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二棒锤道:“门生蒙老师如此栽培,实在无可报答,看样子,门生的母亲未必再容门生出洋。门生的意思,亦就打算引见到省,稍谋禄养。门生这一到省,人地生 疏,未必登时就有差委。门生想求老师一件事情。……”钦差不等他说完,接着问道:“可是要两封信?老弟分发那一省?”傅二棒锤道:“门生想求老师赏两个札 子。”钦差想了想,皱着眉头,说道:“我内地里没有甚么事情可以委你去办。”
傅二棒锤道:“不是内地,仍旧在外国。英国的商务,德国的枪炮,美国的学堂,统通求老师赏个札子,等门生去查考一遍。”钦差道:“不是你老太太有病你急于 回去,还有工夫一国一国的去考查这些事情吗?”傅二棒锤道:“门生并不真去。”钦差道:“你既不去,又要这个做甚么?这更奇了!”
傅二棒锤又扭捏了半天,说道:“不瞒老师说;老师大远的带了门生到这外洋来,原想三年期满,提拔门生得个保举,以便将来出去做官便宜些。谁料平空里出了这 个岔子,现在保举是没有指望。这是门生自己没有运气,辜负老师栽培,亦是没法的事。门生现在求老师赏个札子,不为别的,为的是将来回国之后,说起来面子好 看些。虽说门生没有一处处走到,到底老师委过门生这们一个差使,将来履历上亦写着好看些。”
温钦差听了一笑,也不置可否。你道为何?原来温钦差的为人极为诚笃,说是委了差使不去这事便不实在,所以他不甚为然,因之没有下文。当下但问他:“几时动 身?川资可到帐房去领。”傅二棒锤见钦差无话,只得退了下来,心上闷闷不乐。幸亏他父亲提拔的那位王观察此时正同在使馆当参赞,听得他这个消息,立刻过来 探望。傅二棒锤只得又托他吹嘘,王观察一口应允。傅二棒锤又说:“只要钦差肯赏札子,情愿不领川资,自行回国。”王观察正是钦差信用之人,说的话自然比别 人香些。钦差初虽不允,禁不住一再恳求,又道是:“傅某人情愿不领川资,况且给他这个札子,无关出入。”钦差因他说话动听,自然也应允了。
谁知傅二棒锤得到这个札子,却是非凡之喜,立刻收拾行李,叩谢老师,辞别众同事,急急忙忙,趁了公司船回国。在公司船上,足足走两个多月方回到上海。在上 海栈房里耽搁一天,随即径回原籍。老太太的病乃是多年的老病,时重时轻,如今见儿子从外洋回来,心上一欢喜,病势自然松减了许多,请了大夫吃了几帖药,居 然一天好似一天。傅二棒锤于是把心放下。这趟出洋虽然化了许多冤枉钱,又白辛苦了半年多,保举丝毫无望,然而被他弄到了这个札子,心里却是高兴。路过上海 时,请教了一位懂时务的朋友,买了几部什么《英轺日记》、《出使星轺笔记》等类。空了便留心观看。凡是那一国轮船打得好,那一国学堂办得好,那一国工艺振 兴得好,那一国枪炮制造得好,虽不能全记,大致记得一、半成。到了台面上同人家谈天,说的总是这些话。大众齐说:“某人到过一趟外洋,居然增长了这多见 识。”傅二棒锤听了,心上欢喜。仍旧逐日温习,一直等到老太太可以起床,看看决无妨碍的了,他便起身进京引见。
到得京里,会见几位大老们,问他一向做得什么。他便说:“新从外洋回来,奉出使大臣某钦差的札子,委赴各国考察一切。事完正待销差,忽接到老母病电,一面 电禀销差,一面请假回国。现因亲老,不敢出洋,所以才来京引见的。”大老们听了他这番说话,又问他外国的事情,他便把什么《英轺日记》、《出使笔记》所看 熟的几句话说了出来。听上去倒也是原原本本,有条不紊。大老们听了,都赞他留心时事。又问他外国景致,这是更无查对之事,除自己知道的之外,又随口编造了 许多。那些大老爷有几位轮船都没有坐过,听了他话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傅二棒锤见人家相信他的话,越发得意的了不得。
引见之后,遂即到省,指的省分是江苏。先到南京禀见制台,传了上去。制台是已经晓得他的履历的了。一来他父亲做过实缺藩司,从前曾在那里同过事,自然有点 交情;二来又晓得他从外洋回,南京候补虽多,能够懂得外交的却也很少,某人既到过外洋,情形一定是明白的,因此已经存了个另眼看待的心。等到见面,傅二棒 锤又把温钦差派他到某国某国查考什么事情一一陈说一遍。说完,又从靴筒里把温钦差给他的札子双手递给制台过目。制台略为看了一看,便问他所有的地方可曾自 己一一亲自到过。傅二棒锤索性张大其词,说得天花乱坠,不但身到其处,并且一一都考较过,谁家的机器,谁家的章程,滔滔汩汩,说个不了。好在是没有对证 的,制台当时已不免被他所瞒。等他下去,第二天,同司、道说:“如今我们南京正苦懂得事的少,如今傅某人从外洋回来。倒是见过什面的,有些交办的新政很可 以同他商量。他阅历既多,总比我们见得到。”司、道都答应着。
又过了几天,傅二棒锤禀辞,要往苏州,说是禀见抚台去。制台还同他说:“这里有许多事要同你商量,快去快来。”傅二棒锤自然高兴。等到到了苏州,又把他操 演熟的一套工夫使了出来。可巧抚台是个守旧人,有点糊里糊涂的,而且一向是谨小慎微,属员给他一个禀帖,他要从第一行人家的官衔、名字,“谨禀大人阁下敬 禀者”读起,一直读到“某年月日”为止,才具只得如此,还能做得什么事情。所以听了他的说话,倒也随随便便,并不在意。傅二棒锤见苏州局面既小,抚台又是 如此,只得仍旧回到南京。
此时制台正想振作有为。都说他的人是个好的,只可惜了一件,是犯了“不学无术”四个字的毛病。倘或身旁有个好人时时提醒了他,他却也会做好官的。无奈幕府 里属员当中,办洋务的只仗着翻译。要说翻译,外国话、外国文理是好的,至于要讲到国际上的事情,他没有读过中国书,总不免有点偏见,帮着外国。所以这位制 台靠了这班人办理外交,只有愈办愈坏,主权慢慢削完,地方慢慢送掉,他自己还不曾晓得。此外管军政的,管财政的,管学务的,纵然也有一二个明白的在内,无 奈好的不敌坏的多,不是借此当作升官的捷径,便是认做发财的根源。一省如此,省省如此,国事焉得而不坏呢!
闲话休叙。且说傅二棒锤回到南京,制台又廖采虚声,拿他当作了一员能员,先委了他几个好差使。随后他又上条陈,说省城里这样办得不好,那样办得不对,照外 国章程,应该怎样怎样。制台相信了他的话,齐巧制造枪炮厂的出差,就委他做了总办;又拔给许多款项叫他随时整顿。不久又兼了一个银元局的会办,一个警察局 会办。这几个差使都是他说大话、发空议论骗了来的。考其究竟,还亏温钦差给了他那个考查各国的札子。他虽然一处没有去,借了这札子的力量,居然制台相信 他,做了这厂的总办。那海州州判调省之后,制台拿他拔在厂里当差。其时正当这傅二棒锤初委总办,接手未久。亦是他俩官运亨通:傅二棒锤自从接差之后,诸事 顺手,从未出过一点岔子,所以制台愈加相信。当了两年红差使,跟手就委署一任海关道。交卸到省,仍旧当他的红差使。那位州判老爷因为宪眷优隆,亦就捐升同 知,做了“摇头大老爷”①,说是遇有机会就可以过班知府。后来能否如愿,书中不及详叙。
①摇头大老爷:指通判。通判是知府的辅佐官,知县见了通判要行见上司礼节,而过后则摇头,是瞧不起通判的,所以叫通判为“摇头大老爷”。
且说彼时捐例大开,各省候补人员十分拥挤,其中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做上司的人既漫无区别,专检些有来往、有交情,或者有大帽子写信的人,照应照应,量委 差缺。有些苦的,候补了十来年永远见不到上司面的人还有。因此京里有位都老爷便上了一个折子,请旨饬令各省督、抚,整顿吏治,甄别贤愚,好的留省当差,坏 的咨回原籍,或是责令学习。折子上去,上头自然没有不准,立刻由军机处寄字各省督、抚照办。各省当中,有些已有“课吏馆①”的,奉到这个上谕,譬如本来敷 衍的,至此也要整顿起来。还有些督、抚晓得捐班当中通的人少,也不忍过于苛求。凡是捐班人员初到省,道、府大员总得给他个面子,不肯过于顶真,同、通以下 以及佐杂就用不着客气了。
这些人到省,并不要他做什么策论,也不要扃门考试,同通、知县只要他当面点《京报》。北京出的《京报》,上面所载的不过是“宫门抄”②同日本的几道谕旨以 及几个折奏,并没有什么深文奥义,是顶容易明白的。这时候做督、抚的人随手翻一条,或是谕旨,或是折片,只要不点“骑马句”就算是完卷。算算是并不烦难。 无奈有些候补老爷仍旧还是点不断。
①课吏馆:各省设立为候补官员学习的地方。
②“宫门抄”:清代内阁发抄的关于宫廷动态等情况,同报房抄出,为京报内容之一,或单独印刷发售,由宫门口抄出,故名。
传说那一省有一个候补同知到省,抚台叫他点《京报》,点的是那一省的巡抚上的折子。这位巡抚是姓觉罗,他当下拿笔在手,“某省巡抚”一点,“奴才”一点, “觉罗”一点。点到这里,抚台说:“罢了!罢了!不消再往下点了!”当下那位同知还不晓得自己点错,等到众一齐点过,退了下去,还要指望上司照应他,派他 差使。那知道过了两天,挂出牌来,是叫他回籍学习。他到此急了,一时摸不着头脑。请教旁人,旁人说:“莫非你点《京报》点错了罢?”他还不服。人家问他点 的那一段,他便背给人家听。又道:“旗人的名字一直是两个字的,‘奴才’底下‘觉罗”两字一定是这位抚台的名字,我点的并不错。”人们见他不肯认错,也就 鼻子里冷笑一声,不告诉他,等他糊涂一辈子。但是上司挂牌叫他回去学习是无从挽回得来的,只得收拾行李,离开此省,另作打算。此外因点破句子闹笑话的尚不 知其数,但看督抚挑剔不挑剔,凭各人的运气去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