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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干呐。”她孩子气地摇着头说道,“真的,我求求你了。”
“看你怪腔怪调的。怎么啦?”
“其实我并不温柔呐。”
“不,你很温柔的。”
“不是的,书上就是那么写的。”
“你一个人在乐什么呀?我可是被你弄糊涂了。”洋子笑了,然后用沉静的声音说道,“我再也不愿意你藏起来不见了……”
“嗯,我知道了。”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千万不要……刚才我在寻找三千子的时候,心中真是充满了悲哀。我突然间想到:或许什么时候我真地会这样千辛万苦地去找寻三千子呐。那时候,恐怕无论怎么找,三千子都不会再出来了。”
三千子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洋子。
“该是吧。刚才不过是闹着玩把身体藏了起来,所以还没什么,可要是三千子把自己的心藏了起来,我又该怎么去把它寻找回来呢?”
“不,那种事是不会发生的……”
三千子使劲地摇晃着洋子的胳膊。
“我只不过是突然涌起了那种念头罢了。我会去找回三千子的心,一定会的,无论去到多么遥远的地方。”
听完洋子的话,三千子并没有把自己受到经子等人嘲弄的事告诉洋子,以免破坏洋子的心境。她默默地在心中再次发誓道:
“一辈子我都只要这一个姐姐……”
洋子的家正好在与学校的山冈相对而立的另一个山冈上,中间只隔着一片洼地。
一扇古色古香而又沉甸甸的石门耸立在外面,只见铁格栅的门被严严实实地锁了起来,上面爬满了绿色的常春藤。
“这扇门打奶奶的葬礼时起就一直关闭着。”洋子有些凄楚地摘下一片常春藤的叶子说道,“封闭的门,是不会幸福的。”
三千子想起了自己家那扇低矮的木门,一年四季它都愉快地敞开着。
“如此森严的大门如果关闭着的话,即使本来想进去而来到门前,也会因进不去而扫兴离开的。”
“是的,它会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幸福被关在了门外永远无法光顾。所以呀,我平常通过的那扇小门是请人安在庭园一侧的。”
在绕过石头砌成的围墙,从大路拐向旁边的那一条小道上,有一个蔷薇的藤蔓组成的圆形隧道。再往前走便看见了一个低矮的小门。
“哎呀,明明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小门,干吗要拿那扇城堡似的大门来吓唬我呢?姐姐。”
“我用蔷薇之门报复了红色宅邸的敌人……”洋子微笑着说道。
三千子也憋着一口气,想报复一下洋子,故意装腔作势地说道:
“蔷薇活着,蔷薇活着。”
“是的,蔷薇活着呐。”
洋子抬头凝望着头顶上的蔷薇花。见此情景,三千子不由得“噗哧”笑出了声来,冷不防把《蔷薇活着》这本书塞到洋子的鼻尖前面。
“不,我是在背诵这个呐。”
“这个?!哎呀,‘蔷薇活着’原来是书的名字呀!”
“本来想送给姐姐的,所以才故意放在了红色宅邸的门廊上,可你却根本没有把它拣起来……”
“我一心一意地想找到三千子,所以没有注意到它。”洋子伸出手来说道,“现在给我吧。”
一只小狗跑了过来,它剪了一个特别神气的时髦发型,就像是一件俏皮的棉制工艺品。
尽管小狗在洋子的脚边纠缠不休,可洋子却只是瞥了它一眼,一脸不高兴的表情。受到小狗如此可爱的迎接,却……
说起来,打从今天在学校见面时起,洋子的眼神和表情就一直显得无精打采,脸色也比不上平时,这些三千子也早已察觉到了。
“你脸色不好呐。”她悄悄地说道。
“是吗?没什么的。”
为了避开三千子的目光,洋子低着头用脚踢着小石头玩。
惟有小狗精神抖擞,在大门和洋子她们之间来回蹦跳着。
洋子的心情为什么突然变坏了呢?三千子不得而知。
或许是还在为自己刚才的恶作剧生气吧。
抑或是有什么三千子也无从知晓的心事呢?
刚一穿过湿漉漉的前院走进房门,一个头发半白的女佣彬彬有礼地跪在地上拄着双手行礼。
“我回来了。刚才我挂过电话,都准备好了吧。”
女佣眯缝着眼睛看着洋子,那眼神充满了无限的怜爱。她一边用手拿着洋子取下的帽子,一边说道:
“请进吧。”
她对三千子也微笑着。
拐过两个长长的走廊,洋子把三千子引进了明亮的客厅。
“这是我最近做的。”她突然用手指着墙上的偶人说道。
三千子点点头,好奇心十足地环视着整个房间。
不光是偶人,还有恬静祥和的风景油画,法国刺绣的桌布,用千代纸做成的文件盒,用泥巴捏成的风俗偶人等等,就像是体现了洋子丰富多彩的情趣似的,全都陈列在恰到好处的地方,装饰着整个屋子。
“啊,真是个蛮不错的房间呐。怪不得姐姐的功课那么棒。”
“你真会损人。那么你是说,如果住在不好的房间里,我就会变成傻瓜蛋(口罗)?”
尽管洋子是笑着说的这番话,但她的话音里却飘荡着一种不同于玩笑的回声。
三千子吃了一惊,说道:
“哎,姐姐,你真会刁难人。我是说,要是呆在一个漂亮的地方,无论是用功学习还是别的什么,都肯定会更起劲儿的。”
洋子低下头,用手鼓捣着《蔷薇活着》一书那红色水珠图案的封皮。突然向她仰起头来,做出一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的表情笑了。
“是啊,我3天有好多东西想送给三千子呐。”
随即她站起身,沿着走廊走了出去。很快她又高兴地踅了回来,把手搭在三千子浓密的黑发上说道:
“喂,马上就要吃饭了。你猜是什么好吃的东西?”
“这我可不知道了,不过肯定是好吃的,所以我放心着呐。”
“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特意准备了三千子不喜欢吃的东西呐。”洋子歪着头,故意装模作样地说道,“我想想,有泥鳅、鳝鱼、冬瓜、煮鱼……”
“什么?”
“我说的是自己讨厌吃的东西。我想三千子也肯定和我一样……即使喜欢的东西,我也要和你一样。”
“是啊。”三千子说道。正当她脸上露出有点为难的神色时,饭菜被送了上来。
中间的大钵里有用新竹叶包的五目寿司、烤鸡与醋黄瓜、生鱼片、拌了荷兰芹和龙须菜的葱烧牛肉,还有加了火腿和旱芹的热汤……
在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摆出了色彩与夏天这个季节十分协调的菜肴。
洋子对女佣说道:
“没事了,需要加饭菜时我会叫你的。我会自己给这位小姐添饭的,你就把饭桶也留下吧。”
说着。她和三千子拿起了筷子。姐姐能给自己添饭,这对于三千子来说,已经是梦一般的美味佳肴了。
“竹叶包的寿司真好闻,太好吃了。”
“这是我家佣人最拿手的时令菜。虽说有点可笑,你回去时就把这带给你母亲尝尝好吗?”
“太好了!”三千子兴奋地大叫了起来。
本打算只把三千子送到大门口,可洋子最终又恋恋不舍地说道:
“不想一边散步一边去山手公园瞧瞧吗?”
两个人一起走出了洋子家。
这是一个位于外侨住宅区内的小型公园,显得小巧玲现,优雅闲适。没有显赫的宽阔运动场,也没有足以向人炫耀的广场和花园,它朴实而谦恭地坐落在半山坡上。
公园的每一个角落都被笼罩在茂盛的绿叶之中,紫阳花宛若淡蓝色的银眼一般晶莹透亮。
藤蔓上的花串儿早已凋谢了,在藤架下垂落着长长的豆条。
“三千子,你刚才不是说过,如果呆在肮脏的屋子里,人就会变成傻瓜吗?”洋子坐在白色的长凳上,一边把脸颊贴在藤干上,一边说道,“那是我不久以后的写照呐。”
“你说什么?!”
“莫名其妙地说出这种话,真是对不起。最近,我才彻底弄清了家里的实情。弄清以后,我觉得自己在心境上陡然变成了一个大人。你还记得吧?第一次和三千子一起回家时,我在雨中说了些奇怪的话。”
年纪尚幼的三千子只能默默不语地一个劲儿点头。
“我母亲的事儿,你已从班上的同学那儿听说了吧。据说无论是父亲家还是母亲家,都没有那样的血缘遗传,可她在生下我以后,不久脑子就出了毛病,甚至不能再称之为我们这个世界的人了。我连她的模样都完全记不得了。”
洋子的声音渐渐地变得低沉嘎哑了。
“如今她还呆在一个医院式的地方,甚至没有指望能重新回到我们这个世界。父亲曾许诺过,等我毕业以后,会带我去见一次母亲。尽管我知道,见了面或许会格外的凄凉,但我还是兴奋不已,翘首等待着毕业的日子。”
这是理所当然的,这一点三千子也明白。但如果姐姐毕业了,从明年开始,对于三千子来说,学校会变得多么无聊乏味呀
倘若姐姐也能一直留在学校里,相伴到三千子毕业的那一天,该多好啊。可是……
仅仅是涌起这个念头,也让三千子不胜酸楚:
“讨厌。你一定得为了我留在学校里。姐姐不是还要上专修科吗?”
“嗯只是……”
洋子把视线投向港湾遥远的大海上,沉默了半晌以后说道:
“尽 管父亲什么也不说,但女佣可怜我,把家里的事全都告诉了我。……据说那个牧场也是连年亏损呐。事务所的人分成了两派,一派说要建立一个更大的合资公司,另 一派则要维持现状,说尽管公司不大,但要生产出真正优秀的商品来。两边争执不下,彼此敌视。据说事务所还有一些坏人,在帐面上大作文章。”
“真的吗?”
三千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洋子的脸。
“就连那快乐无比的、童话王国般的牧场,也会发生那种事情?”
“是的,当时我不是说过,干脆当一个牧场管理人吗?与其说是因为喜欢那儿,不如说是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好好地经营牧场。”
温柔的洋子居然拥有一颗如此坚强的心灵,这使三千子大为震惊。
“不过,或许等不到我毕业,牧场便已经转让给了别人。”
“哎,为什么?”
“不光是牧场,据说父亲所从事的业务近来也一败涂地,甚至连家里的那栋房子也保不住了。女佣不愿意离开从祖父那一辈便一直居住的那个家,哭得好伤心呐。”
“真的吗?姐姐。”
三千子觉得仿佛眼前陡然掀开了一个漆黑的洞窟。
胸口好像也在瑟瑟颤抖,她不由得向洋子身上偎依过去。
“用不着担心。其实我并不那么悲伤、即使住在肮脏的房子里,我也绝不会变成傻瓜的。我自信会变得更加聪明。”
三千子觉得洋子就像是在批驳自己似的。只是憧憬着美好事物的三千子,她那种天真烂漫的性格就如同柔弱的花朵一般……
一旦发现洋子的脸色不好也是因为心事重重的缘故,三千子不禁为自己刚才的想法而感到害臊。
“因为三千子喜欢漂亮的东西,所以,我想问你,即使我失去所有的饰物,变得赤身裸体,你也会和从前一样待我吗?”
看见洋子满面的愁容,三千子就像是生了气似地涨红了脸说道:
“姐姐,我才不是那种人呐。其实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到漂亮的房子和衣服。我只是觉得像姐姐那样的美人与所有漂亮的东西搭配在一起,都是那么协调吻合,从而在一旁观赏赞叹罢了。”
三千子说得天衣无缝。
但依旧缺乏安慰洋子的力量。她有些焦灼地说道:
“如果姐姐失去了牧场也失去厂家,我就能和姐姐变得更亲近了,因为现在的姐姐过于完美伟大了。”
“谢谢你,三千子。”
洋子拉着三千子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一幕:一个外国小孩正和保姆在对面蔷薇藤架下的长凳上玩耍。
保姆是一个日本人,梳着一头西洋式的发髻,和服上的腰带也系得很低,看样子是一个踏实肯干的女人,显得干净利索。
一看见洋子,便马上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小梅丽,你在散步吗?”洋子面带微笑地问道。
那外国的金发女孩点了点头。
据说眼前的这些雪松是在开港时便种植的。如今它们伸展出波浪般宽厚的树枝,篷生出清凉的树荫。
“那女孩是住在我们家附近的美国人。”洋子说道。
三千子突然回头一看,只见那小女孩独自一人在广场上来回奔跑着,而保姆却在凳子上阅读着什么书籍。
此外,这一带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人影,就俨然像是步入了某个家中安静祥和的庭园一样。
“如果姐姐明年毕业了,我会讨厌去学校的。”三千子又说道。
“可是,我又不可能一辈子就这样留在学校里呀……”
三千子不服气地说道:
“假如想留下的话,不是可以留下吗?”
“是啊。我也想那样,只是……”
洋子埋下了头。她睫毛上的阴影在夏季的阳光中显得那么凄寂。
她们从一个关闭着的球场前面倘佯而过,来到了山下的街道上。与山丘上呈现出的那种异国情调的富庶大相径庭,这里到处是贫穷寒碜的房屋,就恍若踏进了另一个国度……
在狭窄的空地上饲养着几只鸡,并竖着,“此处有鲜蛋出售”的木牌的房屋,还有写着“此处承接缝纫业务”字样的张贴纸……那些光着胳膊干家庭副业的人也格外引人注目。
三千子感到内心那脆弱的梦境顷刻间分崩离析了,她有一种大梦初醒后的感觉,懂得了生存意味着什么。
她们穿过眼前的这片谷地,又开始沿着对面的坡道往上爬去。
洋子在三千子的耳畔坚定地说道: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认输,让我们不屈不挠地活下去吧。”
三千子点了点头。
一股莫名的力量重新在身体中涌动奔腾。一种强烈的感情宛如波涛一般,从洋子那儿翻卷着奔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