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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好像就那样决定了。
也曾有过许多次争执,但婉转的语言总是影响精确的表达。然后她的目的就达到了。他向她明确表 示,一开始他表现的不愿意完全是由于她的缘故,但现在他们俩得绑在一条船上度过这段经历。他们将使生活“更加丰富”。这个建议一被接受,他的想像似乎立刻 像开了闭的水。他将“那一类事情”深深地埋在情感的花床之下,并竭尽全力地忘却她奇怪的不属于人类的言语。
然而,在一切都安排停当后,他的不安仍然在加深,而她也离他更远。
一 切似乎在增长,但正是这样,另一种奇怪的忧虑又涌上他心头。如果她总有一些或完全是这种性情,如果他没能发现,那会怎样?在他们初婚的几个月里,当他的眼 睛看着她,她的眼睛看着他时,他们的眼睛相遇,心跳在同一拍上,就好像俩人的手相碰。可是现在,她的手在那里就像个幻觉,他的手碰不到它,而他的目光则总 也遇不上她深深的凝望。她那漆黑的眼睛变得不可接近,“深不可测”一词立刻出现在他脑海中。她仔细打量他,却什么也没显露。一起生活的时间越长,丈夫和妻 子之间应该变得更轻松,更熟悉,可她却变得越来越陌生。
大多数对妻子不满的丈夫,喜剧文学的包袱,谚语的智慧,都证明了一个饶舌妻子的可怕,但那种可怕比起一个沉默的女人,一个沉默有思想的女人,就不值一提了。一个破口大骂的妻子会没完没了地说一些烦人的事,但打归打爱归爱,而一个沉默的女人说出了一切。
近来她总是好像在观察他。她的沉默充满了对他疑神疑鬼的自我意识的谴责,对此他却无法自辩。
当他与那个年轻的、黑黑的、羞答答的姑娘结婚时,他是将她全部置于自己的保护下的。那时他绝不会感到恐惧——这个词用在一个妻子身上是奇怪的,我们在这里用的是它最薄弱最温和的含义。但后来他对妻子的忧虑和不安不断加剧以至几乎产生这种心情。
当 然从一开始他就发觉她身上有些微妙的不同寻常的东西,包括她的长相。但那时他只是觉得那正是她迷人的地方。她既不高大也不臃肿,但骨骼宽阔;她那两条粗眉 毛和深灰色的双眼分得异常开;丰满的嘴唇,两边嘴角下弯,显得有些严肃,有时会做出心不在焉的蠕动。早先他觉得这一切十分“出众”,但后来他却宁愿认为那 是“异常”。她的异常远远超过她苏格兰血统所具有的那一点异国情调。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她的家人,他们十分奇怪,几乎根本见不 到他们。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的世界是一个罗曼蒂克的故事。他在出版商的鸡尾酒会上遇见她,她被邀请参加倒不是因为她的成就而是因为她的雄心大志,那时她告诉 他,她那住在荷波里梓郊区的家人反对她学习和写作的愿望。她只是把他们称作“人们”。她获得过格拉思高等学校的奖学金,她不顾家人的反对上了大学,到了轮 敦。她写过诗歌,她告诉他说,并且希望出书。
不过,轮敦,她说,并不完全像她想像的那样。轮敦让她吃惊,让她害怕,让她不知所措。轮敦看上去越来越奇怪。她始终无法习惯这里。人们总是说最不可靠的话,做最不可靠的事。
“我常常感到,”她说,“自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不过,你知道,那又让我有一种在我出生的岛上家里一样的感觉。你是否有过那种感觉?这里的人看起来对世界和自我是那么自信。”
正 是因为她说的这些话才使约瑟夫-戴维斯先生想到要在生活中引导这个文静的,拿不定主意的可爱的年轻人。遇到这样一位聪明的年轻女子,这样单纯,这样愿意接 受教导,而且,还没有开始不理智地匆忙走进生活,实在是出人意料的事。把一个白人女孩看作一个小精灵不是非常公正的事。在他眼里,她就像一张可以涂墨描彩 的白纸。
他对她想的越来越多,心里充满了开掘金矿的冲动,并对她产生了爱情。他完全陷入了情网。
当 他提出要读一些她写的诗时,她说她不愿意别人读她的诗,她只想将诗印刷成书,自己来读。她的诗就像一位传教士翻译的中国诗,大多是一幅幅生动的写意画。从 出版的角度,再看看那些对当代诗人的批评,以及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评论家,他不认为这些诗会成功。然而,她的诗有一种特有的简洁、坦率和微微忧伤的 味道。
得知她住在布鲁斯柏瑞的学生宿舍,他与她建立了联系,并能很自由地带她去四周转转。也许,有一段时间,他只想做她的第一个情人,但她却坚持婚姻是她惟一与他相处的方式。
当 婚姻提到议事日程上来时,两个头戴帽子,身着细平布衣服,骨瘦如柴的渔夫突然光临轮敦,来“看看他”。她变出来的这两个家人,是最令人吃惊,最想像不到 的,除了有和她一样的黑肤色和深灰色的眼睛,他们没有一点与她相像的地方。尽管他们也强壮,但没有她所表现出的优雅和拘谨。
“你要好好看护她,”他们对他说,“因为她是我们的掌上明珠。她比我们好,这我们知道。我们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听了她的话让她来轮敦,但是事情已无法挽回,你得到了她。”
“她很可爱。你们是在告诉我这个吗?”戴维斯说。那个兄长面有愠色,回答道:“是的。我们在告诉你。”
他们在轮敦一直呆到婚礼举行,款待他们有点像用海草做牲口饲料。他们似乎不停地现察他,不断交换赫布里鹿岛人对他的看法。他们浑身充满说不出的东西。
无论他对他们说什么,他们的回答总是“哦”——只有“哦”。不是带有疑问的“哦”,而是模糊不清的应答。
由 于富于责任,且又有些半信半疑和忧虑,他们在登记处喝了个酩酊大醉。戴维斯最后一次看到他们是在维多利亚站台,当时他正带着她坐火车去游览巴黎景观。他们 严肃地带着一脸什么都不信任的神色站在一起,既没有做手势又没有挥手告别,但是都举起红红的大手,好像说:“我们在这里。”
当护栏最终遮住了他们,他打开车窗,转过身去时,正遇上她充满爱意的眼光,她对他说:“现在你要让我看看真的世界,看看所有那些城市、湖泊、山峦,在那里我们将感到如同回到家中一样。”
只是她似乎从来没有感到回到家中。
自 从那两个家人走后,她再没有向他说起过自己的家,只是偶尔与他们有书信往来。她从来没有表现出很关心他们的样子。然而那个很快就清楚的事实却表明她与他们 似乎更近更亲,这个事实就是,她与他不同,是一个喜爱狂风怒海的娴熟水手。许多丈夫不满自己与妻子的关系,因为他们连得太紧;而他对她的不满则是因为他们 之间隔得太远。而且,她还喜欢高山、崖岩和陡峭的地方。而他则不。他们花了许多钱去爬马特洪山,结果他给向导带来的麻烦比她要多得多。在山顶上,她看上去 挺高兴,但仍然还嫌不够。
在康沃度假时,有一次,午饭后他们一起在海滩上晒太阳,她那坐着沉思的姿态突然让他想起曾经在某处 看见的一幅安玎的画像,甜美,独立,望着远处的海平面,沉浸在无法想像的思想中。安打也有几个兄弟。他恍惚觉得玛丽像是神话中的人物,远离尘世,半人半 神。这时“超凡脱俗”一词从他的词汇中跃然而出。
这个想法持续了几个月。他先是把这个想法在脑中极力夸大,后来又竭力遏制 它,想把它从脑海中清除。有时他宽慰自己说,其实每一个男人的妻子都是一位安玎,但他从来就没有说服过自己。也许,他想,这是因为自己除了妻子外从没有靠 近过其他女人,因而不了解她们这种若即若离的状况。
关于“超凡脱俗”有许多不同的解释。他将这些解释像编织一张网似的全套用 在她身上。这倒避免了对她只是简单、缺乏美学意识的看法。一开始,“超凡脱俗”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夸张,但后来越来越成为她疏远他的一个最好解释。他在猜想 与怀疑之间挣扎,如履薄冰。她却自信地保持着安详和满足,但在她的心灵深处——有什么,不管她知道不知道,她是不会说出来的。
她 与他的疏远并没有任何恶意。他应该懂得这点。他在他许多已婚朋友中见过太多的互相妒忌,互相损害。越是艺术家就越不是好爱人。他懂得那种为自我的争斗,它 使得爱情成为不现实的东西,成为一种幻想和庸俗的混合物。爱情不是个人意志的产物,它与个人的价值无关。对这个世界来说,它是异域的东西。
无论何时,每当戴维斯先生感到精神萎靡,他便会更加痛切地认识到妻子越来越明显地疏远。潮退得越低,认识就越深。有一天,他的这种认识尤其深刻……。
那天早上她说的话使得他又捡起在绝望中放弃的抗议。在潘太可尼音乐厅有一场罗德汉莫指挥的大型音乐会。他兴奋地准备前往,而她则不愿意去。
他责怪她道:“你以前是喜欢音乐的。”
“可我已经听过音乐了,亲爱的。”
“听过音乐了?亲爱的,你这样说真奇怪!”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头。曾经,她那自信的微笑让他觉得十分可爱,让他想起蒙娜丽莎,以及所有此类油画。但现在它却带有不可战胜、不可接近的神色,让他十分生气。
“可是你只听过一次罗德汉莫指挥的音乐!”
“我为什么还要再听一次罗德汉莫——是因为更好一些,还是不如以前?”
“音乐是不会变的!”
“音乐也有极限。”她说。
“极限?”
“我觉得我已经将音乐都听完了。非常美妙,迷人,持久,所有我们听过的音乐都这样。我喜爱音乐就像喜爱其他东西一样。但如果有人拿音乐当饭吃——是不是有人这样?”
“拿音乐当饭吃!你的意思是……?”他询问道。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总是听过以后还要再坐在那里听。我们不是职业音乐家。”
职业音乐家!每当她用一些词汇时,总是将它们用在可怕的情况之中。“我绝不会对音乐生厌。”他说。
“可是,这里演奏的音乐说出了什么没有——有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
“音乐永远是新鲜的。”
“是吗?”
他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可你为什么变得对音乐不感兴趣呢?”
“你为什么这样执迷?”
“可是,难道你没有觉得听音乐有多美好?让人觉得得到一种升华?使人走进一个纯粹感情的世界?”
“没有。一开始有过。一种心灵的升华,我同意。我一直喜欢韵律。听音乐是很愉快,对我来说,就像去画廊看画展一样……或者像读文选……或在博物馆里看收集的蝴蝶……一个时代到来了……”
“那么,简而言之,你不去音乐会了?”
“我不太有兴趣,但如果你希望,我就去。”
“哦!别这样。”他说完便不再继续他们的谈话了。
但 他在自己的头脑里又将这件事想了一遍,现在他还要再想一遍。他了解酷爱音乐的人和不爱音乐的人。但像玛丽那样对待音乐,先是兴趣盎然,然后又像放弃不重要 的小说一样将音乐放下,则让他十分苦恼。可是她似乎就是这样对待生活中的任何一件事,甚至包括对待友谊和爱情。她总是先有一阵子兴趣,短暂的喜好,然后又 转身而去。这是为什么呢?
他朝着瑞根大街喊道:“你怎么可能像那样放弃音乐?你不可能放弃艺术啊。”
他因无法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你怎么可能放弃爱情?”
孩子出生后,她也会放弃吗?
或许她将一直爱那孩子。是否把我丢在身后?是否我这部分的工作做完了?
这个没完没了的持续。这个价值的全然不稳定。
4
在 这里我们必须注意戴维斯先生烦恼中的一个独特的成分,一个奇特而又细微的,对一个缺乏想像力的人来说不算什么的东西,但它却将贯穿他很快就要开始的全部思 想。它确实非常细微,且如此非理性和荒唐以至于提到它对他几乎有些不公平。然而,在他产生那个奇怪想法的过程中,它无疑起着一点偏航的作用。因此它不应该 被完全忽视。
自他上学起,他就暗暗地厌恶自己的教名。好恶作剧的高年级男孩早就说了,这名字有不好的意思。不论在旧约还是在 新的里面,约瑟夫这个名字都没有每个青年男子希望得到的雄健威武,具有英雄气概的那层意思。他曾努力坚持要人们称他“乔”。然而,人们仍能意识到“乔”是 从约瑟夫那里演化来的,因此他的更改仍是无效。
周围环境没有一点能解释他对婚姻的不安心情。没有一个神志清醒的人会怀疑他的玛丽有何异常——他自己也不,在他思想的深处。然而,如果他的名字不同,他会更高兴些。
确实是这样。
5
在 他朝天文俱乐部大门走去的路上,各种微弱的想法、半个念头、幻想、联想、梦吧,以及几乎完全没有象征意义的感受,都在他脑海中回旋。在这些杂乱无章的思考 中,上述内容就是主要因素,它同时也造成那个奇怪想法的产生,这个奇怪的想法像一把匕首刺穿他的想像,在他的生活中引起一场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