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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算走出树林到了草坪,望见屹立在开阔地上的那幢坚实牢固的大宅,心头一阵喜悦。树林子已撇在身后。我要叫罗伯特把茶点送到栗子树下来。我看了看 表,四点还不到,比我想象的要早呢。我还得稍等一会。按曼陀丽的规矩,不到四点半是不用茶点的。幸亏弗里思今天休息出去了,让罗伯特把茶点摆到外面花园里 来,他倒不至于考究什么仪式。正当我信步穿过草坪走近平台时,车道拐弯处的石南绿叶丛中忽然射出一道强光,在我眼前一晃,那是太阳照在金属物体上的反光, 我用手遮着眼睛看看究竟是什么。好像是汽车上散热器。我心想是不是来客了。不过,就算有客人来,他们也总是把车子直接开到屋子跟前,不会像现在这样,让车 子停在远离屋子的车道转弯角上,还要藏在灌木丛里。我走近几步。一点也不错,是辆汽车。现在我可以看到汽车上的挡泥板,还有车篷。多怪的事啊。一般的客人 从来不这么干。商人们也总是绕过旧马厩和车库打后面进来的。这不是弗兰克的莫里斯轿车,他那辆车我已很熟悉。而现在这辆,车身又长又低,是辆轻型汽车。我 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要是果真有谁来访,罗伯特一定已将客人领进藏书室或客厅。而如果是领进了客厅,那我穿过草地时就会被他们看到。我可不想让客人瞧见我 这身打扮。我还得留客人用茶点。我在草坪边上蜘蹰徘徊,拿不定主意。不知是什么缘故,可能是由于阳光在玻璃窗上忽地一闪吧,我偶尔抬头朝屋子看了一下。奇 怪,就在我抬头张望的那一刹那,我注意到西厢房间有一扇百叶窗打开了。有人站在窗前,那是个男子。他一定也看到了我,因为他慌忙将身子缩了回去,而他背后 的人立即伸出条胳膊,把窗关上。
是丹弗斯太太的胳膊。我认得那黑衣袖。我暗自寻思,也许今天是接纳公众参观的日子吧,而丹弗 斯太太这时正领客人参观房间呢。不过这不可能。因为陪客人参观一向是弗里思分内的差使,而弗里思此刻又不在家。再说,西厢那些房间是不向外人开放的。连我 自己到现在也没进去看过。不,今天不是参观日,星期二从不接待公众。也许是某个房间里有什么东西要修理吧。可是刚才那人朝外张望的那副模样也真有点蹊跷。 他一看见我就急忙地抽身回避,而且百叶窗随即关上。还有那辆汽车,停放在石南花丛后面,这样就不会被屋子里的人看到了。话得说回来,反正这是丹弗斯太太的 事,同我毫不相于。如果有朋友来看她,领他们到西厢去看看,我确实也管不着。不过据我所知,以前还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奇怪的是,这事偏偏发生在迈克西姆不 在家的时候。
我穿过草坪朝屋子走去,浑身不自在,觉得他们也许仍躲在百叶窗后面,从隙缝里窥视我的一举一动。
我 提步跨上台阶,从正门走进大厅,不见有什么陌生的帽子或手杖,托盘里也没有名片,显然这人并不是正式来访的宾客。算了,这不关我的事。我走进花房,在盆里 洗了手,这样就省得上楼去。在楼梯上或别的地方和他们劈头想遇,撞个正着,岂不尴尬。我记得午饭前编结活儿丢在晨室里了,于是就穿过客厅去取,忠实的杰斯 珀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晨室的门开着。我发现编结袋已被人移动过。原先我是把它搁在长沙发上的,可现在不知被谁拿起,塞到了坐垫后面。沙发上原来放编结活 计的地方,留有被人坐过的痕迹。刚才有谁在那上面坐过,而我的编结活儿放着碍事,就随手把它拿开了。书桌旁的那把椅子也已挪动过。看来是丹弗斯太太趁迈克 西姆和我都不在的当儿,在晨室里接待了她的客人。我感到很不舒服。我宁愿不知道有这么回事。杰斯珀在长沙发周围唤来唤去,不住摆动尾巴。不管怎么说,它没 对陌生来客起什么疑心。我拿起编结袋,往门外走去。这时,通后屋而道的大客厅边门开了,我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我立即退回展室,躲闪得还算及时,没让人看 见。我躲在门背后,朝杰斯珀竖眉瞪眼,因为长耳狗正站在门口望着我,摇着尾巴,拖着舌头,这小坏蛋会坏事的。我屏息仁立,一动也不敢动。
就在这时,我听到丹弗斯太太的说话声。“我想她上藏书室去了。”她说。“今天她不知怎么提早回来了。要是她真的去藏书室,那你从门厅出去就不会被她瞧见。等在这儿,我先去看看。”
我知道他们是在讲我,益发感到犹如芒刺在背。整个儿事情是那么鬼鬼祟祟,见不得人。我并不想抓丹弗斯太太的把柄。可是杰斯珀突然掉头朝向客厅,摇着尾巴跑了出去。
“喂,你这小杂种,”我听见那人说。杰斯珀兴奋地汪汪大叫。我急得走投无路,拼命想找个藏身的地方,当然没地方好躲。而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那人走进晨室来了。我躲在门后,一开始他并没看见我,可是杰斯珀一纵身,向我窜来,一边仍快活地汪汪叫个不停。
那人猛地转过身子,终于瞧见了我。我还从未见过有谁露出那样的满脸惊讶之色,仿佛我是破门而入的毛贼。而他倒是这宅子的主人。
“请您原谅,”他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着我。
这 人身材高大,体格魁梧,脸膛黑里透红,漂亮之中颇带几分俗气。他生着一对布满血红的蓝眼睛,那种眼睛往往使人联想到酗酒暴饮,耽于淫乐。他的头发也和他的 肤色一样,黑里透红。要不了几年工夫,此人就会发胖,脖子后的衣领上会堆起厚厚的赘肉。那张嘴巴暴露了这个酒色之徒的本色,粉红的嘴唇显得软沓沓的。从我 站着的地方,就能闻到他嘴里喷出的那股威士忌酒味。他脸上挂起微笑,那种会丢给任何女子的微笑。
“但愿我没吓着您,”他说。
我从门背后走了出来。心想,自己的模样不像个大傻瓜才怪呢。“哪儿的话,当然没有,”我说。“刚才我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拿不准是谁。我没有料到今天下午会有客人光临。”
“太不像话了,”他老练地说,“我这么擅自问来惊动您,太冒失了,希望您能原谅。其实,我是顺便进来看看老丹尼的,她可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哪。”
“喔,当然罗,这没什么关系,”我说。
“亲爱的老丹尼,”他说。“老天爷保佑她。她顾虑重重,生怕惊动了谁。她不想打扰您。”
“喔,其实这一点也没关系,”我这么说,眼睛望着杰斯珀,它在那人身边快活地蹦呀跳呀,不时还用瓜子去搔他。
“这个小要饭的,还没有把我忘掉,是不?”他说。“长得像个样子啦。我上次看见它时还是个小崽子呢。不过身上的膘嫌多了些,得多让它活动活动。”
“我刚才还带着它着实跑了一阵,”我说。
“是吗?你还真喜欢运动呢,”他说。他不住地拍着杰斯珀,毫不拘束地朝我笑笑,接着掏出烟盒。“来一支?”他问。
“我不抽烟,”我告诉他。
“真的不会?”他自己拿了一支点上。
这类事情我向来不在乎,不过。在别人家里这么随便,我总觉得有点别扭。这当然是举止失当,至少是对我礼数不周。
“迈克斯老兄好吗?”他说。
他讲话的腔调不禁使我暗暗吃惊,听上去好像他和迈克西姆很熟悉。听见有人把迈克西姆叫做迈克斯,我好生奇怪。还没有人这么叫过他。
“他很好,谢谢你,”我说。“他上伦敦了。”
“什么?把新娘子一个人撇在这儿?啊哟,这太糟糕了,他难道不怕会有人来把你抢走?”
他张嘴大笑起来。那种笑声真叫我讨厌。很有点唐突无礼的味道。他这个人也叫我厌恶。就在这时,丹弗斯太太走了进来。她的目光一落在我身上,我就感到有股寒气逼来。哦,天哪,我心想,她一定巴不得把我一口吞了才解恨。
“喂,丹尼,你来啦,”那男人说。“你百般提防,结果还是枉费心机。屋子的女主人就躲在门背后哪。”他又大笑起来。丹弗斯太太一言不发,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我看。“暖,你怎么不替我介绍一下?”他说。“向新娘子请安问候。总不算出格的举动吧?”
“太太,这位是费弗尔先生,”丹弗斯太太不动声色地说,语气相当勉强。我觉得她并不想把他介绍给我。
“您好,”我说,接着,为了不显得无礼,便说,“请留在这儿用茶点吧。”
我的邀请似乎使他觉得满有趣。他转向丹弗斯太太。
“你看,这样盛情相邀,岂不让人动心?”他说。“请我留下用茶点,我的天。丹尼,我还真想留下来哪。”
我看见她朝他丢了个警告的眼色。我感到浑身别扭。这整个场面太反常了,压根儿不该出现这种事情。
“嗯, 也许你是对的,”他说。“不过留下来一定是乐趣无穷。我看还是离开为妙,是吗?来吧,跟我去看看我那辆车。”他还是用那种亲呢而又唐突无礼的腔调说话。我 不想去看他的车。我感到进退两难,尴尬之极。“来吧,”他说。“那可是辆玲珑剔透的小车,跟可怜的迈克斯老兄这辈子用的各种车相比,跑得快多啦!”
我编造不出什么借口,整个事情那么不自然,近于荒唐,真不知道是搞什么鬼。丹弗斯太太干吗要站在一旁那么望着我,眼睛里快冒出火来?
“车在哪儿?”我有气无力地问。
“在车道拐弯处。我没把车一直开到大门口,生怕惊动你哪。我想你下午可能要休息一会的吧。”
我 没答话。这谎扯得太不高明。我们一起穿过客厅,走进门廊。只见他扭头朝丹弗斯太太使了个眼色。她可没有和他挤眉弄眼。我料想她也还不至于此。她正颜厉色, 令人生畏。杰斯珀连蹦带跳地出了屋子,上了车道,似乎这位不速之客的突然光临,使它喜出望外。看来客人和它交情不浅哩。
“我大概把帽子忘在车里了吧,”那人说,还装模作样地朝门厅内扫视了一圈。“其实,我是绕了道悄悄进屋的,直捣丹尼的老窝。你也来看看车子吗?”
他用询问的目光望了丹弗斯太太一眼。她犹豫不决,从眼梢瞟了我一眼。
“不,”她回答说。“不啦,这会儿我想出去。再见,杰克先生。”
他抓住她的手,亲亲热热地握着。“再见,丹尼,多加保重啊。你总知道上哪儿跟我联系罗。今天又见着你,真使我高兴。”他走出屋子,踏上车道,杰斯珀在他身后又蹦又跳,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后面,心里仍觉得很不是滋味。
“亲爱的曼陀丽老屋啊,”他抬头望望那一排窗子说。“这地方差不多还是原来的模样。我看这多亏丹尼悉心照看吧。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说呢?”
“是的,她办事很得力,”我回答说。
“你觉得这儿的生活怎么样?是不是大有埋没隔世之感?”
“我非常喜欢曼陀丽,”我语气生硬地说。
“迈克斯遇见你的时候,你正呆在法国南部的某个地方?在蒙特,是吗?蒙特那地方,我一向很熟悉。”
“不错,当时是在蒙特卡洛,”我说。
我们已到了汽车跟前。那是辆绿色的轻型车,跟它的主人倒是一路货。
“你觉得这车怎么样?”他说。
“很漂亮,”我彬彬有礼地回答。
“坐上去兜兜风,乘到庄园门口怎么样?”
“不,我不想去,”我说。“我有点累了。”
“你觉得曼陀丽的女主人跟我这号人乘车兜风,让人见了有失体统,是吗?”他说着,笑了起来,还朝我摇摇头。
“哦,不,”我说着,脸红得发烫。“真的不是。”
他用那双放肆而讨厌的蓝眼睛,带点顽皮的神情,不住地上下打量我。我觉得自己简直像个酒吧间的女招待。
“噢,好吧,”他说。“我们可不能把新娘子引上歧途,杰斯珀,你说是吗?那可万万使不得呀。”他伸手去拿他的帽子和一副大得出奇的驾驶手套,随手把烟头往车道上一扔。
“再见啦,”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见到你我很幸运。”
“再见,”我说。
“哦,顺便说一下,”他漫不经心地说。“要是你不在迈克斯面前提起我来过的事儿,那就太够朋友啦!他对我恐怕有点看法,我也说不上是什么缘故;再说,还可能给可怜的老丹尼招来麻烦。”
“不”,我尴尬地说。“好吧,我不说。”
“你可真够朋友。怎么,你真的打定主意不去兜风啦?”
“不啦,要是你不见怪,我想还是免了吧。”
“那么,再见啦。也许日后我还会来看你的。下去,杰斯珀,你这个鬼东西,你要把车上的漆抓掉啦。依我说,迈克斯就这么把你孤零零一个人撇在这儿,自己上了伦敦,实在不像话。”
“我可不在乎。我喜欢一个人在家。”我说。
“啊哈,真的?多离奇的事儿。要知道,这完全不合情理,违背人性。你们结婚多久了?三个月,是吗?”
“差不多,”我说。
“我 啊,还真希望有个结婚三个月的新娘在家里等着我呢!我是个孤苦伶仃的光棍。”他又放声大笑,随后把帽子往下一拉,盖到眼睛上边。“告辞啦,”说着,他把车 发动起来,排气管劈劈啪啪喷出团团废气,汽车顺着车道飞驶而去,杰斯珀站在那儿望着汽车远去,双耳耷拉下来,尾巴夹在两腿中间。
“哦,来吧,杰斯珀,”我说。“别这么半痴不呆的。”我转身朝屋子慢慢走去,丹弗斯太太已不见踪影。我站在厅廊里,拉了拉铃。大约五分钟光景一直没人答应。我又拉铃。一会儿,艾丽斯走了进来,一脸的不高兴,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似的。“什么事,太太?”她说。
“哦,艾丽斯,”我说,“罗伯特不在吗?今天我想在屋子外面的栗子树下用茶点。”
“罗伯特下午到邮局去还没回来呢,太太,”艾丽斯说。“丹弗斯太太告诉他说您不会准时回来用茶的。弗里思当然也不在。如果您现在就想用茶点,我可以去给您拿来。我看现在还没到四点半哪。”
“哦, 没关系,艾丽斯,等罗伯特回来再说吧,”我说。原来,迈克西姆不在家,家里的事儿全都没了板眼。弗里思和罗伯特同时跑开,这种情况据我知道还未曾有过。当 然,今天该弗里思休息,而丹弗斯太太又偏偏打发罗伯特上邮局去。他们料定我到很远的地方散步去了,于是那个叫费弗尔的家伙就看准这个时机来探望丹弗斯太 太。时间选得再巧妙不过了。我敢说,其中肯定有鬼,而且他还要我瞒过迈克西姆。这事儿可真棘手。我不想给丹弗斯太太招麻烦,也不想平地惹起一场风波。更主 要的是,我不想让迈克西姆为此烦恼。
这个费弗尔究竟是何许人物。他把迈克西姆叫作“迈克斯”。还没有人叫过他“迈克斯”。有一回,我在一本书的扉页上,倒是见过这个名字来着,是手写的纤细的斜体字,上端奇特地高耸着,而那个字母M的尾巴轮廓分明,拖得很长。我想,就只有此人叫过他迈克斯……
我 就这么站在门厅里,拿不定主意什么时候用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突然,我脑子里闪出这样一个念头:也许丹弗斯太太为人不老实,一直背着迈克西姆干什么 勾当,今天她和那个家伙正合伙算计着什么,不巧被我早回来一步撞上了,于是那家伙就花言巧语,装出一副同这所屋子和迈克西姆本人很熟悉的样子,拔脚溜走 了。不知道他们在西厢那边于什么来着。为什么他们一瞧见我来到草地上,慌忙把百叶窗关上呢?我满腹狐疑,隐隐感到不安。弗里思和罗伯特都不在家。下午,女 佣们一般总是在自己的寝室里更衣换装。于是这地方就成了丹弗斯太太一个人的天下。难道那个男人是个小偷,而丹弗斯太太又是他雇用的内线?西厢那边颇有一些 值钱的东西。我顿时产生一阵说来也颇有点吓人的冲动,想此刻就悄悄摸上楼去,亲自到西厢那几个房间去看个明白。
罗伯特还没有回来。上茶之前正好有时间去走一趟。我犹豫地朝画廊瞥了一眼。整个屋子肃穆无声。仆人都在厨房后面的下房里。杰斯珀在楼梯脚下舔吃盘里的狗食,那稀里哗啦的声音在石筑大厅里回响着。我挪动脚步,向楼上走去,一阵异样的兴奋遍布全身,心房怦怦剧跳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