大教堂的令人生厌的礼拜仪式和布莱克斯泰勃的冷冰冰的教堂里的冗长乏味的布道活动联系在一起的。在他看来,阿特尔涅刚 才谈论的道德观念,不过是一种一旦抛弃使之成立的种种信仰时就只有一个战战兢兢的神明庇佑的宗教的一部分。就在菲利普思索如何回答的当儿,阿特尔涅突然就 罗马天主教发表了长篇宏论,他这个人对听自己讲话比听别人发言要更有兴趣得多。在他的眼里,罗马天主教是西班牙的精髓。西班牙对他来说可非同一般,因为他 终于摆脱了传统习俗的束缚而在西班牙找到了精神庇护所,他的婚后生活告诉他传统习俗实在令人厌倦。阿特尔涅对菲利普娓娓描述起西班牙大教堂那幽暗空旷的圣 堂、祭坛背面屏风上的大块金子、烫过金粉但已黯然失色的颇有气派的铁制饰物,还描述了教堂内如何香烟缭绕、如何阒然无声。说话间,阿特尔涅还配以丰富的表 情,时而加重语气,使他所讲的显得更加动人心魄。菲利普仿佛看到了写在主教穿的宽大白法衣上的圣徒名单,身披红法衣的修道士们纷纷从圣器收藏室走向教士席 位,他耳边仿佛响起了那单调的晚祷歌声。阿特尔汉在谈话中提到的诸如阿维拉、塔拉戈约、萨拉戈萨、塞哥维亚、科尔多瓦之类的地名,好比是他心中的一只只喇 叭。他还仿佛看到,在那满目黄土、一片荒凉、寒风呼啸的原野上,在一座座西班牙古城里矗立着一堆堆巨大的灰色花岗岩石。
“我一向认为我应该到塞维利亚去看看,”菲利普信口说了这么一句,可阿特尔涅却戏剧性地举起一只手,呆呆地愣了一会儿。
“塞 维利亚!”阿特尔涅叫嚷道。“不,不行,千万别到那儿去。塞维利亚,一提起这个地方,就会想起少女们踏着响板①的节奏 翩翩起舞,在瓜达尔基维尔河畔的花园里引吭高歌的场面,就会想起斗牛、香橙花以及女人的薄头罩和manton es de Manila②。那是喜歌剧和蒙马特尔③的西班牙。这种轻而易举的噱头只能给那些智力平平、浅尝辄止的人带来无穷的乐趣。尽管塞维利亚有那么多好玩好看的 东西,可塔渥菲尔·高蒂亚④还是从那儿跑了出来。我们去步他后尘,也只能体验一下他所体验过的感觉而已。他那双既大又肥的手触到的只是显而易见的东西。然 而,那儿除了显而易见的东西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那儿的一切都打上了指纹,都被磨损了。那儿的画家叫缪雷里奥⑤。”
①一副木头或象牙制的圆形凹板,用手指拍合,作为音乐或舞蹈的伴奏器。
②西班牙语,意为“披巾”。
③蒙马特尔,法国巴黎的一个区,艺术家聚集之地,该地以酒吧间闻名。
④塔渥菲尔·高蒂亚(1811-1872):法国诗人、小说家和批评家。
⑤缪雷里奥(1617-1682):西班牙画家。
阿特尔涅从椅子里站起身来,走到那个西班牙式橱子跟前,打开闪闪发光的锁,顺着烫金铰链打开阔门,露出里面一格格小抽屉。他从里面拿出一叠照片来。
“你可晓得埃尔·格列柯这个人?”他问菲利普。
“喔,我还记得在巴黎的时候,就有个人对埃尔·格列柯着了迷似的。”
“埃尔·格列柯是托菜多画家。我要给你看的那张画,贝蒂就是找不出来。埃尔·格列柯在那张画里就是画他喜爱的那个城市,画得比任何一张画都要真实。坐到桌子边上来。”
菲 利普把坐椅向前挪了挪,接着阿特尔涅把那些照片摆在他面前的桌上。他惊奇地注视着,有好一会儿,他屏息凝气,一声不吭。 他伸长手去拿其他几张照片,阿特尔涅随手把它们递了过来。那位谜一般的画师的作品,他从来未看到过。界眼一看,他倒被那任意的画法弄糊涂了:人物的身子奇 长,脑袋特别小,神态狂放不羁。这不是现实主义的笔法,然;而,这些画面还是给留下一个令人惴惴不安的真实印象。阿特尔涅迫不及待地忙着作解说,且使用的 全是些鲜明生动的词藻,但是菲利普只是模模糊糊地听进了几句。他感到迷惑不解。他莫名其妙地深受感动。在他看来,这些图画似乎有些意思,但又说不清究竟是 什么意思。画面上的一些男人,睁大着充满忧伤的眼睛,他们似乎在向你诉说着什么,你却又不知所云;带有方济各会或多明我会特征的长脚修道士,一个个脸红脖 子粗,打着令人莫名其妙的手势。有一张画的是圣母升天的场面。另一幅是画耶稣在十字架上钉死的情景,在这幅画里,画家以一种神奇的感情成功地表明,耶稣的 身躯决不是凡人那样的肉体,而是神圣之躯。还有一幅耶稣升天图,上面画着耶稣基督徐徐升向太空,仿佛脚下踩的不是空气而是坚实的大地:基督的使徒们欣喜若 狂,举起双臂,挥舞着衣巾,这一切给人以一种圣洁的欢愉和狂喜的印象牙所有这些图画的背景凡乎都是夜空:心灵之夜幕,地狱阴风飕飕,吹得乱云飞渡,在闪闪 烁烁的月光照射下,显得一片灰黄。
这当儿,菲利普想起当年克拉顿深受这位令人不可思议的画师的影响的事情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目睹这位画 师的遗墨。他认为克 拉顿是他在巴黎所熟识的人中间最最有趣的。他好挖苦人,高傲矜夸,对一切都怀有敌意,这一切使得别人很难了解他。回首往事,菲利普似乎觉得克拉顿身上有股 悲剧性的力量,千方百计想在绘画中得到表现,但终究未能得逞。他那个人性格怪异特别,好像一个毫无神秘主义倾向的时代那样不可理解;他对生活不能忍受,因 为他感到自己无法表达他微弱的心跳所暗示的意义。他的智力不适应精神的功能。这样看来,他对采取新办法来表现内心的渴望的那位希腊人深表同情也就不奇怪 了。菲利普再次浏览那些西班牙绅士们的众生相,只见他们脸上皱纹纵横,翘着尖尖的胡子,在浅黑色的衣服和漆黑的背景映衬下,他们的脸显得十分苍白。埃尔· 格列柯是位揭示心灵的画家。而那些绅士,脸色惨白,形容憔悴,但不是由劳累过度而是由精神备受压抑才这样的。他们的头脑惨遭摧残。他们走路时,仿佛对世界 之美毫无意识似的。因为他们的眼睛只是注视着自己的心,所以他们被灵魂世界的壮观搞得眼花缘乱。没有一个画家能像埃尔·格列柯那样无情地揭示出世界不过是 临时厕身之地罢了。他笔下的那些人物是通过眼睛来表达内心的渴望的:他们的感官对声音、气味和颜色的反应迟钝,可对心灵的微妙的情感却十分灵敏。这位卓越 的画家怀着一颗菩萨心肠到处转悠,看到了升入天国的死者也能看到的形形色色的幻物,然而他却丝毫不感到吃惊。他的嘴从来就不是一张轻易张开微笑的嘴。
菲 利普依然缄默不语,目光又落到了那张托莱多的风景画上。在他眼里,这是所有的画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幅。他说什么也不能把自 己的目光从这幅画上移开去。此时,他心里不由得生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情感,他感到自己开始对人生的真谛有了新的发现。他内心激荡着一种探险的激清。瞬息间, 他想起了曾使他心力交瘁的爱情:爱情除了眼下激起他内心一阵激动之外,简直微不足道。他注视着的那幅画很长,上面画着一座小山。山上房舍鳞次栉比,拥挤不 堪;照片的一角,有个男孩,手里拿着一张该城的大地图;另一角站着位象征塔古斯河的古典人物;天空中,一群天使簇拥着圣母。这种景致同菲利普的想法正好相 悻,因为多年来他一直生活在这样一个圈子里,这个圈子里的人们唯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为尊。然而,他这时又再次感觉到,比起他先前竭力亦步亦趋地加以模仿的 那些画师们所取得的成就来,埃尔·格列柯的这幅画更具有强烈的真实感。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这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他听阿特尔涅说画面是如此的逼真,以 致让托莱多的市民来看这张画时,他们还能认出各自的房屋来。埃尔·格列柯笔下所画的正是他眼睛所看到的,但他是用心灵的眼睛观察人生的。在那座灰蒙蒙的城 市里,似乎飘逸着一种超凡越圣的气氛。在惨淡的光线照耀下,这座心灵之城看上去既不是在白天,也不是在黑夜。该城屹立在一座绿色的山丘之上,但这绿色却又 不是今世所见的那种色彩。城市四周围着厚实的城墙和棱堡,将为祷告、斋戒、懊悔不已的叹息声和禁锢的七情六欲所摧毁,而不是为现代人所发明创造的现代机器 和引擎所推倒。这是上帝的要塞。那些灰白色的房屋并非是用一种为石匠所熟知的石头砌成的,那样子令人森然可怖,不知道人们是怎样在这里面生活的。你穿街走 巷,看到那儿恰似无人却不空,大概不会感到惊奇,那是因为你感觉到一种存在虽说看不见摸不着,但内心深处却感到它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缘故。在这座神秘的 城市里,人的想象力颤摇着,就好比人刚从亮处走进黑暗里一般。赤裸裸的灵魂来回逡巡,领悟到不可知的东西,奇怪地意识到经验之亲切却又不可言喻,并且还奇 怪地意识到了绝对。在那蔚蓝的天空,人们看到一群两胛插翅的天使簇拥着身穿红袍和蓝外套的圣母,但毫不觉得奇怪。那蔚蓝色的天空因具有一种由心灵而不是肉 眼所证明的现实而显得真实可信,那朵朵浮云随着缕缕奇异的犹如永堕地狱的幽灵的哭喊声和叹息声的微风飘动着。菲利普感到该城的居民面对这一神奇的景象,无 论是出于崇敬还是感激,都不感到惊奇,而是自由自在,一意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