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垃圾虫忍不住笑起来。他笑得眼泪直流,泪水顺着干裂的、胡子拉碴的脸颊滚落下来。他的疯狂像一盘佳肴,只等沙漠的烈日慢慢地蒸煮,烧出它精致的风味来。
垃 圾虫和他的卫队继续往前走。到了交通更加拥挤的地方,狼们要么肚子贴地,从车下钻过去,要么跃上引擎罩和车顶,这就是他的嗜血的、沉默的同伴,血红的眼 睛,锋利的牙齿。后半夜,他们到了艾森豪威尔隧道,这一次,垃圾虫没有再犹豫,他镇静地走进了西去的孔洞。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身边跟着这么一群护卫,还 有什么可害怕?
隧道十分漫长,不一会儿,他就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他像个瞎子一样摸索着,把一辆又一辆车抛在了身后。有一次,他的手碰到了一团湿乎乎、软塌塌、令人作呕的东西,一股臭气直冲鼻子。但他没有踌躇。他不时地看到黑暗中那些红色的眼睛,永远在前面为他领路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嗅到一股清新的空气,不由地加快了步子,但有一次他失去了平衡,在一辆汽车的引擎罩处绊了一跤,头重重地磕在第二辆汽车的缓冲器上。又过了一会儿,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星星又出现了,所不同的是它们比先前暗淡了一些,因为天将破晓。
他的警卫们渐渐消失在远处。但垃圾虫还是双膝跪地,用长久的、语无伦次的祷告来表达他的感谢。他看到了,清晰地看到了黑衣人的手在翻去覆雨。
他 记得他在前一天的早上被叫醒,看见那小子对着金色汽车旅馆的镜子欣赏自己的发型,尽管从那时起他所经历的一切不堪回首,但此刻他还是兴奋得没有丝毫睡意。 他继续往前走,把隧道远远地抛在后面。隧道往西去的路也发生了交通堵塞,但已经得到了部分清理,可以让他舒舒服服地走上2英里。在中央隔离带的对面,东去 的单行道上,等候通过隧道的汽车长龙还在不断地延伸。
中午时分,他到了维尔,这时极度的疲倦完全压倒了他,他找到一间空房子,敲碎窗玻璃,打开门,爬上一张床。这就是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所能记得的全部经过。
宗 教狂热的妙处在于它能够解释任何事情。一旦上帝(或者撒旦)被当作解释精神世界一切事物的首要因素,就不会再有任何偶然……或者任何改变。一旦掌握了诸如 “他选择了神秘的方式来创造奇迹”之类的咒语,就能够心甘情愿地把逻辑扔到九霄云外。宗教狂热是解释世事难料的少有的可靠手段之一,因为它完全排除了纯粹 的偶然因素。对于真正的宗教狂来说,一切都不是无意的。
也许正是这个缘故,在维尔以西的路上,垃圾虫对着一只乌鸦说了将近 20分钟的话,他相信这只乌鸦既非黑衣人的替罪羔羊,也不是黑衣人自己的化身。乌鸦停在一根高高的电话线上,从它的栖身处久久地、静静地望着他,直到它听 得不耐烦或是肚子饿了……要不就是垃圾虫的赞美和忠诚的表露到此为止,它才拍拍翅膀飞走。
他在大江克欣附近又搞到一辆自行 车,到7月25日,他已经沿4号公路以极快的速度穿过了西犹他州。4号公路连接着东边的89号州际公路和通向西南方向的非同寻常的15号州际公路,这条公 路从盐湖城北部一直通到加利福尼亚的圣贝纳迪诺。由于他那辆新自行车的前轮突然决定脱离其他部分,独自进军沙漠,垃圾虫被一个跟头甩到车前,额头着地,差 点造成头盖骨骨折(他已经发生过不下40次类似的事故,而且没戴头盔)。然而不到5分钟之后,他居然还能站起来,血从六七个伤口一齐涌出来,在他脸上竞相 流淌。他甚至还能做着鬼脸晃晃悠悠地拖着脚走,还能唱:“锡沃拉,我愿为你而死,锡沃拉,颠簸,颠簸,颠1
真的,对于被虐待的精神或者受伤的脑壳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样一首歌更好的药方呢。
8月7日,劳埃德·亨赖德来到MGM大饭店30楼的一个房间,前一天,处于脱水和半昏迷状态的垃圾虫就被安置在这里。这是间很不错的房子,有一张圆形的床,天花板上镶着一面圆镜子,几乎跟床一样大。
垃圾虫看着劳埃德。
“感觉怎么样,垃圾虫?”劳埃德一边问,一边回过头。
“不错,”垃圾虫回答说,“好一些了。”
“你只要吃些东西,多喝水,再好好休息一下就行了,”劳埃德说,“我给你带了些干净衣服,尺寸只能估计,不知道合不合适。”
“看起来挺合适。”就连垃圾虫自己,也实在记不得他的尺寸了。他从劳埃德手里接过牛仔裤和工作衫。
“穿上衣服就下去吃饭吧,”劳埃德说,态度简直是毕恭毕敬。“我们这儿的人大多在熟食店吃饭。”
“好的,一定。”
熟食店里一片嗡嗡的说话声。他在门外停住脚,站在角落里,突然感到一阵惊慌。如果自己走进去,他们一定会抬头看他,还会嘲笑他。屋里会有人笑出声来,其他人也会跟着笑出声来,整个房间都会淹没在哄笑和指指点点中。
嗨,垃圾虫来啦!
嗨,垃圾虫!你把森普尔老太太的退休金支票烧掉时,她说什么了吗?
你经常尿床吧,垃圾虫?
他感到身上冒汗,虽然刚才劳埃德走后他冲了个澡,但现在又觉得浑身粘乎乎的。他记起洗澡的时候镜子里的那张脸:开始愈合的伤疤,憔悴不堪的表情,大大的眼窝里藏着一对小眼睛。是的,他们一定会笑。他听着里面的嗡嗡声、银餐具相碰的丁当声,思索着自己是不是该逃走。
他又想起狼含着他的手的感觉,那么温柔,领着他离开那小子藏身的铁坟墓。他挺了挺胸,走进屋里。
有几个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就继续吃饭、聊天。劳埃德坐在屋子中央的一张大桌子旁,举起一只胳膊,朝他招手。垃圾虫穿过桌子之间的缝隙走过去。桌子旁边还坐着另外三个人,他们吃的全是汉堡包和炒蛋。
“随便吃,”劳埃德说,“这是蒸汽桌。”
垃圾虫拿了个盘子,开始吃饭。柜台后面站着一个人,穿着肥大的、脏兮兮的厨师白大褂,看着他。
“您就是霍根先生吗?”垃圾虫腼腆地问道。
霍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间隙很宽的牙。“是的,不过你别这么叫我,朋友,叫我惠特尼吧。好点没有?你进来的时候,简直就像愤怒的上帝。”
“好多了,真的。”
“吃点鸡蛋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要不就去吃油炸小点心。欢迎你来这里,朋友。”
“谢谢,”垃圾虫说。
他回到劳埃德的桌子旁。
“垃圾虫,这是肯·迪莫特。长白斑的兄弟叫赫克·德罗甘。这位叫埃斯·海伊。”
他们都朝他点头。
“这是新来的兄弟,”劳埃德介绍说,“叫垃圾虫。”
周围的人都跟他握手,之后垃圾虫开始埋头吃鸡蛋。他抬起头,看着对面胡子拉茬的年轻人,低声地、礼貌地说:“请把盐递给我好吗,海伊先生?”
在 瞬间的惊诧中,他们面面相觑,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垃圾虫看着他们,先是一阵惊慌,然后他听到了笑声,真的听到了,他的心和耳朵一起听到了,他明白这笑声 里没有恶意。这里不会有人问他为什么烧了教堂却没有烧学校;这里不会有人向他催讨森普尔老太太的养老金支票。只要他愿意,他还可以微笑,于是他真的微笑 了。
“海伊先生,”赫克·德罗甘咯咯地笑着,“哦,埃斯,你是海伊先生。海伊先生,这叫法好听。海伊先生。真他妈的有趣。”
埃斯·海伊把盐递给垃圾虫。“叫我埃斯就行了,大伙都这么叫我。别叫我海伊先生,我也不叫你虫先生,很公平吧?”
“好的,”垃圾虫答应着,脸上还挂着微笑。“这样很好。”
“哦,海伊先生?”赫克·德罗甘忸怩作态地尖着嗓子说,接着又是一阵大笑。“埃斯,你从来没想过弃暗投明享受这种体面吧,我敢保证你没想过。”
“也许吧,不过弃明投暗倒是想过。”埃斯·海伊说着,起身给自己的盘子里加了点鸡蛋。经过的时候,他用手按了按垃圾虫的肩膀。那手温暖而有力。这一按非常友好,既没有用力压他,也没有捏痛他。
垃圾虫低头吃鸡蛋,内心感到温暖而美好。他的性情对这种温暖和美好颇不习惯,差点把这种感觉当作一种病态。他一边吃着饭,一边努力想体会它,理解它。他抬起头,看着周围的一张张脸,心想他或许已经理解了这种感觉。
幸福。
多好的一群人啊,他想。
紧接着的感觉就是:我到家了。
这 一天,他被留下一个人睡了,但到了第二天,便有汽车把他送到了博尔德,同去的还有很多人。在那里,他们一整天都在用铜芯电线缠绕烧坏的摩托车轴。他坐在一 条长凳上干着活,抬头就能望见一片湖水——米德湖,而且没有人监视他。垃圾虫猜想,周围大概没有工头之类的人,因为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对自己干的活十分喜 爱。
不过第三天的时候,他发现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
上午10点15分。垃圾虫坐在长凳上,手里 缠着铜线,但是思绪已经飘到了千里之外。他正在心里为黑衣人谱写赞美诗。他想,他应该买一本厚厚的书(确切地说,是一本《圣经》),把自己对他的一些想法 记下来。它将成为某些人希望读到的那种书。那些和垃圾虫一样对他心怀感激的人们。
肯·迪莫特来到他的长凳前,透过沙漠人的黝黑皮肤,可以看出他脸上的苍白和惊恐。“来吧,”他说,“下班了。我们回维加斯,汽车在外面等着呢。”
“嘿,为什么?”垃圾虫抬头惊愕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是他的命令,劳埃德传达的。快点吧,垃圾虫。遇到特殊情况的时候,最好别问。”
于 是他没有再问。外面停着三辆拉斯维加斯公立学校的班车,发动机已经启动,人们正在上车。几乎没有人交头接耳;这个时候返回维加斯很不正常,不是上下班往 返。车内坐着二十几个女人和三十几个男人,没有人喧闹,没有人聊天,也听不见平时轻松愉快的玩笑,各人都在心里默默地猜测。
当汽车驶近市区的时候,垃圾虫听见坐在过道对面的男人悄悄地对同座说:“是赫克,赫克·德罗甘。该死的,那密探是怎么把东西找出来的?”
“闭嘴。”另一个说道,同时不信任地瞥了垃圾虫一眼。
垃圾虫避开了他的扫视,扭头看着窗外掠过的沙漠。他又一次被搞糊涂了。
“哦上帝。”一个女人在他们鱼贯走下班车的时候叹道,这是唯一的一声感叹。
垃 圾虫朝周围看了看,心里十分困惑。看起来,所有的人,所有锡沃拉的人,都在这儿了。除了从墨西哥半岛到西得克萨斯行踪不定的巡逻人员以外,所有的人都被召 了回来。这些人围着喷泉集合成一个松散的半圆,里外站了六七层,总共有400多人。后面有些人站在饭店的椅子上。垃圾虫走近一些的时候猜到,这些人的眼睛 大概都在盯着喷泉。他伸长脖子,看见喷泉前面的草坪上放着什么东西,但是到底是什么东西,他看不清。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肘。是劳埃德,他脸色苍白,神情紧张。“我一直在找你。他待会儿要见你。另外,我们找到了这东西。上帝,我恨这些东西。来吧。我需要帮助,所以选中了你。”
垃圾虫的头有些发晕。他要见他!是他!可是同时还有这东西……管它是什么呢。
“什么东西,劳埃德?是什么?”
劳埃德没有回答。他仍旧轻轻抓着垃圾虫的胳膊,带他朝喷泉走去,人群为他俩分开一条路,几乎是畏缩地躲开他们。两人走过这条狭长的通道,在静静的、冷漠的注视下,它仿佛就是一条憎恶与畏惧筑成的通道。
站在人群前面的是惠特尼·霍根。他抽着烟,身后就是那件东西。垃圾虫现在看清楚了,原来那是一个木制的十字架,竖直的部分长约12英尺,像一个粗笔画的小写的t。
“都到齐了?”劳埃德问。
“是的,”惠特回答说,“我想都到齐了。温基点过名。咱们有9个兄弟不在州里。弗拉格说他们在不在没关系。你能对付吗,劳埃德?”
“没事儿,”劳埃德说,“嗯……也不会没事儿,不过你知道我能对付。”
惠特朝垃圾虫歪歪脑袋:“这家伙知道多少?”
“我什么都不知道,”垃圾虫说,他比刚才更疑惑了。希望,畏惧,加上担心,搅得他心里七上八下。“怎么回事?有人说跟赫克有关。”
“没错,是赫克,”劳埃德接口道。“他吸毒。他妈的吸毒,我他妈的恨透了该死的吸毒。接着来吧,惠特,叫他们把他带出来。”
惠 特离开劳埃德和垃圾虫,朝地上的一个矩形洞口走过去。那洞口是用水泥做成的,看起来它的大小和深度刚好放得下十字架的粗端。当惠特尼·惠特·霍根在金字塔 中间大步往上走的时候,垃圾虫感到嘴里的唾液完全干涸了。他猛地转过身,先是对着站成月牙队形在蓝天下静静等待的人群,接着又转向盯着十字架、脸色苍白、 一声不吭的劳埃德。
“你们……我们……把他钉死?”垃圾虫终于说,“是这样吗?”
劳埃德突然把手伸进褪色的衬衫口袋。“知道吗,我有件东西给你。是他交给我,让我带给你的。我不能逼你接受,但是你要想为他效力,这他妈的是最好的东西。你想不想要?”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串精致的金项链,项链的末端挂着一块黑色的宝石。宝石中间嵌着一块小小的红色瑕疵,跟劳埃德自己的一模一样。项链在垃圾虫的眼前摇晃着,像催眠术士的护身符。
事 实就在劳埃德的眼睛里,它太明显了,不必去承认,垃圾虫知道,他可以不再哭泣或者奴颜婢膝。当然不包括在他面前,不包括在每个人面前,尤其不包括在他面 前。有了它,你就有了一切,劳埃德的眼睛告诉他。那么什么是一切的一部分呢?噢,当然罗,赫克·德罗甘。赫克和地上那个水泥洞,那洞正好放得下赫克的十字 架的粗端。
他抬起手,缓缓地伸向劳埃德手里的东西。就在手指眼看要碰到金项链的时候,他停住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要做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但 是另一个声音,一个更加威严的声音(但含着些许温柔,像一只冰凉的手放在发烧的额头上)对他说,抉择的时机早已过去。如果他现在选择了唐纳德·默温·埃尔 贝特,他就会死。他已经从黑衣人那里找到了自己的自由意志(如果世界上的垃圾虫们真有这么一样东西的话),已经接受了黑衣人的恩赐。黑衣人把他从那小子手 中解救出来(而黑衣人可能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把那小子送回了老家,这一点垃圾虫却从没想到过),那么理所当然,这就意味着他的命如今是欠着那个黑衣人 的……那个这儿有些人叫他“行者”的黑衣人。他的命!难道他没有一次又一次地把它献出来吗?
但是你的灵魂……你是否同时献出了你的灵魂?
垃圾虫想着,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抓住了金项链,又用另一只手抓住了黑色的宝石。宝石冰凉光滑。他把它放在手心里攥了一会儿,只想看看能不能把它捂热。他想一定不能,而事实也的确如此。于是他把它挂在脖子上,宝石贴着皮肤的感觉像一个小小的冰球。
但他不在乎那种冰冷的感觉。
冰冷的感觉冷却了他头脑中一贯的热情。
“你只要对自己说不认识他就行了,”劳埃德说,“我是指赫克。我一直是这么做的。这样事情会简单一点,这……”
饭店的两扇大门砰地一声打开,狂暴恐惧的尖叫立时传了出来。人群一阵骚动。
9个人从台阶上走下来,赫克·德罗甘被夹在当中。他挣扎着,像一只困在网子里的老虎。他的脸惨白惨白,使他颧骨上的两团红色显得极不协调。汗水从他的每一寸皮肤上泉涌一般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被剥得一丝不挂,五个人捉着他,其中一个正是埃斯·海伊。
“埃斯1赫克不停地叫着,“嗨,埃斯,怎么样?帮我点忙吧,好不好?让他们别这样对我,伙计我会说清楚的,我对上帝发誓,我做的事儿,我能解释清楚。怎么样?帮点忙吧!求你了,埃斯1
埃斯·海伊一声不吭,只是把赫克猛烈挣扎的胳膊抓得更紧。这回答已经足够了。赫克·德罗甘又开始尖叫。几个人毫不手软地拖着他,拖过凉亭,拖向喷泉。
在他身后,有三个人排成一列整齐地走着,像参加肃穆的追悼会:惠特尼·霍根提着一只大旅行袋;一个叫罗伊·胡普斯的人扛着一把梯子;走在最后的是秃头的温基·温克斯,他不停地神经质地眨巴着眼睛。温基拿着一个夹纸板,上面夹着一张纸。
赫克被拖到十字架脚下。周围的人立刻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极度恐惧的气息;他眼珠乱转,露出浑浊的眼白,像暴风雨中马的眼睛。
“嗨,垃圾虫。”他哑着嗓子叫道,这时罗伊·胡普斯正在他背后竖起梯子。“垃圾虫,跟他们说别这么对我,兄弟。跟他们说我能解释清楚,跟他们说这么吓唬我比他妈的什么都厉害。跟他们说呀,伙计。”
垃圾虫看着自己的脚尖。他低下头的时候,黑宝石摇晃着离开了胸口,悬空垂着,跳入他的眼帘。红色的瑕疵,那眼睛,似乎在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我不认识你。”他嗫嚅道。
用眼角的余光,他看到惠特单膝跪地,嘴角叼着一支烟,左眼被烟雾熏得眯缝着。他打开旅行袋,拿出尖利的木钉。在垃圾虫惊恐的眼里,它们简直不亚于帐篷桩。惠特把木钉放在草地上,又从旅行袋里掏出一个巨大的木槌。
尽管周围到处是嗡嗡的嘈杂的说话声,垃圾虫的话似乎还是钻进了赫克·德罗甘吓得混乱不堪的脑子。“你不认识我?这是什么意思?”他暴怒地大叫。“两天前咱们还在一个桌上吃饭呢!你还把站在那儿的那个家伙叫做海伊先生。你居然说你不认识我,你他妈的真会撒谎1
“我根本不认识你。”垃圾虫重复道,这一次声音稍稍清楚了一点。接下来的感觉几乎是如释重负。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十足的陌生人,长得有点像卡利·耶茨的陌生人。他伸出手,握住那块宝石,把它攥在手心里。宝石透出的冰凉进一步驱走了他的犹疑。
“你撒谎1赫克尖叫着,又开始挣扎,身上的肌肉此起彼伏,汗水从裸露的胸膛和胳膊上一滴滴淌下。“你撒谎!你认识我!你认识我!你撒谎1
“不,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你。”
赫克又尖叫起来。四个大汉紧紧地捉着他,个个都气喘吁吁。
“动手吧。”劳埃德说。
赫克被朝后拖去。有个大汉伸出一条腿,把他绊倒,他的身子一半摔在十字架上,另一半摔在地上。同时,温基捧着夹纸板,开始高声宣读。他的声音不时被赫克的尖叫声盖过,听起来断断续续地,像电锯的嘶叫。
“注意、注意、注意!根据人民领袖、第一公民兰德尔·弗拉格的命令,此人,赫克·阿隆索·德罗甘,因犯吸毒罪被判处死刑,行刑方式是在十字架上钉死。”
“不! 不!不1赫克疯了似的连连尖叫,被汗水浸得滑腻腻的左臂一下子挣脱了埃斯·海伊的控制,垃圾虫本能地跪下,扭住了这只胳膊,把他的手腕按在十字架横杆的一 头。接着,惠特也在垃圾虫旁边跪下,手里拿着木槌和两根粗糙的木钉,那支香烟依然叼在嘴角。他的样子像是要在自家后院里做点儿木匠活。
“对,很好,就这么按着,垃圾虫。我来钉他,很快就好。”
“吸毒在这个人民会里是不允许的,因为它会损害吸毒者完全献身于人民会的能力,”温基继续宣读,他读得飞快,像拍卖商的吆喝,两只金鱼眼神经质地眨着。“尤其是在此案中,被告赫克·德罗甘被发现携带吸毒工具,并提供大量可卡因。”
这 时赫克的尖叫声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只可惜周围没有待加工的水晶,否则定能省去粉碎机的麻烦。他一会儿把头甩到左边,一会儿又甩到右边,嘴里泛着泡沫。当 六个人,包括垃圾虫在内,把十字架抬起来插进水泥洞的时候,一股股鲜血从他的胳膊上流下来。赫克的身影出现在蓝天的背景下,头朝后仰着,忍受着撕裂般的剧 痛。”是为了人民会的利益。”温基毫不松懈地尖声诵读。“这样做的目的,是对拉斯维加斯的人民提出严正警告并致意。现在,把列有上述事实并盖有第一公民兰 德尔·弗拉格印章的罪状钉在这个坏蛋的头上。”
“啊呀痛死了1赫克·德罗甘的尖叫盖过了宣读的声音。“啊呀啊呀啊啊啊1
在后来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人群仍然呆立在原地,人人都害怕被说成第一个离开的人。不少人脸上一副作呕的表情,也有不少人表现出一种隐隐约约的兴奋……当然,如果说有什么共同特征的话,那就是恐惧。
然而垃圾虫不害怕。他有什么可怕的呢?他不认识这个人。
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
当晚10点15分,劳埃德又来到垃圾虫的房间。他瞥了一眼垃圾虫说,“你还没脱衣服,很好。我以为你已经上床了呢。”
“没有,”垃圾虫说,“我没睡。什么事?”
劳埃德压低了声音:“马上,垃圾虫。他想见你。弗拉格。”
“他?”
“是的。”
垃圾虫激动万分。“他在哪里?我愿为他而死,哦,是的。”
“在顶层,”劳埃德答道。“我们刚烧完赫克的尸体,他就到了。从东海岸过来的。惠特和我刚埋完尸体回来,他就在那儿了。从来没有人见过他来或者他走,垃圾虫,但他们总是知道他下次离开的时间,或者他回来的时间。来吧,咱们走。”
4分钟以后,电梯到了顶层,脸上放光、眼睛滴溜乱转的垃圾虫走了出来。劳埃德却留在了里面。
垃圾虫转身朝着他:“你不?”
劳埃德挤出一个笑容,笑容里含着悲哀。“不,他想单独见你。祝你好运,垃圾虫。”
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电梯的门已经关闭,劳埃德走了。
垃圾虫转过身。这是一个宽敞豪华的门厅,有两扇门……尽头的那一扇正在缓缓地打开。里面漆黑一片。但垃圾虫可以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门口。还有一双眼睛,红色的眼睛。
心在胸膛里缓慢地雷鸣般地跳动,嘴唇焦渴,垃圾虫开始挪动双腿,朝那个人影走过去。他走着,空气似乎越来越凉,越来越凉。被太阳晒得干裂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在他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的尸体在它的坟墓里翻滚,呐喊。
接着又恢复了平静。
“垃圾虫,”一个低沉的、颇具魅力的声音说,“在这儿见到你真是太好了,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像粉末从嘴里掉落:“我……我愿为你而死。”
“我知道,”门口的影子安慰道。他分开两唇,露齿一笑。“不过我想还不至于。进来,让我看看你。”
他的眼睛异常明亮,脸上却是懒洋洋的,像个梦游的人,垃圾虫走了进去。门关上了,两人周围一片昏暗。一只滚烫的手握住了垃圾虫冰冷的手……突然,他不再紧张。
弗拉格说:“沙漠里有工作需要你去做,垃圾虫。伟大的工作。不知你想不想干。”
“干什么都行,”垃圾虫喃喃地说,“什么都行。”
兰德尔·弗拉格伸过一只胳膊,揽住他削瘦的肩膀。“我准备派你去放火。”他说,“来,咱们喝点东西,谈谈这件事。”
后来,果然烧起了一场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