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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他面前的原来不只省长夫人一个人:她还拉着一个妙龄女郎,年方二八,娇艳的金发,清秀的眉眼,尖尖的下颏儿,令人魂飞魄散的鸭蛋脸儿,这模样 儿,画家画圣母的时候会用来做模特儿的,在俄国这种模样儿是少见的,在俄国山也好,森林也好,草原也好,脸盘儿也好,嘴唇也好,脚也好,什么都爱长得大大 的.这女郎就是他从诺兹德廖夫家出来在路上因为车夫或马匹的胡涂而使两车古怪地相撞,并使缰绳纠缠到一起,米佳伊大叔和米纳伊大叔帮忙排解巧遇的金发姑 娘.奇奇科夫惊喜异常,一时竟连一句好听的话也说不出来,鬼才知道他咕哝了一些什么,格列明也好,兹翁斯基也好,利金也好,一定是不会这么咕哝的.
"您还没有见过我的女儿吧?"省长夫人说."刚毕业,寄宿女中学生."
他 回答说已经有幸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见过了;他还尝试着要多说几句,但连一个词儿也说不出来.省长夫人又说了两三句话,便拉着女儿到大厅的另一头去招呼别的客 人去了,而奇奇科夫呢,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像一个人兴致勃勃地上街去散步,正要大饱眼福的时候,却想起似乎忘了一件什么东西,便忽然停下脚步一动不 动地站在那里,那样子实在是再蠢不过了:无忧无虑的神情转瞬就从他脸上消失;他在苦苦思索毕竟是忘了什么:不是手帕吧?手帕在衣袋里呀;不是钱吧?钱也在 衣袋里呀;好象齐齐全全,什么都带在身上,可是一个无形的精灵却偏偏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他忘了什么.因此他便迷离惝恍地看他面前熙来攘往的人群.飞驰而去的 马车.列队行进的一团士兵的高筒军帽和枪支.商店的牌匾,但什么他都是漠然无视.奇奇科夫也是这样忽然变得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了.这时从太太们的 香唇里向他投来大量含蓄而委婉的暗示和问话:"我们这些可怜的凡人可以斗胆问问您在想干什么吗?""您那思索翱翔的幸福之乡在何方?""使您陷入甜蜜的沉 思之谷的那位女士的芳名可得一闻吗?"但是对此他都一概置之不理,于是那些优美动听的问话便如同石沉大海一般.他倨然无礼,竟很快就撇下太太们,到大厅的 另一侧去搜寻省长夫人和她的女儿去了.但太太们却并不想这样马上就放过他;每个人都暗下决心要把自己最擅长的本领全展现出来,把极能征服我们心的各式各样 的武器拿出来.必须指出,某些太太我说的是部分,不是全体,有这样一个小小的弱点:她们要是发现自己的哪一部分长得特别好前额也罢,嘴也罢,手也罢,便认 为她们脸上最好的那一部分便会首先映入他人的眼帘,人们便一起说:"瞧啊,瞧啊,她那又高又直的鼻子多漂亮!"或者:"那方正的前额多么迷人!"哪位太太 的肩膀长得好,她便坚信只须走过年轻男人的身旁,他们便会惊讶着,赞不绝口地说:"啊,这位女士的肩膀美极啦!"而关于脸.头发.鼻子.前额便连看也不 看,即使看一眼,也会认为这些地方都是不要紧的.有些太太就是这样想的.每位太太都已暗自发誓,一定要尽力使舞姿漂亮无比,把自己身上最得意的地方淋漓尽 致地展现出来.邮政局长夫人跳华尔兹舞,洋洋地侧歪着头,颇有飘飘欲仙之感.有一位很可爱的太太她原本不是来跳舞的,因为右脚上长了一个豌豆状的东西,用 她自己的话来说,不得不穿一双棉绒鞋前来赴会,忍不住就穿着那棉绒鞋跳了几圈儿,目的就是为了使邮政局长夫人不要过于得意忘形了.
然 而,这一切对奇奇科夫并未产生预期的效果,女士们的翩翩舞姿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只顾不断地踮着脚尖越过人们的头顶上去搜寻那位诱人的金发女郎;他甚至也 微微地弯下身子,在人们的肩膀和脊背的缝隙中去搜寻,最后终于让他发现了.他看到她跟妈妈坐在一起,妈妈头上包着一块类似伊斯兰教徒缠的头巾,上边还有一 根羽毛在严肃地抖动着.奇奇科夫猛冲过去,仿佛要一举攻占她们;不知是春情发作,还是背后有人在拉他,反正他是连头也不回地向前猛钻了;包税人被他撞了一 下,晃了晃,幸而凭一只脚勉强支撑住了,否则免不了要带动一大排人倒下去;邮政局长也踉跄地后退了一步,面带惊讶又含着几分讥讽地看了他一眼,但奇奇科夫 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他眼睛里只有远处的金发女郎,她戴着长手套,不用说,心中正燃烧着在镶木地板上翩翩起舞的期望.那旁边正有四对舞伴在热情奔放地跳马 祖卡舞呢;鞋后跟拼命地跺着地板;一位上尉正在心身贯注.手脚并用地大显身手,跳出即使在梦里也没有人能跳得出来的舞步.奇奇科夫从跳马祖卡舞的人们身旁 紧擦着他们的脚后跟一溜烟地直奔省长夫人和她的女儿坐的地方.可是一到她们跟前,他却躇踌起来,没有象原来那样潇洒矫健地撒开小碎步,他甚至有些不知所 措,各种举止都显得异常困难.
很难推断出我们主人公心里是否真萌发了爱的感情,这类绅士,也就是说那些既不胖但也不瘦的先生 们竟会萌生爱的感情,简直令人怀疑;然而无论怎么说,这时的确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现象,怪得连奇奇科夫本人也难得对自己解释明白:正象他后来自己承认的那 样,其时他只觉得整个人声鼎沸的舞会在那几分钟后好象退到远处,提琴和喇叭好象也在重山叠嶂的后边演奏,一切都笼罩上了一层雾气,就象画儿上胡乱涂抹出的 朦胧的田野一样.在这片蒙蒙雾的.随便抹画成的田野上,仅有那楚楚动人的金发女郎的秀丽倩影是清晰完整的:她那鸭蛋脸儿,她那纤细的腰肢这样的腰枝只有刚 毕业头几个月的寄宿女中生才能有,她那一身白色的.可以说是朴实无华的连衣裙儿(这连衣裙儿轻盈而灵巧地包着她那年轻苗条肢体的各个部分,使全身的线条清 晰可见).她浑身上下好似是用象牙玲珑剔透雕刻出来的一般;在这混浊暗淡的人群中,只有她洁白,晶莹,闪光.
看来,世上确有 这等事.看来,奇奇科夫这类人一生中也能有几分钟的时间成为诗人.但是"诗人"这个词用得可能有些名不符实.但是,他当时起码感到自己好象完全变成了一个 青年人,简直几乎要变成骠骑兵了.他看到省长夫人和她的女儿身旁有一把空椅子,便立即把它占据了.攀谈开始并未得手,但逐渐顺利起来,他甚至开始有些洋洋 得意,不过十分遗憾,我们必须指出:举止持重.身居要职的人同女士谈起话来,总会有些拙嘴笨舌;干这种事的行家能手是中尉先生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过大尉 军衔.只有上帝知道他们有些什么妙法:好象他们讲的也并不怎么高明,但是姑娘却坐在椅子上常常笑得前仰后合;然而五品文官呢,天知道他们会讲些什么,要么 讲一通俄国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如果来上一句恭维话当然,这句恭维话如果琢磨将不无风趣,但书本气浓得吓人;要是说个笑话呢,那他自己笑得会比听笑话的 那位女士起劲得多.这里带上这一笔无非是让读者明白为什么在我们的主人公口若悬河的时候金发女郎竟打起喷嚏来了.我们的主人公可完全没有发现这一点,他尽 情地在讲许多有趣的事情.这些轶闻趣事,他在不同的地方的类似场合已经讲过多次了.总之,在辛比尔斯克省别斯佩奇内府上讲过,那时在坐的有主人的女儿阿杰 莱伊达连同她的三个小姑子玛丽娅.亚历山德拉和阿杰利盖达;在梁赞省佩列克罗耶夫府上说过;在奔萨省波别多诺斯内及他的弟兄彼得.瓦西里耶维奇府上说过, 当时在坐的有主人的小姨子卡捷琳娜和她的叔伯姊妹萝扎和埃米利娅;在维亚特卡省彼得.瓦尔索诺菲耶维奇府上讲过,当时在坐的还有主人的儿媳妇的妹妹佩拉格 娅和侄女索菲娅和两个隔山姊妹索菲娅跟玛克拉图拉.
太太们对奇奇科夫这种傲慢的表现感到极为不满.一位太太为了给他点颜色 看,故意从他旁边贴身而过,甚至用宽大的裙箍相当放肆地挂了金发女郎一下,还使那飘拂在肩头的纱巾的一角在金发女郎的脸上轻擦而过;与此同时,从奇奇科夫 身上的一位太太的嘴里伴随着紫罗兰的芳香飘来一句相当尖刻的话.但要么他真的没有听见,要么就是装做没有听见,不过这个态度是很不好的,因为太太们的意见 是非常重要的:对此他也悔恨不已,不过那是后来的事了,也就是说悔之晚矣.
太太们这种愤慨心情从各方面来看都是正当的,在许 多张脸上都显露了出来.无论奇奇科夫的社会地位有多高,虽然他是一个百万富翁而且脸上表现出雄伟乃至英武气概,在这类事情上,太太们是对谁也不肯宽恕的, 无论他是什么人,那时可就只有自认倒霉了!尽管女人性格要比男人柔顺,但是在某些场合她们却会突然变得强硬,不仅胜过男人甚至会胜过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奇 奇科夫表现出来的怠慢几乎可以说是无意的,可是却激起了太太们的同仇敌忾,甚至在无礼抢占门旁那张椅子之后关系濒于破裂的女士们也捐弃前嫌,言归于好了. 她们在奇奇科夫顺便说出的一些枯燥平淡的话里听出了尖刻的讥讽.特别不幸的是有一个青年人当场写了一首嘲弄舞迷们的打油诗,大家知道,这本是省城舞会上几 乎从来不能缺少的节目.大家立即认定这首诗是奇奇科夫写的.公愤越来越大,太太们在各个角落里以对他极其不利的口吻纷纷议论起来;那个可怜的寄宿女中毕业 生则被彻底断送,她的罪名已经可以推断了.
这时一件极不愉快的意外事件即将降临到我们主人公的头上了:在金发女郎打哈欠,但 奇奇科夫在对她大讲历代奇闻轶事就要讲到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的时候,诺兹德廖夫从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里走出来了.他是从冷餐厅里摆脱出来的,还是从铺着绿 色台布的小客厅里(那里正在进行比玩普通惠斯特牌更激烈的赌博)主动出来的或是被搡出来的,都不得而知,反正他使劲挽着检察长兴高采烈地出现了,检察长大 概已被他拖拉了好一会儿了,因为他正可怜地上下左右拧动着眉毛,好象在想方设法摆脱这过分友好的挽手旅行.这种旅行也的确真叫人受不了.诺兹德廖夫一口气 喝了两杯茶(里面当然不会不搀罗姆酒),便借着酒劲儿,信口开河胡扯起来.奇奇科夫老远看到了他,便决定忍痛牺牲,总之放弃他那令人艳羡的座位,尽快溜 走:他预感得跟诺兹德廖夫见面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是活该他倒霉,省长就在这个时冒出来了,说看到他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在这里非常高兴,并拉住他,请他在 省长同两位女士关于女人的爱情是否持久的辩论中说一句公道话.此时,诺兹德廖夫已经看到了他,径直朝他走来.
"啊,赫尔松的 地主,赫尔松的地主!"他一边叫嚷着,一边格格地笑着走过来,笑得他那春天玫瑰一般鲜艳绯红的脸蛋儿抖个不停."怎么?买到不少死农奴了吧?您不知道呀, 大人,"他马上朝省长扯着嗓门喊道,"他在收购死农奴!真的吗?喂,奇奇科夫!你呀,我对你讲句真够朋友的话吧,好在我们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省长大人也 在这里,我真想把你绞死,真的,把你绞死!"
奇奇科夫恨不得要钻进地缝里去.
"您信吗,省长大 人,"诺兹德廖夫接着说,"他刚一开口说'把死农奴卖给我吧,,我就几乎笑破了肚皮.我一来到这儿就听说他买进了价值三百万卢布的农奴,还要搬走.他迁走 什么!他找我买的是死农奴呀.喂,奇奇科夫,你是个畜生,真的,是个畜生,省长大人也在,您说对吗,检察长?"
无论是检察长也好,奇奇科夫也好,省长也好,全都被弄得无言以对,狼狈不堪,而诺兹德廖夫却丝毫不予理会,依然半醉半醒地嚷着:
" 啊,你呀,老兄,你,你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买死农奴,我决不饶恕你.喂,奇奇科夫,你呀,真该感到耻辱,你自己知道,你没有比我对你更好的朋友了.省长大 人也在,您说不对吗,检察长?说了您也不会相信,省长大人,我们俩的交情相当好.要是您问我,我这不就站在您的面前么,要是您问我:'诺兹德廖夫!说句良 心话,你觉得谁更亲,是你的亲爹还是奇奇科夫?,我会说:'奇奇科夫,,真的心肝儿,让我给你来一个吻.省长大人,您就让我亲他一下吧.哎,奇奇科夫,你 别太不自在啦,让我在你白嫩的脸蛋儿上印一个小选择吧."
诺兹德廖夫被狠狠地推开了,几乎跌倒;大家都从他身边溜走了,没有 人听他的了;可是他说的买死农奴的话是扯着嗓子喊的,而且还伴随着放声大笑,因此连最远的那些角落里的人也都听到了.这件新闻令人感到太吃惊了,大家一时 变得呆若木鸡,脸上露出傻呵呵的蠢相,等着瞧个究竟.奇奇科夫发现,不少女士面带幸灾乐祸的微笑互相递了个眼色,许多张脸上都流露出另有寓意的神情,这就 令他更加心慌意乱起来.诺兹德廖夫是一个无法挽救的吹牛撒谎的家伙,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因此听到他胡说八道本该丝毫不足为奇;但是,凡人实在捉摸不透凡人 是怎么回事儿:一件新闻只要是新闻,无论多么无聊,就一定会有一个凡人去传给另一个凡人,尽管只是为了说上一句:"瞧,人们多么能造谣呀!"而那另一个凡 人呢,一定会高高兴兴地侧着耳朵去听,虽然听后他自己也会深加一句:"这完全是无聊的谣言,一点儿不值得当真!"但随后他却立即会去找第三个凡人,以便转 告之后,两人一同来义愤填膺地说一声:"多么无聊的谣言啊!"最后,这谣言一定会遍传全城,所有的凡人,此外,一定会谈个够,然后才会承认这事儿不值得当 真,更不值得去议论.
显然,这桩小事大大地破坏了我们主人公的情绪.傻瓜的话即使愚蠢,有时候也会搅坏一个聪明人的心情.奇 奇科夫开始觉得心情沮丧,局促不安:就象穿着一双擦得油光锃亮的皮靴却一脚踩进恶浊发臭的烂泥里一样;总之,糟糕,糟糕极了!他试图不想这件事,想解解 闷,散散心,便坐下来玩惠斯特牌,但一切进行得很不顺利,就象一个被扭曲了的车轮:有两次出错了牌,竟打出对手的花色,还有一次忘记第三家搭档的本牌是不 该敲的,他却聊有介事地出手稀里胡涂地把自家的牌给敲了.公证处长怎么也懂得不了,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一个善于打牌,甚至可以说精通牌路子的人,竟会犯 这类错误,甚至还失去了他的那张黑桃大王,而用他本人的话来说,他曾指靠那张牌就象指靠上帝一样.然而,邮政局长和公证处长乃至于警察局长都照例打趣我们 主人公,说他莫非落入了情网,说他们知道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的心被爱神之箭射出了病,说他们知道这位爱神是谁;但这一切并未能使他开心,尽管他也尝试着笑 一笑,并回敬几句笑话.在晚餐桌上,他也终于未能谈笑自如,尽管席上的嘉宾是令人愉快的,并且诺兹德廖夫也早已被带走,由于连太太们终于也看出诺兹德廖夫 的举止太放肆了.科吉利翁舞跳得正酣的时候,他竟一屁股坐到地上伸手去拽跳舞者的衣裙,用太太们的话来讲,这已经太不像话了.晚餐吃得热闹非凡:在三叉烛 台.花束.糖果和酒瓶的衬托下闪烁着一张张怡然自得的脸.军官.太太.穿燕尾服的士绅们全都变得热情体贴,以至到了甜腻的程度.男人们争先恐后地离开坐 位,跑去把仆人手中的菜盘接过来,异常稳健地端到太太们面前.一位上校把腰刀拔出来,用刀尖挑着一碟调料送给一位太太.奇奇科夫是跟年高德劭的人坐在一起 的,这些德高望重的人在高谈阔论着,一边吃鱼肉或蘸满芥茉的牛肉,一边争论着,他们争论的本都是他平素参与争论的一些问题;但这会儿他却象一个疲惫不堪. 旅途劳顿的人,自己既提不出看法来,对别人的看法也无法接受.他没有等到终席就回下榻的客店去了,比往常离去的时间要早得很多.
回 到客店,回到读者早已知道的有一扇门用五斗橱挡着并不时有蟑螂从各个角落里探头探脑的房间里,他的心情并未安静下来,如同他坐的那把圈椅不肯安静下来一 样.他心里稍有一种不快之感,思绪很乱,一种难以忍受的空虚压在心头."谁发明的舞会,真该死!"他气忿地说."你们呆头呆脑地高兴什么?省里粮食歉收, 物价飞涨,他们却在搞舞会!一个个打扮得那么花哨,不像话!一位太太的一身穿戴就花上千把卢布不算稀奇!可用的全是民脂民膏呀,或者用的是咱们哥儿们的昧 心钱,那就更糟!谁都知道人为什么要出卖良知,贪赃受贿:还不是为了给老婆添一条披巾或者买上几件圆蓬裙什么的,去它妈的,一些怪名堂.而这又是为的什么 呢?不过是为了不让一个爱出风头的西多罗夫娜说邮政局长太太身上那件衣裳更漂亮,就为了这些,竟一掷千金.人们到处在喊:'舞会,舞会,多么快活!,可舞 会简直是浑浊,不合俄罗斯的精神,不合俄国人的本性;不像话:一个成年的男子汉突然跃出来,上下一身黑,衣服瘦得紧紧箍在身上,象个小鬼似的,两条腿就乱 蹬起来.有的人甚至一边抱着舞伴,一边同身旁的一个人争辩重要的事儿,而同时两条腿还在右一下左一下地跳蹬着,活象一只小山羊这都是猴子的把戏,都是猴子 的把戏,学人家的!法国人四十岁了还象十五岁的孩子,咱们也就得旁观!唉,说真的每次舞会回来就象犯了一次过错一样;真是连回味一下都不愿意.脑袋里空空 如也,就象跟一位上流人士谈过话的感觉一样:那上流人士海阔天空,夸夸其谈,显示着从几本小书里捡拾来的一点知识,讲得天花乱坠,有声有色,但脑袋里却空 空如也,过后你会发现,即使跟一个普通商人谈谈也比听他那一套华而不实的空论强.商人虽然只懂自己的本行,却懂得透彻,是经验之谈.可是从这舞会里你能得 到什么教益呢?如果有哪一位作家心血来潮,想描写一下舞会场面的实际场面,那又会怎样呢?即使写进书里,那场面也会同实际情况一样,是莫明其妙的.这场面 应如何解答:是道德的,还是不道德的呢?只有上帝知道!你会咽一口唾沫,然后把书一合,完事."奇奇科夫就是这样贬了一通舞会;但是这里似乎还搀进了使他 大为不满的另一个原因.使他恼火的主要不是舞会,而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一个大丑,扮演了一个可疑的奇怪的角色.当然了,用理智的眼光来看,这全然不足 介意,几句蠢话能起多大作用,更重要的是,当主要的事情已经办妥的时候.不过人就是这么奇怪:他对一些人本无敬意,看法极坏,斥责他们梳妆打扮庸人自扰, 可是这些人一旦对他失去好感却使他极为伤心.使他沮丧的是,把事情分析清楚之后,他看到这有些地方也是怨他自己.可是他对自己却并没有恼怒,当然这也不无 道理.我们大家都有这样一个小小的缺点:对自己总要宽容一点儿,最好想办法找一个身边的人来撒气,比如说仆人啦,恰好在我们生气的时候冲进来的下属啦,妻 子啦,乃至于椅子啦,我们可以冲到门口去把它顺手摔掉扶手和靠背,让它领略一下我们盛怒的滋味.奇奇科夫也就这样很快地找到了一个应该承担他心中全部怒气 的人.此人就是诺兹德廖夫.不用说,诺兹德廖夫被骂得体无完肤,这一顿臭骂就象一个走南闯北.经验丰富的大尉骂骗人的村长或驿车夫似的(顺便说一下,将军 对骗人的村长或马车夫偶尔也会臭骂一通,将军除了许多已经成为经典的咒骂以外,还会加上许多属于他首创的骂人字眼儿).诺兹德廖夫的宗谱被数落了个够,他 的列祖列宗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奇奇科夫坐在绷硬的圈椅上心烦意乱,不能入睡,使劲咒骂着诺兹德廖夫和他的祖宗三代,面前的蜡 烛已燃得烛芯上结了象一顶小黑帽子似的烛花.烛光晃动着,时时刻刻都有熄灭的危险.窗外浓重的漆黑的夜色已因将近黎明而渐呈蓝色.远处已有公鸡在争先啼 鸣.在这万籁俱寂的省城里也许有一个军衔.官阶不明的穿粗呢大衣的可怜的家伙(他只知道一条被铤而走险的俄国人踏烂的道路)在踽踽独行.这时在城市的另一 边正发生着一个事件,这个事件将使我们主人公的不愉快的境遇更加不愉快.总之就是沿着本城偏远的街巷驶来一辆稀奇古怪的马车,给这辆车起个名字是要煞费踌 躇的:它既不是走远路用的四轮马车,又不是弹簧马车,也不是扎篷的轻便马车,倒象一个滚圆的大西瓜安上了轮子.这个大西瓜的两颊,也就是两边的车门上是斑 驳的黄漆,车门因为把手和门锁状况不佳已经关不上了,只能用绳子马马虎虎地拴着.西瓜里装满了烟荷包形.长圆靠枕形和普通枕头形的印花布坐垫,一些一袋袋 各种黑面包.白面包.夹馅面包.煎肉包.烫面做的辫子面包.一只鸡肉大烤饼和一只腌黄瓜肉馅大烤饼甚至把脑袋伸到袋子外面来了.车后边的脚蹬上坐着一个仆 人身份的人,身着一件家织杂色土布袄,花白的胡子没有剃,这是通常被称为听差的人.铁轮箍和锈车轴吱吱嘎嘎地响着,在城市的另一头有一个岗警被惊醒了.那 岗警操起长柄钺睡眼惺忪地蹩足了劲大喝一声:"谁?"他没发现行人,只听见远处传来辚辚车轮声,便在衣领上逮住了一只小动物,走到路灯下边就地把它在指甲 上剪掉了.然后,把长柄钺放下,又遵照他那骑士阶层的规矩睡着了.马的前蹄不断打失,由于没有挂掌,而且看样子它们对于城里平整的石铺马路也不甚熟悉.这 笨重的大马车走街串巷拐了几个弯儿,最后转过了涅多蒂奇基教区的尼古拉小教堂,走进了一条黑胡同停在大司祭太太家的大门口.车里钻出一个丫头,裹着头巾, 穿着坎肩儿,抡起双拳在大门上猛力砸起来,那股劲儿,即使男人也未必赶得上(那穿着杂色土布袄的听差是后来被拽着两条腿从车上拖下来的,因为他睡得象死猪 一般).狗叫起来,大门终于张开了嘴,好不容易才吞了进去这笨拙的交通工具.马车驶进一个挤满劈柴.鸡舍和各种小仓房的院子;车上走出来一位太太,她就是 女地主.十品官遗孀科罗博奇卡.这位老太太在我们的主人告辞不久就感到心浮气躁,害怕上了我们主人公的当,一连三夜没有合眼,终于下了决心,虽然马匹还没 有挂掌,也要到城里走一趟,打听准确死农奴的当前市价是多少,上天保佑,可别一时大意,卖得太贱了.她这一来产生了什么后果,读者从两位太太的一段谈话中 就可以知晓.这番谈话不过最好还是把这些谈话留给下一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