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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思是,先生,那些巨人,在一定程度上,守住世界在雷德伍德面前一下子改变了。一时,某种东西,像是歇斯底里,控制了他的颜面肌和喉头。一声深沉的“啊”流露出了他的情绪。他的心得意洋洋地狂跳着。“巨人们守住了!”
“打了可怕的一仗——可怕的破坏。整个是场可怕的误会。在北方,在英格兰中部,杀了些巨人。到外都是。”
“他们现在还在战斗?”
“没有,先生,升着休战旗。”
“他们升的?”
“不是。卡特汉先生叫升的。整个是场可怕的误会。这就是为什么他想见您,向您作个说明。他们坚持,先生,要您调停——”
雷德伍德打断他。
“你知道我儿子的情况吗?”他问。
“他受了伤。”
“快说!快说。”
“他和公主来到——在,在对科萨尔营垒的包围还没有完成之前——科萨尔在奇泽尔赫斯特的据点。他们突然出现,先生,僻里啪拉穿过一片密密丛丛的巨橡树,在靠近河边的地方,遇上了一队步兵。当兵的已经紧张了一天,这才出的事。”
“他们对他开枪?”
“没有,先生。他们跑开了。有的朝他开枪——乱打——违反命令。”
雷德伍德表示不相信。
“是真的,先生。并不是因为您儿子的缘故,我不说假话,而是因为公主。”
“对,这是真的。”
“那两个巨人喊着句营地跑去。战士们四散逃跑,于是有些开了枪。他们说看见他一瘸一拐地——”
“唔!”
“是这样,先生。不过我们知道他伤不重。”
“怎么知道?”
“他捎了口信,先生,说他挺好!”
“给我?”
“还给准呢,先生?”
雷德伍德站了一分钟,紧紧抱着两臂,在捉摸。接着,他愤慨地说:“就因为你们愚蠢到干这种事,就因为你们没算计好就冒失乱来,吃了亏,却还想要我认为你们不是蓄谋的杀人凶手。而且——别的呢?”
年轻人疑问地望着他。
“别的巨人呢?”
年轻人不再装作没听懂了,他降低声音,“十三个,先生,死了。”
“其余的受了伤?”
“是的,先生。”
“而卡恃汉,”他喘着气,”还想要见我!其余的在哪里?”
“在战斗进行的时候,先生,有的到了营地。他们似乎知道——”
“嗯,当然,他们知道。要不是科萨尔——科萨尔在哪里?”
“是的,先生。所有活着的巨人都在那里——打仗时没有到营地的,现在,在休战期间都去了。”
“这就是说,”雷德伍德说,”你们失败了。”
“我们没有失败。不,先生。您不能说我们失败了。但是,您的儿子们违反了战争的规则。昨晚一次,现在又一次。在我们撤迟了之后。今天下午他们开始炮轰伦敦——”
“这是正当的!”
“他们打的炮弹里面装满毒药。”
“毒药?”
“是的,毒药。神食——”
“赫拉克里士之恐惧?”
“是的,先生。卡特汉先生,先生——”
“你 们打败了!当然这就把你们打败了。是科萨尔干的!你们现在能做什么呢?不论做什么,现在又有什么用呢?你们呼吸,每条街的尘埃里都有它。你们还有什么可打 的呢?战争的规则,真的!而现在,卡特汉想骗我帮他去做交易。老天爷!我为什么应当去帮这个牛皮吹破了的家伙呢?他已经玩过了他的把戏先是屠杀,然后是不 可收拾。我干嘛要帮他呢?”年轻人警觉而恭敬地站着。
“事实是,先生,”他插嘴道,“巨人们坚持要见到您。除您以外,什么使者都不见。如果您不去见他们,先生,恐怕还会要流更多的血。”
“也许是流你们的血。”
“不,先生——双方的。世界已经决心要了结这件事。”
雷德伍德环顾书房。他的眼光在儿子的照片上停留了一会。他转身,遇着了年轻人期待的目光。
“好的”,他最后说,“我去。”
他 与卡特汉的会见,与他原先的料想完全不同。他过去只见过这人两次,一次在宴会上,一次在议会的门厅。他对这个人的想象一直在活跃着,不是由于这个本身,而 是由于报纸和漫画,那个传奇英雄卡特汉,“铁腕杰克”,帕西乌斯和其余等等,人物个性的因素在那一切之中被弄得乱七八糟这不是那张漫画和肖像画上的脸,而 是一张疲惫失眠的人脸,拉长,起皱,白眼珠发黄,口部松垮。不错,这里是棕红色眼睛,黑头发,清晰的鹰钩鼻子的侧影,是那个伟大的煽动家,但是,这里也有 着点什么别的,足以将任何事先准备好的词令和轻蔑一扫而空。这人在难受;他难受得厉害;他受到极大的压力。开始的时候,他还装腔作势,神气得很。现在,一 个简单的手势,这最轻微的动作就向雷德伍德透露出来,他是在靠吃药支撑着。他把一个大拇指插进背心口袋,没说几句话,便把伪装抛开,将小药片塞到嘴里。
此 外,尽管他承受着压力,尽管事实是他错了,又比雷德伍德小十二岁,他那种奇怪的特质——由于缺乏更好的名称,姑且称作个性的磁力——将他引到这种灾难的顶 点时,也依然在他身上存在着。这一点,雷德伍德没有估计到。从一开头,从他们的谈话一开始,卡特汉便占了雷德伍德的上风。他们会见的第一阶段全部由他控制 着,调子和程序都由他定。这好像是理所当然的。雷德伍德事先想到的一切,一见他的面便全部烟消云散了。雷德伍德还没有记起他原本打算避免亲近,卡特汉便已 经和他握了手;从一开始他就给商谈定了调,既有把握,又清楚明确,像是在研究一个处理普通的灾难的办法。
如果说他犯了错误,那是因为他的疲乏一而再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又照在公众场合会见的习惯行事。这时,他提起精神——整个会见,两人都站着——不看雷德伍德,开始辩护,申述。有一次,他甚至说“先生们!”
他开始镇静地、热情洋溢地谈了起来。
有 些时候,雷德伍德甚至都忘了自己是个对话者,而变成了这场独白的听众。他成了一个不寻常现象的得天独厚的旁观者。在他和这个说个不停、用美好的嗓音笼罩着 他的人之间,他看出了一种明显的差别。面前这人的心灵是如此的强有力,却又如此的狭隘。它的充沛精力,它的个性力量,它支配某些东西的不可抗拒的能力,在 雷德伍德心中却唤起了一种荒唐怪诞的想象。雷德伍德看他,已经不是作为同类中的一个对手,一个道义上负责任的人,一个可以向之提出合理要求的人,而是某种 犀牛样的怪物,一个民主政治的丛林中出来的文明犀牛,一个进攻时不可抗拒、坚守时不可战胜的怪物。他超然在这些剧烈的冲突之上。还有呢?这是个挑选出来要 从人群中步步高升的人。对于他,没有比自相矛盾更大的错误,没有比协调各种“利益”更有意义的科学。经济的现实,地形的必要,刚刚触及的科学宝藏,对他说 来,并不比铁路枪炮或是地理游记更有价值。真正实在的只有群众大会、组织委员会和选票——最重要的是选票。他就是选票的化身——几百万张选票。这时,在这 场大危机中,在巨人虽受重创,但并没有被打败的时刻,这个“选票怪物”在滔滔不绝地讲着。
很明显,直到现在,他还什么都不 懂。他不知道有物理的规律和经济规律,有数量和反作用,这些都不是人类的选票可以取消的,如果不予遵守,就得付出代价,遭受损失。他不知道有道德的戒条, 那是不能以魅惑的力理来加以改变。或是被改变以后,必将招致暴烈的报复。面对着榴霰弹或者末日审判,这个人一定会到下议院的选票后面去躲避,这对雷德伍德 说来是很明显的。
现在他最关心的,并不是在南边控制着营垒的力量,也不是失败和死亡,而是这些东西对于他的多数票的影响,这 才是他生命中最大的现实。他得打败巨人,不然就只好下台。他绝不是个容易绝望的人。在这种惨遭失败的时刻,手上是鲜血和灾难,眼前还有一场更为可怕的灾 难:当世界的命运在他头上摇摇欲坠要倒在他身上时,他还能相信靠着发挥他的声音、解释、形容、一再声明,便可以重建他的权力。没有疑问,他是在惶惑,受 罪;不过,只要他能坚持,只要他能一直讲下去——
他讲的时候,雷德伍德觉得他时进时退,时而扩张时而收缩,雷德伍德在这场谈话中所说的极其次要:楔子一样突然插进去。“这全是废话”。“不行”。“提出这个一点用也没有。”真的“那你干吗要先动手呢?”
卡 特汉是否听到了他的话,很值得怀疑。他的话流过这些插入语周围,真的,就像湍急的河水流过石头。这个难以置信的人站在那里,在他那公家的炉前地毯上面,说 呀,说呀,口若悬河,精于词令,似乎只要他的谈话、解释、他对立场和情况的介绍以及他的考虑和方案,只要这些东西的谈论一停顿,就会容许某种对立的影响产 生出来——发出声来,这是他能理解的唯一影响。他站在那里,在那稍稍褪了色的豪华办公室里,这个地方曾经有过一个接一个的人屈服于一种信念,即某种调停的 力量是一个帝国有创造力的控制手段。
他越讲得多,雷德伍德便越觉得都是废话。
不知这人意识到没 有,当他站在那里讲着的时候,整个广大的世界在活动,而不可战胜的巨化的潮流一浪高过一浪;不知他意识到了没有,除了国会开会时间以外,还有着别的时间, 而且,以血还血的复仇者手里也有着武器?外面,一颗巨弗吉尼亚攀援植物的一片叶子遮住了屋里的光线,不知不觉地在敲着窗户。
雷 德伍德急于结束这场令人惊讶的独白,逃出去回到神智清醒、有判断力的状态,回到那个被包围的营地,到那个未来的堡垒中去。在那里,巨化的核心,那些儿子们 聚集到了一起。为此,他忍受着这场谈话。他有种古怪的印象,即假若这场独白不结束,他就会被它弄得晕头转向,所以,他必须抗住卡特汉的声音,如同人对抗鸦 片一样。在这种咒语之下,事实都被歪曲了,而且还在被歪曲着。
这人在说什么?
由于雷德伍德要给神食的孩子们报告,他有点觉得这些话还是要紧的。他得听着,同时尽力保持头脑清醒。
大段关于流血罪行的话。这是讲演术。没有用。往下呢?
他在提出一个协定!
他提议现在活着的神食的孩子们投降,到别处组织一个自己的社会。这是有先例的、他说,“我们可以给他们一块领土——”
“在哪儿?”雷德伍德打断他,在对方的议论之下屈服。
卡特汉抓住了这一让步,他把脸转向雷德伍德,声音降低到讲道理说服人的程度。那可以研究的。那,他极力声言,是个次要问题。他接着讲起了条件:“除了他们所在的、给他们的地方之外,我们必须有绝对的控制;神食和它的后果必须一扫光。”
雷德伍德发现自己在做交易:“那公主呢?”
“她是另外一回事。”
“不行!”雷德伍德挣扎着回到原来的立场,“那是荒谬的。”
“那以后再说。无论如何,我们都同意了必须停止制造神食——”
“我什么也没有同意。我什么也没有说过——”
“可是,在一个行星上面,有着两种人——一种大,一种小!想想发生过的事情!想想,如果神食大行其道,这一切都将只不过是一点预兆,想想那时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情!想想你已经给这个世界带来了的那一切!如果是一个巨人人种,增加,繁殖——”
“这可不是该由我来辩论的,”雷德伍德说,“我得去找我的孩子们。我要到我儿子那里去。这就是我来的原因。确切地告诉我,你提出些什么。”卡特汉就条件大发宏论。
“神食的孩子们会得到一大块保留地——或者在北美,或者在非洲——在那里,他们可以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一直到死。”
“这是废话,”雷德伍德说,“国外还有些其他的巨人,全欧洲——这里,那里!”
“可以达成国际协议。这不是不可能的。这方面已经有着一些议论。在保留地,他们可以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到死。他们可以做他们喜欢的事;他们可以制造他们喜欢的东西。如果他们为我们生产,我们将会高兴。他们可能会快乐的。想想吧!”
“只要不再有巨童了。”
“一 点不错。不能再有巨童了。这样,先生,我们就拯救了世界,我们将世界从您的可怕的发现的后果之下拯救了出来。对我们说来,为时还不太晚。我们只是急于要慈 悲为怀,不过分追求自身的利益。就在眼下,我们正把昨天他们的炮弹击中的地区付之一炬。我们能够控制它。相信我,我们会控制住的。可是,如果能达成协议, 不使用残酷手段,没有不公平——”
“假设孩子们不同意呢?”
卡特汉此时头一次正面看着雷德伍德。
“他们必须同意。”
“我不认为他们会同意。”
“为什么他们要不同意呢?”他问,声音中饱含着惊异。
“假定他们不呢?”
“除 了战争,还能是别的吗?我们不能再任其下去了。我们不能,先生,你这位科学人物没有想象力吗?您没有恻隐之心?我们不能听任自己的世界遭受您的神食所导致 的这么一群大怪物和别的大东西的践踏。我们不能,我们就是不能!我问您,先生,除了战争,能是别的吗?记住——现在发生的事才仅仅是个开始!这只是个小小 的交锋。不过是一点警察行动。相信我,仅仅是警察行动。不要受比例关系的骗,不要上新东西的大尺寸的当。在我们后面有整个国家——人类。在几千个阵亡的人 后面有几百万。如果不是不愿意流血,先生,在我们的第一次攻击之后,会组织多次进攻,即使是现在也仍然如此。不管我们能不能消灭神食,我们反正肯定能杀死 您的孩子们!您对昨天的事情,对区区二十来年的发展,对一次战役估计过高了。您对于历史的缓慢的进程缺乏概念。为了拯救生灵,我提出这个协议,并不是因为 它能改变不可避免的结局。如果您认为您那区区两打巨人能抵抗我的人民的全力,还有来援助我们的同盟国;如果您认为能够一举改变人性,只用一个世代,便改变 了人的身材和本性——”
他挥着手臂。“到他们那里去吧,先生!看看他们,看看他们所干的一切坏事,蹲在他们受伤的同伴之间——”
到这里他停住了,好像是突然想到了雷德伍德的儿子。
一阵沉默。
“到他们那里去,”他说。
“那正是我所需要的。”
“那现在就走。”
他转身按铃;在外面,立即应声传来了开门和急促的脚步声。
谈话结束,表演完毕。忽然间,卡特汉似乎又收缩、枯萎,成了个面色蜡黄、筋疲力竭的中等身量的中年人。他向前走了一步,好像是从一幅画里走出来一样,带着我们的族类在冲突时所有的完美的友谊姿态,向雷德伍德伸出了手。
好像这是当然的,雷德伍德和他握了第二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