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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弗兰克发出一声惊叫,管他呢,他再怎么感到震惊也不关我的事。“现在你知道我心头的滋味了,”我说。“你也就该明白啦。”
“喂,听着,”他说。“我一定得来看您,一定得来,听见没有?事关紧要,我不能在电话里跟您说,德温特夫人?德温特夫人?”
我砰地一声摔下话筒,从书桌旁站起来。我不想见弗兰克。他帮不了我这个忙。现在除了我自己,谁也帮不了忙。我泪痕满面,双颊绯红,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啃啮手帕的一角,同时还用力撕扯。
我 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再也见不着迈克西姆了。出于某种无可名状的直觉,我敢说事情就这样定局了。他悻悻而去,再不回来了。我心里明白,弗兰克也是这 么想的,只是在电话里不便承认罢了。他不想让我受惊。要是我现在再打电话到他办事处去,一定会发现他已经走开。办事员会说:“克劳利先生刚刚出去,德温特 夫人。”另外,我还可以想象到弗兰克连帽子也没顾得戴上,就匆匆钻进他那辆寒伧窄小的莫里斯车,四出寻找迈克西姆去了。
我走 到窗前,遥望那一小片森林之神吹奏风笛的林中空地。石南花已完全凋谢,要到明年才能再开出花来。少了石南花的浓艳,高大的灌木丛显得暗淡而无生气。海面冉 冉腾起浓雾,我已看不见草坡那边的树林。天气既湿又问,令人透不过气来。我可以想象昨晚来我家的那些客人这会儿正额手相庆:“幸亏这场大雾推迟到了今天, 要不然昨天我们就没有福气观赏焰火了。”我走出晨室,穿过客厅,走到平台。太阳躲在浓雾后面隐没了,似乎是一片不祥的阴影,已将整个曼陀丽笼罩,并夺走了 它头上的天空和光亮。一个园丁推着一辆小车打我身边经过,车里装满了昨晚客人丢在草坪上的纸屑、果皮等垃圾。
“早上好,”我说。
“早上好,太太。”
“恐怕昨晚的舞会给你们带来不少麻烦吧,”我说。
“算不了什么,太太,”他说。“我看昨晚大伙儿玩得很痛快,这才是主要的,对吗?”
“嗯,说得不错,”我说。
他朝草坪那边的林中空地眺望,山谷在那儿倾斜着通往大海。两旁的树木显得灰暗朦胧,轮廓不清。
“好大的雾呀,”他说。
“是呀,”我说。
“幸好昨儿晚上不像这样,”他说。
“是的,”我说。
他 伫立片刻,然后碰了一下帽檐向我致意,推起车子走了。我穿过草坪,来到林子边上。村从里的雾气凝作水滴,蒙蒙细雨似地飘落在我没戴帽子的头上。杰斯珀耷拉 着尾巴,拖着粉红色的舌头,灰溜溜地站在我脚边。阴湿、闷热的天气使它快快不乐,打不起精神来。从我站着的地方,可以听到阴郁、低沉的涛声,此时海水正冲 刷着树林下边的小海湾。白色的迷雾散发着盐卤和海藻的涩味儿,打我身边飘过,成团地向屋子那儿滚滚而去。我把手搁在杰斯珀的号衣上,那号衣湿漉漉的,绞得 出水来。我回头向屋子一望,不料已看不清屋顶上的烟囱和四周墙壁的轮廓,只是影影绰绰地看到那儿有幢宅子,依稀辨认出西厢的那一排窗户,还有平台上的那几 只花盆。我发现西厢那间大卧室的百叶窗已被拉开,有个人站在窗口,望着下面的草坪。那个人影很模糊,我看不清是谁;我心头猛然一惊,一时以为那定是迈克西 姆。就在这时候,只见那人一抬胳臂把百叶窗关上。这下子我可认出来了,是丹弗斯太太。这么说来,当我站在树林边上,沐浴在这片白茫茫的浓雾里的时候,她始 终在一旁窥探。在这之前,她曾看我拖着缓慢的步子,从平台走向草坪。说不定我跟弗兰克通电话的时候,她就凑在自己房里的电话分机上偷听呢。这一来,她肯定 知道迈克西姆昨晚没跟我在一起了。她还可能听到我刚才的呜咽声,知道我在掉眼泪。她知道我昨晚一连好几个小时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穿着那件蓝色袍子,在楼 梯脚下和迈克西姆并排站着;她也知道迈克西姆没朝我看一眼,没跟我说一句话。她当然一清二楚,因为这一切正是她一手安排的。这是她的胜利;这回她和吕蓓卡 两人得胜了。
我想起昨晚看到她时的情景。她站在通道西厢的那扇门里朝我望着,骷髅似的惨白脸上堆着魔鬼的狞笑;同时我又记起,她跟我一样是个活生生的女人,是个情愫具备的肉体凡胎,而不像吕蓓卡那样,是个断了气的死人。我可以同她交谈,却无法同吕蓓卡说话。
在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之下,我返身穿过草坪,朝屋子走去。我穿过大厅,走上宽阔的主楼梯,打画廊那儿的拱门下往里走;我跨进通西厢的门,接着就沿着那条黑洞洞的悄无声息的过道,径直来到吕蓓卡的卧室跟前。我转动门上的把手,一脚跨了进去。
丹弗斯太太仍然站在窗口,百叶窗已经关上。
“丹弗斯太太,”我说。“丹弗斯太太。”她转过身来望着我。我发现她哭得双眼红肿,正跟我一样,而且那张白惨惨的脸上愁云密布。
“什么事?”由于一直呜咽着流泪,她也跟我一样,嗓音变得混浊而低沉。
没想到她会这般模样。按我原来的想象,她一定是同昨晚一样,脸上挂着恶毒的狞笑。可现在一看,全然不是这么回事,站在我面前的是个身心交瘁的老太婆。
我踌躇起来,手还是搭在门把上,任门开着,不知道这时该对她说什么,该如何应付才好。
她继续用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打量着我,我一时实在无言以对。“像平常一样,我把菜单留在写字桌上了,”她说。“您是不是要换什么菜?”她的话给我增添了勇气,我从门口一直走到房间中央。
“丹弗斯太太,”我说,“我不是来同你商量菜单的,这点不说你也知道,是吗?”
她没有答理,自顾自把左手摊开又握拢。
“你已干了你想要干的事,是吗?”我说。“你有意要想看到这么一场戏,是吗?这会儿你称心了?高兴了?”
她转过头去,又像刚才我跨进房门时那样望着窗外。“你干吗要到这儿来?”她说。“曼陀丽没人需要你。你来以前,我们这儿太太平平。你干吗不在法国那地方呆着?”
“你似乎忘了我爱德温特先生,”我说。
“你要是爱他,决不会嫁给他的,”她说。
我一时语塞。这光景委实荒唐而又缥缈。她头也不回,继续用那种混浊哽咽的语调往下说。
“我过去好像憎恨你,可现在不了,”她说。“我内心的全部情感似乎已消耗殆尽。”
“你为什么要恨我?”我间。“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而惹得你恨我呢?”
“你妄想占有德温特夫人的位置,”她说。
她 还是不愿正面看我,而是照样背对着我,悻悻然站在窗口。“我没让改变这里的一丝一毫,”我说。“曼陀丽一切照旧。我不发号施令,事无巨细都由你去办。要不 是你有意作对,我们原可以结为朋友,可你打一开始就存心跟我过不去。我跟你见面握手的那一刻,就从你脸上觉察到这一点。”
她没有吭声,那只贴在裙子上的手仍不住地一张一合。“好多人都结过两次婚,男的、女的都有,”我接着说。“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人结第二次婚。听你的口气,我嫁给德温特先生像是犯了什么大罪,还亵渎了死者。难道我们无权像别人那样过幸福日子吗?”
“德温特先生并不幸福,”她终于别转头来,面对着我说话。“再笨的人也看得出来。只需看看他那双眼睛就明白了。他仍陷在悲苦的绝境之中;自从她离开人世之后他始终是那副神情。”
“这话不对,”我说。“说得不对。我们一块呆在法国的时候,他很幸福,比现在看上去年轻多了,嘻嘻哈哈,无忧无虑。”
“嗯,他毕竟是个男人嘛,”她说。“天下有哪个男人不在蜜月里稍许放纵一下的?德温特先生还不到四十六岁呢。”
她鄙夷地嘿嘿一笑,还耸了耸肩。
“你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这么放肆!”我说。
我 再也不怕她了。我走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摇着。“是你设的圈套,让我昨天晚上穿了那套舞服,”我说。“要不是你,我才不会往那上面想哪。你这么做是存 心要伤德温特先生的心,有意让他苦恼。你不在他身上开那个恶毒可怕的玩笑,他不是已经够受了吗?难道你以为如此狠毒地折磨他就能使德温特夫人死而复生?”
她 从我手中挣脱开去;她怒容满面,惨白如死灰的脸上泛起红晕。“他苦恼不苦恼关我什么事?”她说。“他也从来不管我难受不难受。看着你占了她的座位,踏着她 的脚印,碰着那些属于她的东西,你以为我心里好受?这几个月来,我知道你在展室里坐在她的书桌旁,握着她生前用过的那支笔写字,用内线电话跟人讲话——她 自从来曼陀丽后每天早晨就通过那架电话跟我拉家常——你不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听到弗里思、罗伯特和其他仆人,谈起你的时候口口声声把你称作德温特夫 人,我又作何感受?什么‘德温特夫人外出散步去了’,‘德温特夫人吩咐下午三时给她备车’,‘德温特夫人要到五点钟才回来用茶点’。而与此同时,我那位德 温特夫人,那位脸带微笑、长着俊俏脸蛋、说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大小姐,那位真正的德温特夫人,却浑身冰凉,僵卧在教堂的墓地里,被世人丢在脑后。如果他苦 恼,那也是咎由自取。谁叫他隔了不到十个月就又跟你这么个年轻姑娘结婚了呢?哼,他现在不是在自食其果吗?他那张脸,那对眼睛,我看得分明。这种精神绝境 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他知道她看得见他,一到晚上就走来监视他。她可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是的,我那位太太来意不善。她决不是那号 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角色。‘我要看着他们在地狱里受苦,丹尼,’她常这么对我说。‘我要看着他们先进地狱去。’‘说得对,亲爱的,’我也就这么对她说。 ‘谁也别想骗得了你。你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的享尽人间荣华,’她确实享受了一辈子;她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怕。她有着男子的胆略和精力。是的,我那 位德温特夫人就是这种奇女子。当年,我常对她说,她应该在娘肚子里投个男胎才是。从童年起,她就是我照料的。这一点你总该知道吧?”
“不,”我说,“不。丹弗斯太太,你讲这些个有什么用呢?我不想再听下去,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是跟你一样是个有感情的血肉之体吗?我站在这儿,听你提到她,听你谈着她的事,难道你不明白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我的话她根本没听进去,而是像个迷了心窍的疯婆子那样,一个劲儿说着昏话。同时,她那细长的手指还在拚命扭扯着身上的黑衣裙。
“她 那时的模样就很迷人,”她说,“像画上的美人儿那样妩媚。她打男人身边走过,他们都会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瞅着她,而她那时还不满十二岁。她心里很明白,这个 小机灵鬼老是朝我眨眨眼睛说:‘我长大了会出落得很美,是吗,丹尼?’我告诉她:‘我们会让你如愿以偿的,好宝贝,你等着就是啦。’成年人懂得的事她全 懂;她跟大人交谈起来,像个十八岁的大姑娘那样聪明机灵,肚子里的鬼花样还真不少呢。她父亲任她摆布,对她百依百顺,要是她母亲活在人世的话,也一定会那 样。论精力,谁也比不上我那位小姐。十四岁生日那天,她一个人驾着一辆四匹马拉的车,她的表兄杰克先生爬上驭座,坐到她身边,想夺过她手里的缰绳。他们俩 像一对野猫似地争夺了三分钟,让拉车的四匹马在野地里撕蹄狂奔。最后她赢了,我的小姐赢了。她在他头上唰地抽了一鞭,他从车上摔下,跌了个倒栽葱,嘴里不 住笑骂着。实话对你说吧,他们才真是一对呢,她和杰克先生。他们把他送进海军,他受不了军纪的约束,那也难怪嘛。他也像我这位大小姐一样。精力过人,哪能 俯首听命于他人。”
我魄散神移地望着她;她嘴角挂着一丝欣喜若狂的怪笑,显得越发苍老,可那张骷髅似的面庞倒有了几分生气, 多少像一张活人的睑了。“没人制服得了她,是的,谁也别想制服得了,”她说。“她一向我行我素,爱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说到她周身的气力,真不下于一头小 狮子。记得她十六岁那年,有一次骑了她父亲的一匹马,而且是一匹惯于撒野的高头大马。马夫说,那马性子太烈,她驾驭不了。可她呢,照样稳稳地贴在马背上。 此时我还能看到她跨骑马背长发飘拂的勃勃英姿。她扬鞭抽打胯下的坐骑,抽得它冒出血来,同时用马刺夹紧那畜生的肚子。等她跨下马背,那匹马已是遍体鳞伤, 血迹斑斑,满嘴白沫,不住打着哆嗦‘下回它会老实些了,是吗,丹尼?’她说着就像没事似地走去洗手了。后来,她长大成人,也始终是这样和生活格斗的。我看 着她长大,一直守在她身边。她什么也不在乎,谁也不放在眼里。最后她到底还是被打垮了。但不是败在哪个男人手里,也不是败在哪个女人手里。是大海将她制服 了。大海太强大,她没斗赢。最后,她终于被大海夺走了。”
她突然打住,嘴唇奇怪地抽搐,嘴角往下撇着。她大声干嚎起来,嘴巴张着,眼睛里却流不出眼泪。
“丹 弗斯太太,”我说,“丹弗斯太太。”我束手无策地站在她面前,不知如何是好。我对她不再疑虑,也不再感到害怕,可是她站在那儿干嚎的模样,却使我毛骨惊 然,令我作呕。“丹弗斯太太,”我说,“你不舒服,该到床上去躺着。你干吗不回到自己房里休息去呢?干吗不上床去躺着?”
她恶狠狠地冲着我说:“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下,好不好?我倒一倒心头的苦水,关你什么事?我可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我可没有把自己关在房里偷偷哭鼻子。我不像德温特先生那样,关在自己房里,走过来,踱过去,还要把房门锁上,生怕我闯进去。”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说。“德温特先生可没有那样。”
“她死后的那阵子,”她说,“他就在藏书室走来踱去,踱去走来。我听到的。而且我还不止一次打钥匙孔里看着他呢。走来踱去,活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
“我不愿听,”我说。“也不想知道。”
“而 你居然大言不惭,说什么在蜜月期间曾使他幸福,”她说。“就凭你这样一个无知的小姑娘,年轻得足以做他的女儿,能使他幸福吗?你对生活知道些什么?对男人 又知道些什么?你闯到这儿来,以为自己可以取代德温特夫人。你!就凭你这样一个人,竟想取代我家小姐的位子。去你的吧,你来曼陀丽的时候,仆人也在笑话 你。甚至连那个在厨房打杂的小丫头也不例外,就是你初来庄园的那天早上在后屋过道那儿遇到的小丫头。德温特先生过完了他那甜甜的蜜月,把你带回到曼陀丽 来,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知道他看到你第一回坐在餐厅桌旁的模样有何感受了。”
“丹弗斯太太,你最好还是别说了,”我说。“你最好还是回自己的房间去。”
“回自己的房间去,”她学着我腔调说。“回自己的房间去。这宅子的女主人认为我最好还是回自己房间去。随后又怎么呢?你就赶快跑到德温特先生那儿去告我的状:‘丹弗斯太太很不客气,丹弗斯太太对我很粗鲁。’就像上回杰克先生来看望我之后那样,赶紧跑到他面前去告状。”
“我从来没对他讲过,”我说。
“撒 谎!”她说。“除了你,还会有谁呢?这儿再没有别的人了。那天弗里思和罗伯特全不在,其他的仆人没有一个知道。当时我就决计要教训你一下,也要给他点颜色 看看。我对自己说:让他受点儿苦。我有什么要顾忌的?他受苦与我何干?为什么我不能在曼陀丽见杰克先生?现在,在我和德温特夫人之间,就只剩下他这样一根 纽带了。而他竟对我说:‘我不许他跨进这儿的门槛。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了。’他直到今天还没忘记嫉妒,不是吗?”
我记得那天藏书室门打开的时候,自己如何躲在画廊里缩成一团。我也记得迈克西姆如何大发雷霆。扯着嗓子对丹弗斯太太讲了刚才她说的那几句话。嫉妒。迈克西姆在嫉妒……
“她 活着的时候他就嫉妒,现在她死了,他还在嫉妒,”丹弗斯太太接着说。“他那时不许杰克进这所屋子,现在还是不许。这说明他还没有把她忘掉,是吗?不用说, 他在嫉妒。我也嫉妒呢!所有认识她的人全都在嫉妒。她才不管呢。她对此只是付之一笑。‘我爱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丹尼,’她对我说。‘全世界的人都站出来 也拦不住我。’男人只要看她一眼,就会爱她爱得发狂。我见到过那些她在伦敦结识的男人,她带他们到这儿来度周末。她带着他们上船,到海里去游泳,在海湾的 小屋举行月夜野餐。他们当然向她求爱罗,谁能例外呢?她乐啦,回来就把他们的一言一行和一举一动讲给我听。她满不在乎,对她来说无非是逢场作戏,闹着玩 的。谁能不嫉妒呢?他们全都嫉妒,全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德温特先生,杰克先生,克劳利先生,每一个认识她的人,每一个上曼陀丽来的人。”
“我不想知道,”我说。“我不想知道。”
丹弗斯太太挨近我,把脸凑过来。“谁也奈何她不得,”她说。“谁也别想制服她。她即使死了,也还是这儿的女主人。真正的德温特夫人是她,而不是你,你才是亡灵和鬼魂。被人忘怀、被人丢弃、被人推到一边的是你。是嘛,你为什么不把曼陀丽留给她呢?你为什么不走开?”
我避开她,往窗口退去,原先的惶惑和惊恐再次涌上心头,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像把钳子那样将我紧紧夹住。
“你为什么不走开?”她说。“我们这儿谁也不需要你。他不需要你,他从来也不需要你。他忘不了她。他需要的是再让他一个人呆在这所屋子里,和她朝夕相处。躺在教堂墓地里的应该是你,而不是德温特夫人。”
她把我往窗口推去。窗开着,我可以看到身下沉浸在茫茫大雾之中的晦冥昏暗的平台。“往下面看,”她说。“不是很容易吗?你为什么不纵身往下一跳?只要不折断脖子,不会有什么痛苦。既快,又没有痛苦。可不像在水里淹死那样。你为什么不试一下呢?你为什么不去死?”
阴湿的迷雾从窗口涌进来,刺痛我的限睛,钻进我的鼻孔。我用双手紧紧抓住窗台。
“别害怕,”丹弗斯太太说。“我不会推你的。也不会站在你身边逼你。你可以自动往下跳。何必死赖在曼陀丽呢?你并没有好日子过。德温特先生不爱你。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不是吗?为什么不趁现在往下跳,一死百了?这样一来,就再不会有什么烦恼啦。”
我可以看到平台上的花盆,蓝色的绣球花开得密无缝隙。铺在平台上的石块显得平滑、灰白,而不是四凹凸凸,参差不齐。是迷雾使那些石块显得如此邈远。实际上,石块离得并不远。窗口并没有高出地面很多。
“为什么不往下跳?”丹弗斯太太在我耳畔轻声说。“为什么不试一下?”
雾 更浓了。平台已隐匿不见。再也看不到花盆,看不到铺在平台上的光滑的石块。周围除了一片白茫茫的迷雾,散发着冷涩的海藻味儿的迷雾,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唯 一真实可感的便是我手底下的窗台,还有丹弗斯太太紧抓着我左臂的那只手。如果我纵身跳下,我将不会看到石块向我迎面跃来,因为迷雾已将它们淹没。接着,像 她说的那样,会突然感到一阵剧痛。摔下去,我的脖子一下子就会被折断。不像溺死那样,要拖很长时间。转眼就会过去的。再说,迈克西姆不爱我。迈克西姆还是 希望独自一人,跟吕蓓卡作伴。
“跳呀,”丹弗斯太太又在我耳边低语。“跳嘛,别害怕。”
我闭起 双眼,由于长时间凝视底下的庭院,我感到头晕目眩,手指也因为紧抓着窗台的边而痛得发麻。迷雾钻进我的鼻孔,沾着我的嘴唇,又腥又涩,我像是蒙了一条毛 毯,又像上了麻醉药,只觉得要窒息。我开始忘掉自己的不幸,忘掉自己如何爱着迈克西姆。我开始忘掉吕蓓卡。再过片刻,我不必再老是想到吕蓓卡了……
我 松开双手,叹了口气。就在这时,茫茫的迷雾,还有与之相辅相成的沉寂,突然被轰然一声爆炸所震裂,碎成了两半。这一声爆炸震得我们身旁的窗子猛摇不已,玻 璃在窗框里不住抖动。我挣开眼,呆呆地望着丹弗斯太太。接着又传来一声爆炸,随后是第三声,第四声。这声声爆炸刺破长空,鸟儿从宅子四周的树林里惊起—— 眼睛虽看不到,耳朵却听得见——发出一阵惊叫,与这爆炸声遥相呼应。
“怎么回事?”我茫然地问。“出什么事了?”
丹弗斯大太松开我的手臂,朝窗外那片迷雾望去。“是号炮声,”她说。“一定是海湾那边有船只搁浅了。”
我们侧耳谛听,一起盯着眼前的茫茫大雾。接着,我们听到底下的平台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