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沙外,
城郭春寒退。
花影乱,莺声碎。
飘零疏酒盏,
离别宽衣带。
人不见,
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
鵷鹭同飞盖。
携手处,今谁在?
日边清梦断,
镜里朱颜改。
春去也,
飞红万点愁如海。
【简析】:
此词为作者在处州(今浙江丽水)为监洒税官时所写,词中抚今追昔,触景生情,表达了政治上的挫折与爱情上的失意相互交织而产生的复杂心绪。
据处州府志云,处州城外有大溪,岸边多杨柳。起首二句即写眼前之景,将时令、地点轻轻点出。春去春回,引起古代词人几多咏叹。然而少游这里却把春天的踪迹看得明明白白:「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浅浅春寒,从溪水边、城郭旁,悄悄地退却了。二月春尚带寒,「春寒退」即三月矣,于是词人写道:「花影乱,莺声碎。」这两句词从字面上看,好似出自唐人杜荀鹤《春宫怨》诗「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然而词人把它浓缩为两个三字句,便觉高度凝炼。其中「碎」字与「乱」字,用得尤工。莺声呖呖,以一「碎」字概括,已可盈耳;花影摇曳,以一「乱」字形容,几堪迷目。感于这两句词的妙处,南宋范成大守处州时建莺花亭以幻之,并题了五首诗。
「飘零」句以下,词情更加伤感。所谓「飘零疏酒盏」者,谓远谪处州,孑然一身,不复有「殢酒为花」之情兴也;「离别宽衣带」者,谓离群索居,腰围瘦损,衣带宽松也。明人沈际飞评曰:「两句是汉魏诗诗。」(《草堂诗余正集》卷二)少游此词基调本极哀怨,此处忽然注入汉魏人诗风,故能做到柔而不靡。歇拍二句进一步抒发离别后的惆怅情怀。所谓「碧云暮合」,说明词人所待之人,迟迟不来。这一句是从江淹《拟休上人怨别》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化出,表面上似写怨情,而所怨之人又宛似女性,然细按全篇,却又不似。朦胧暧昧,费人揣摩,这正是少游词的微妙之处,将政治上的蹭蹬与爱情上的失意交织起来,于是读来不觉枯燥乏味,而是深感蕴藉含蓄。
过片转而写昔,因为看到处州城外如许春光,词人便情不自禁地勾起对昔日西池宴集的回忆。西池,即金明池,《东京梦华录》卷七谓在汴京城西顺天门外街北,自三月一日至四月八日闭池,虽风雨亦有游人,略无虚日。《淮海集》卷九《西城宴集》诗注云:「元祐七年三月上已,诏赐馆阁花酒,以中浣日游金明池、琼林苑,又会于国夫人园。会者二十有六人。」这是一次盛大而又愉快的集会,在词人一生中留下了难忘的印象。「鵷鹭同飞盖」一句,把二十六人同游西池的盛况作了高度的概括。鵷鹭者,谓朝官之行列整齐有序,犹如天空中排列飞行的鵷鸟与白鹭。飞盖者,状车辆之疾行,语本曹植《公宴诗》:「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阳春三月,馆阁同人乘着车辆,排成长队,驰骋在汴京西城门外通向西池的大道上,多么欢乐;然而曾几何时,景物依旧,而从游者则贬官的贬官,远谪的远谪,俱皆风流云散,无一幸免,又是多么痛心!「携手处,今谁在」,这是发自词人肺腑的情语,是对元祐党祸痛心疾首的控诉。然而词人表达这种感情时也是极含蓄委婉之能事。这从「日边」一联可以看出。「日边清梦」,语本李白《行路难》其一:「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王琦注云:「《宋书》:伊挚将应汤命,梦乘船过日月之旁。」少游将之化而为词,说明自从迁谪以来,他对哲宗皇帝一直抱有幻想。他时时刻刻梦想回到京城,恢复昔日供职史馆的生活。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梦想如同泡影。于是他失望了,感到回到帝京的梦已不可能实现。着「镜里朱颜改」一句,更联系自身。无情的岁月,使词人脸上失去红润的颜色。政治理想的破灭,个人容颜的衰老,由作者曲曲传出,反复缠绵,宛转凄恻。
开头说「春寒退」,暗示夏之将至;到结拍又说「春去也」,明点春之即归。两者从时间上或许尚有些少距离,而从词人心理上则是无甚差别的。盖四序代谢,功成者退,春至极盛时,敏感的词人便知其将被取代了。词人从眼前想到往昔,又从往昔想到今后,深感前路茫茫,人生叵测,一种巨大的痛苦在噬啮他的心灵,因此不禁发出「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的呼喊。这不仅是说自然界的春天正在逝去,同时也在暗示生命的春天也将一去不复返了。「飞红」句颇似从杜甫《曲江对酒》诗中「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化来。然以海喻愁,却是作者一个了不起的创造。从全篇来讲,这一结句也极有力。近人夏闰庵(孙桐)云:「此词以『愁如海』一语生色,全体皆振,乃所谓警句也。」(俞陛云《宋词选释》引)。
这首词以春光流逝、落花飘零的意象,抒写了作者因政治理想破灭而产生的无以自解的愁苦和悲伤,读来哀怨凄婉,有一咏三叹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