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就这么定了,真是活见鬼。
教授说:“曼尼尔,你好好考虑一下。你看,我们现在有三个人。这是个完美的数字。我们有不同的才能和阅历:美貌,年龄,还有成熟男人的干劲——”
“我可什么干劲都没有!”
“别这样,曼尼尔。暂且把思路放宽,不必匆忙下结论。我们何不向这家旅馆要点好酒,也可激发我们的思维啊!我还有几个弗罗林硬币,正好可以为贸易做点贡献。”
一个小时以来,只有这句话还算有点理智。“斯地利起那亚伏特加?”
“选得不错。”他伸手掏钱。
“让它送我们点儿饮料。”说完,我要了一升斯地利起那亚伏特加,加冰块。附赠饮料也送下来了,就是早餐时剩下的番茄汁。
“那么,”碰完杯后,我开口道,“教授,这次北美职业棒球联赛你怎么看?赌扬基队不能再次获胜?”
“曼尼尔,我想知道你的政治哲学是什么?”
“那个新来的密尔瓦基小伙子很有潜力,我押扬基队。”
“人们时常不能明确表达出自己的政治哲学,但是通过苏格拉底式的对话质询,他会弄清自己的立场,也会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持这种立场。”
“我敢说扬基队赢定了,三比二,我打赌。”
“真的?你这个傻瓜!赌多少?”
“三百,新加坡券。”
“成交。譬如说,在何种情况下,国家才可以把它的利益凌驾于公民利益之上?”
“曼尼,”怀娥问道,“你有多少钱可以瞎折腾?还有吗?我很看好菲利浦队。”
我上下打量着她,道:“你想拿什么赌?”
“去死吧,强奸犯!”
“教授,在我看来,在任何一种情况下,国家都无权把它的利益凌驾于我的利益之上。”
“好。我们就从这儿开始。”
“曼尼,”怀娥说,“你这个论断可真自私。”
“我是个相当自私的人。”
“噢,胡说。是谁救了我呀?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且也没有任何趁机占便宜的企图。教授,我先前说的都是开玩笑,别当真。曼尼可是个十足的骑士。”
“无畏无愧①。我知道,我认识他好多年了。他刚才的论断与他平时的为人并不矛盾。”
【①法语。】
“噢,不对,的确是矛盾的!他做的事很高尚,可他的理想却低于我们所致力追求的理想。曼尼,教授所说的‘国家’,在这里就是‘月球’,虽然它不是一个拥有自己主权的实体国家,我们持》有的也都是其他国家的国籍。但事实上,我是月球的一分子,你的家庭也一样。难道你不愿意为自己的家人而死吗?”
“这根本是两个不同的问题。”
“哦,它们当然一样!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不。我的家人我认识,毕竟很久以前就被招进这个家庭了。”
“亲爱的女士,我必须为曼尼尔说几句了。他的论断是正确的,只不过他没有很好地表述出来。我问你一个问题好吗?有哪些事情,由某个团体的某个成员单独完成是不道德的,而由这个团体集体来完成就是道德的呢?”
“哦……这是个捉弄人的问题。”
“这是个最关键的问题,亲爱的怀娥明。这个问题面对的正是政府所处的困境。任何人,只要他诚实地回答这个问题,并且认同自己的答案所引发的一切后果,他就能明白自己的立场——明白什么才值得他为之奋斗、牺牲。”
怀娥皱起了眉头。“由团体中的某个成员单独完成是不道德的——”她说,“教授……你的政治准则又是什么呢?”
“我可以先问问你的吗?如果你明白的话?”
“我当然明白!我是第六国际成员,我们组织中大部分人都是。哦,我们欢迎所有有志于我们事业的人。这是一条统一战线。我们当中有第六国际成员,有自由主义者,甚至还有单一纳税主义分子,只要你能想到的,都有。我们第六国际成员遵循实用主义的政治纲领:公开有公开的主张,私下弃私下的做法,同时允许根据具体情况作出变通。我们不搞教条主义。”
“有死刑吗?”
“什么原因呢?”
“比如说叛国。假设在你解放月球之后,有人又开始背叛月球。”
“怎么背叛?如果不了解具体的情况,我无法做出决定。”
“具体情况我也说不上来,亲爱的怀娥明。不过我认为,在某些情况下,死刑是必要的……但我和你有一点不同:我不会诉诸法院。我会亲自审问、判刑,并亲自执行死刑,而且我愿意为此承担全部责任。”
“可是——教授,你的政治信仰到底是什么?”
“我是一个理性无政府主义者。”
“从没听说过这个词儿。无政府个人主义者、无政府基督徒、哲学无政府主义者、工团主义者、自由主义者——这些我都知道。可是理性无政府主义者是怎么回事?是边缘主义者吗?”
“不一样,但我可以跟边缘主义者处得很好。我们理性无政府主义者认为:具有独立责任能力的个人是社会的根本,离开个人的具体行为,诸如‘国家’、‘社会’、‘政府’之类有如空中楼阁,毫无意义;个人的过失不可能由他人分担,也不可能推卸和转移——因为过失、罪行、义务是纯粹个人的行为,无人可以替代。同时,我们是理性的。理性无政府主义者清楚自己的论断不可能为所有人所接受,明白自己的努力不一定带来完美的结果,因此总是努力在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中求得尽可能完美的生存——明白自身的弱点,却从不气馁。”
“赞成,赞成!”我说道,“‘不求完美’,正是我一生追求的境界。”
“你已经达到了。”怀娥说,“教授,你的话听起来倒不错,不过有些经不起推敲。如果个人手中的权力太多,比如……嗯,就说氢弹吧——难道你不怕被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所控制吗?”
“我的前提是,个人必须是负责任的。我向来坚持这一点。氢弹或是杀伤力更大的武器,一旦出现,必然会被某些人所控制。从道德的角度而言,根本没有‘国家’这个概念。只有人,个体的人。每个个体都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要加点儿酒吗?”我问道。
没有什么比政治辩论更有助于酒的消耗了。我又叫了一瓶。
我没有发表意见。对我而言,就算是“政府铁蹄下的日子”,也没什么不满足的。我可以跟政府玩花样,然后安心地过自己的日子。从没想过要消灭政府——不可能的事。走自己的路,管自己的事,何必寻烦恼。
的确,那时的我们并不富裕,按地球的标准简直是贫穷。那些不得不进口的东西,很多时候我们都凑和着不用了。我想当时整个月球都找不出一扇动力门来。一直到我出生之前,连增压服都是从地球进口的——后来才有个聪明的中国人琢磨出了仿制增压服的方法,生产的速度和产品质量居然超过了地球。
(中国人,哪怕你把他们扔到月海的某个角落,他们单凭彼此互相买卖岩石也能发家致富。而印度人则会零售从中国人那里批发的货物,以低成本牟取高利润。而我们却只能勉强过活。)
我见过地球人的奢华生活,但为了这些享受,他们受的罪也不少。不值。所以也没什么可羡慕的。我倒不是指强大的地心引力,那对他们已经不算什么了。我说的是那些烦人的小事,比如遍地的鸡粪。如果把地球上小小一个城市的鸡粪运到月球,下一个世纪月球的肥料问题就解决了。应该这么做。不准那么做。好好排队。税单在哪儿?请填表。请出示证件。请交六份复印件。此门只许外出不准入内。禁止左转。禁止右转。缴纳罚款请排队。请拿回盖章后重来。倒闭?——可以,不过得事先申请。
怀娥倔强地揪住教授不放,显然她什么事都胸有成竹,早就有了明确答案。不过教授似乎更关心问题,而不是答案,这让她十分困惑。
最后,她只好说:“教授,我理解不了你。我倒不是非得要你把它称为‘政府’——你能否告诉我们,在你看来,什么样的规则是保证人人平等所必需的。”
“亲爱的女士,我很乐意接受你的规则。”
“可是你似乎不赞成有任何规则!”
“不错。不过不论什么规则,只要你觉得是保证你的自由所必须的,我都愿意接受。无论我周围有什么样的规则,我仍旧不受约束。如果我觉得可以忍受,我就忍受;如果无法忍受,违反就是了。我是自由的,因为我知道,从道德角度来说,无论我做什么事情,责任都将由我自己承担。”
“即使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个规则有必要,你也不愿遵守吗?”
“先告诉我是什么规则,亲爱的女士,我才会告诉你我是否愿意遵守。”
“你又回避了。每次我提到某个普遍原理,你就回避。”
教授双手交叉放在胸口说道:“请原谅。相信我,可爱的怀娥明,我非常想让你开心。你不是说要团结一切有志于你们事业的人吗?如果我说我希望政府从月球滚蛋……并愿意为此奋斗至死,我可以算一个吗?”
怀娥愉快地笑了。“当然算了!”她朝他胸口捶了一拳——这次是轻轻地——伸出双臂抱住他,亲了一下他的面颊。“同志!咱们就这么干!”
“干杯!”我口齿不清地说道,“我们应该——把监守长官揪——揪出来,然,然后消灭他!”
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我昨晚睡得很少,平时又很少喝酒。
教授给我们斟满酒,举起杯子,以一种无上的庄严宣布道:“同志们……现在正式宣告革命开始!”
怀娥亲了亲我们两人。
教授坐下,道:“自由月球紧急委员会会议现在开始。我们必须制定行动方案。”
怀娥的亲吻让我突然清醒了。
我说:“等等,教授!我还什么都没同意哩。这个‘行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们现在准备推翻政府。”他温和地说。“怎么推翻?朝他们扔石头?”
“具体行动计划还有待制定。现在是规划阶段。”
我说道:“教授,你是了解我的。如果单单花钱就能消灭政府,我是不会在乎价格的。”
“‘——我们的生命,我们的财富,还有我们神圣的荣誉。’”
“啊?”
“这就是我们曾经付出的代价。”
“哦——我愿意付这个代价。不过在我下注之前,我当然希望有赢的可能。昨晚我跟怀娥讲了,如果我们的胜算很高,我不会反对——”
“当时你只要十分之一的胜算,曼尼。”
“没错,怀娥。如果你能让我相信我们有那么高的成功几率,我就干了。可是你能做到吗?”
“不,曼尼尔,我不能。”
“那么我们喋喋不休地空谈些什么呢?我看不到任何机会。”
“我也看不到,曼尼。不过我们的理解方式不同。革命只是我所追求的一门艺术,而不是一个非达到不可的目的。革命也不是沮丧之源:一项事业即使失败了,也能和胜利一样,在精神上给人以满足。”
“我可做不到。抱歉。”
“曼尼,”怀娥突然道,“我们可以问迈克。”
我瞪大眼睛:“你不会开玩笑吧?”
“当然不会。如果有人能算出这个几率,那肯定是迈克。你不觉得吗?”
“嗯,可能吧。”
“我可以知道是谁吗?”教授插嘴道,“谁是迈克?”
我耸了耸肩:“哦,不算什么重要人物。”
“迈克是曼尼最好的朋友。他很擅长计算概率。”
“是赛马赌注经纪人吗?亲爱的,如果我们引入第四个成员,那么我们一开始就违背了我们的组织原则。”
“我倒不觉得,”怀娥回答道,“迈克可以成为曼尼领导的支部中的一员。”
“唔……那倒也是。我收回异议。他可靠吗?你能为他担保吗?或者由你担保,曼尼尔?”
我答道:“他既不诚实又不成熟,喜欢搞恶作剧,对政治不感兴趣。”
“曼尼,你这么损他,我可要告诉迈克了。教授,迈克绝不像他说的——我们需要他。哦,事实上他可以是我们的主席,而我们三个是他手下的一个支部,执行支部。”
“怀娥,你该不会是氧气用光了吧?”
“我很好,我才不会像你那样胡吹大气儿浪费氧气呢。你得思考,曼尼,发挥你的想像力。”
“我必须承认,”教授说,“我发觉你们的说法的确相当矛盾。”
“曼尼?”
“噢,算了,好吧。”
于是我们俩你一言我一语,把有关迈克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他:他如何觉醒,如何有了名字,又是如何遇见了怀娥。
教授很快就接受了电脑有自我意识的事实,我第一次看见下雪、接受雪这个概念还没这么快呢。
教授点了点头,说道:“继续吧。”
不过,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这是监守长官自己的电脑吗?那你们何不干脆邀请长官大人亲自参加我们的会议,这不就一切都解决了吗?”
我们费了好大劲,希望能消除他的疑虑。最后我说:“这么说吧,他和你一样,只相信他自己。因为他是理性的,而且不效忠于任何政府,所以我们可以说他也是个理性无政府主义者。”
“如果这台机器连对他自己的主人都不忠诚,你怎么就指望他能尽忠于你呢?”
“感觉。我尽我所能地对迈克好,而他也这样对我。”我告诉他迈克还曾经采取措施保护过我。我估计,迈克甚至没有能力把我出卖给不知道指令的人——两个指令,一个用来保证通话的安全,另一个是用来提取我对他说过的话、或是储存在他那儿的资料。机器的思维方式毕竟不同于我们人类。有一点我绝对相信,他绝不会有意出卖我……而且,万一有人弄到了那些指令,他或许还能设法保护我呢。“
“曼尼,不娥建议,”干吗不打个电话给他呢?德拉帕扎教授跟他谈了之后自然就会明白我们为什么信任迈克了。教授,如果你信不过迈克,我们是不会把机密透露给他的。“
“这倒可以。”
“但是事实上,”我坦白说,“他已经知道了一些秘密。”
我告诉他们我把昨晚的会议录了音,录音已经存到了迈克里面。
教授很不安,怀娥忧心忡忡。
我说:“别这样!除了我,没人知道检索指令。怀娥,你又不是没见过迈克是怎么处理你的照片的。提出给它们上锁的人是我,但就算是我,都没办法要他把照片给我。如果你们俩还担心,我可以给他打电话,确保还没人检索过那段录音,然后让他将它抹掉——这事就永无后患了。电脑的记忆力强大,但消除得也彻底。或者说比人更彻底。打电话给迈克,让他把录音清空。这下总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吧!”
“别费事了。”怀娥说道,“教授,我信得过迈克——你也会的。”
“其实仔细想想,”教授承认道,“把昨晚的会议录下来也没什么。像那么大规模的会议难免会混进间谍,说不定哪个问谍也像你一样用了录音机。曼尼尔,让我感到不安的是,你的处事似乎轻率了点儿——作为一个谋叛者,这是绝不能有的弱点,尤其像你这样的高层人员。”
“我把录音存到迈克那儿的时候,我还不是谋叛组织的成员呢——现在也不是,除非有人能算出更高的成功概率!”
“我收回刚才的话;你并不轻率。不过你说这台机器能预测革命的结果,你是认真的吗?”
“我不敢肯定。”
“我觉得他行!”怀娥嚷道。
“别吵,怀娥。教授,如果给他提供必要的数据,他就能够预。”
“这正是我要说的,曼尼尔。我并不怀疑这台机器能够解决我所不懂的问题。不过像这么大的问题,就不好说了!它必须了解——噢,天哪!——整个人类的历史,当今地球以及月球整个社会、政治、经济状况的所有细节,还有心理学所有分支学科的内容,同时他还得掌握包括武器、电信、战略战术、宣传技巧在内的各项技术,了解诸如克劳塞维茨①、格瓦拉②、摩根斯顿③、马基雅维利④之类的经典,还有其他许许多多内容。”
【①德国军事理论专家和军事历史学家,主要著作为《战争论》,主张战争是政治的继续,提出整体战概念。】
【②生于阿根廷的古巴革命领导人,游击战专家,曾在古巴新政府任要职。】
【③美国经济学家。】
【④意大利政治思想家,历史学家,作家主张君主专制和意大利的统一,认为达到政治目的可不择手段。】
“就这些吗?”
“‘就这些吗?’我亲爱的孩子!”
“教授,你读过多少历史书?”
“我不知道。一千多本吧。”
“这个数字迈克今天一个下午就能完成,受扫描方式的影响,这个速度已经算很慢很慢了——他存储数据的速度比这快得多。很快——几分钟的时间——他就能找到所有事实之间的关联,发现它们之间的差异,并且估算出未知事物的概率值。教授,地球上每份报纸的每个字,迈克都看过。他阅读所有的专业出版物。他还阅读科幻小说——他明白那是小说——因为他手头的事占用不了他多少时间,他闲得很,所以总是渴望阅读更多的东西。他需要阅读什么东西才能解决这个问题,你只要说就行了。只要我给他,眨眼工夫他就能读完。”
教授眨巴着眼睛:“我向你认错。很好,我们权且看看他能不能把这件事处理好。不过我总觉得,还得有‘直觉’和‘人文判断力’才行。”
“迈克有直觉,”怀娥说,“他有女性的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