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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教官都有残疾,特别是其中的军官。我能记得的少数几个四肢健全、五官完好的人都是传授战术的军士。战术教官中残疾人也不少。我们的沼地战术教 官便坐着电动轮椅,戴着塑料脖套,脖子以下的身体全部瘫痪了。问题是他的舌头没有瘫痪,他的眼睛如同探测器一样敏锐,分析批评之苛刻,完全弥补了他身体上 的小小缺陷。
我猜整个学习过程中我的高潮阶段是海军少尉卡门西塔·班尼斯的来访。她是“曼纳海姆”轻型巡航运兵船上的见习飞行员。
卡门西塔一身白色的海军制服,令人难以置信地英姿飒爽,轻盈得像一张纸。当时我们班正排队准备前去吃晚餐,她沿着队伍走过来,你甚至可以听到眼球在她经过时发出的嗒嗒声。她走向我们的值日军官,打听我是否在这儿,声音清晰,极富穿透力。
大家一直坚信,值日军官查单上尉甚至从来没对他的母亲笑过,但是此刻,这家伙的脸都笑歪了,说我就在这儿……她冲他眨了眨长长的眼睫毛,并解释说她的船马上就要起飞了,可不可以把我带出去共进晚餐。
随 后我便发现自己拥有了一张极不平常、前所未有的三小时通行证。或许海军已经开发出了一种全新的陆军闻所未闻的催眠技巧,又或者她的秘密武器要古老得多,而 且无法为机动步兵所使用。不管是哪种情况,我不仅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在学员中的威信也从当时不太高的高度一下子急剧飙升,高得惊人。
那是个美好的夜晚,虽然我付出了第二天两门考试不及格的代价,但我仍然觉得太值了。惟一美中不足的是一个我们俩都知道的事实——卡尔的死讯。当虫族捣毁我们在冥王星上的试验基地时,他被杀害了。但是,不管怎样,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面对这些事。
有 一件事让我吃了一惊。我们吃饭时,卡门放松下来,摘下帽子。她的一头黑色秀发不见了。我知道海军很多女孩子剃光头——毕竟,在飞船上料理一头长发不太现 实。更重要的是,一个飞行员不能冒失重状态下头发乱飘的危险,头发会碍事的。唉,我剃光头是为了方便卫生。但在我的想像中,卡门的形象应该长发飘飘才对。
但 是,你知道吗?一旦你习惯了,那样子看上去仍旧挺可爱的。我是说,如果一个女孩从前看上去很顺眼,那么,剃了光头的样子仍然是不错的。而且这么做能把一个 海军女孩和平民姑娘分开——像一种标志,类似于星船伞兵戴的骷髅头耳环。它使得卡门看上去很特别,能够给她带来尊严。我第一次感到她的确成了一个军官,一 名战士——同时也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在军官学校的课程中,我惟一想提的就是:历史和道德哲学课。
我发现课程表里排了这门课时感觉很奇怪。历史和道德哲学课与如何战斗、如何领导一个排毫无关系。非和战争扯上关系的话,就是讨论为什么打仗——对于所有学员来说,这个问题早在他们来到军官学校之前就已经解决了。机动步兵为什么打仗?因为他是个机动步兵……
我 认为这门课肯定是为那些从来没有在学校上过这门课的人(大概有三分之一)开设的。我的同学中超过百分之二十的人不是来自地球联邦(殖民星球居民的参军比例 比地球上高很多,有时候,你不禁会想,为什么会这样),而且,剩下四分之三中,有些人来自学校不开设这门课的地区。因此我认为,这门课我有把握,可以让我 挤出点时间去应付其他更难的课程,那些带小数点的课程。
我又猜错了。跟我高中时不同,你现在必须通过这门课,但不是用考试。这门课也包括考试、论文和测验之类——却没有分数。你必须有的就是教官的看法,只有他认为你有资格成为一名军官才行。
如果他认为你不合格,那么你就会坐在一个听证会上,他们要检查的不仅仅是你是否能成为一名军官,还包括你是否适合在陆军中担任任何职务,根本不管你使用武器的速度有多快——他们会决定你是否需要额外教育……或是干脆把你赶出军队,让你当老百姓去。
历 史和道德哲学课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你会夜半惊起,极力寻思:他说的那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在我的高中时代就有了,可我就是搞不懂杜波司中校到底在 说些什么。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觉得把这门课安排在自然科学部是愚蠢的。它一点儿也不像物理化学。为什么不把它分在它应该属于的那些无聊学科里呢?我听课 的惟一理由是因为那些辩论非常有意思。
参战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杜波司“先生”想教给我们的是“为什么要打仗”。当时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好 吧,我为什么要打仗?把我的细皮嫩肉暴露在不友好的陌生人的暴力之下,岂不万分荒谬?尤其是我这个军衔的工资只是些生活费,工作时间那么长,工作环境又是 那么差?我大可以安坐家中,把这些事交给那些喜欢这种游戏的蠢材。尤其是,和我交锋的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在我出现在他们面前大打出手之前,从来没有和我 有过任何个人冲突。这么看来,战争真是再荒唐不过了。
因为我是机动步兵,所以要打仗?哥们儿,你跟巴甫洛夫的狗一样,只知道条件反射,别人怎么教你,你就怎么瞎说一气。闭上嘴,开动脑筋吧。
我 们的教官瑞得少校是个瞎子。他有个令人不安的习惯,就是叫你的名字时死死盯着你。我们正在回顾俄英美盟军和日本霸权之间的战争。就在那一天,我们得到了消 息,旧金山和圣华金河谷地区被摧毁了。我以为他会慷慨激昂演说一番。毕竟,到现在,就算老百姓也能猜到了——要么是虫族赢,要么是我们赢。或是战斗,或是 死亡。
瑞得少校没有提旧金山。他从我们这些猿人中抽了一个,让他也总结一下新德里条约①,谈谈该条约怎么忽视了战俘问题…… 而且,由于这个条约,此后再也没有就战俘问题进行过任何磋商。停战谈判陷入了僵局。交战双方中,一方扣押着战俘不放,另一方面则释放了自己辖制的战俘。在 接踵而至的大动乱中,他们有的回了家,还有的则因为不愿意离开留了下来。
【①作者杜撰的一个停战条约。】
瑞得少校的牺牲品历数那些未被释放的战俘:两个英国伞兵师的幸存者,还有几千个平民,大多是在日本、菲律宾和俄国被捕的,被宣布为“政治犯”。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战俘。”瑞得少校的牺牲品继续着,“在战争中和战争前被俘虏。有传言说他们中有些人是在以前发生的战争中被俘的,一直未被释放。我们始终不知道未被释放的战俘的总数。最接近的猜测是六万五千人左右。”
“为什么说‘最接近的’?”
“嗯,书上是这么说的,长官。”
“请你说得明确点。数字是高于还是低于十万人?”
“嗯,我不知道,长官。”
“看来其他人也不知道。那么,它高于一千人吗?”
“可能,长官。几乎可以肯定。”
“完全可以肯定——因为最终逃出来的人数多于这个数字。他们设法回了家,他们的名字被记录在案。我看出你没有仔细准备功课。”
那个牺牲品没来得及坐下,瑞得少校便又叫道:“里科先生!”
现在我成了牺牲品。“是,长官。”
“一千个未被释放的战俘可以构成重新开仗的足够理由吗?想一想,成百万无辜的平民可能因此死亡。一旦重新开战的话,他们的死亡几乎可以肯定!”
我没有犹豫。“是的,长官!理由太充分了。”
“‘太充分了’。很好,那么,如果只有一个未被释放的战俘,这理由充分吗?”
我 犹豫了。我知道机动步兵的答案——但我觉得他要的不是这个答案。他尖刻地催促:“快点,快点,先生!我们已经建立了一个为数一千的上限;我请你考虑考虑数 目为一的下限。你不能兑付一张写着‘从一到一千英镑之间’的支票,开始一场战争可比支付一笔小钱严肃多了。为了拯救一个人而使一个国家——事实上是两个国 家—一陷入危险,这是犯罪吗?也许这个人并不值得我们去救他?或者在此过程中他死了呢?每天都有好几千个人因为事故而死亡……为什么要为一个人的生命犹豫 不决?快回答!”
他把我逼急了。我给了他星船伞兵的答案。“是的,长官!”
“是什么?”
“不管是一千个——还是只有一个,长官。都要开战。”
“哈!战俘的数目无关紧要。很好。现在,证明你的观点。”
我陷入了困境。现在我知道这个答案是正确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正确。他还在不断催促。“说呀,里科先生。这是完完全全的科学。你拿出了数学结论,现在你必须证明它。有人会用类比法说你在声称一个土豆和一千个土豆的价值是一样的,不多也不少。
是吗?“
“不是,长官。”
“为什么不?证明。”
“人不是土豆。”
“好,好,里科先生!我想今天我们已经把你的脑子折腾得够累了。明天带一份书面证明来课堂,用逻辑证明你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我给你点提示。看一下今天讲的这一章的第七个参考材料。”
“索罗门先生!”瑞得少校又点了一个人的名,“当代的政治体制是怎么从混乱期演变过来的?它在道德方面有什么合理性?”
萨 利·索罗门结结巴巴回答了第一个问题。然而,没人能确切描绘联邦究竟是怎么产生的。它自然而然就生长出来了。在××世纪末期,各个国家政府都垮台了,必须 有东西来填补真空,很多情况下,填补真空的人是返乡退伍军人。他们已经输掉了一场战争,大多没有工作,许多人都对新德里条约的条款痛心疾首,尤其是那个混 蛋战俘条款。还有,这些退伍军人知道怎么打仗。发生的不是一场革命,更像1917年的俄罗斯:系统垮台了,其他人趁机进来了。
苏 格兰的阿伯丁就是个典型例子,已经确知的此类事件中,它是最早的一例。几个退伍军人团结起来,成了义务警察,制止当地的骚乱和劫掠。他们绞死了几个人(包 括两个退伍军人),并且决定,除了退伍军人,其他人员一概不得加入他们的委员会。从一开始,他们便独断专行,内部互相信任,但不相信别人。一两代人之后, 开始时的应急办法逐渐演变成为宪法。
那些苏格兰退伍军人发现,他们有时不得不绞死的人中包括其他退伍军人。他们可能觉得,如果类似事件不得不发生,那么至少,他们不会让任何贪婪、牟取暴利、进行地下交易、不顾别人死活、欺骗军队、没有道德感的平民在这种事上有任何发言权。
老百姓只配听别人吩咐,要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得干什么。明白了?发号施令的是我们这些猿人!我估计,当时情况肯定就是这样,因为如果换了我,我很可能就这么想、这么干……历史学家也同意,当时的平民和返乡战士之间的矛盾十分激烈,远远超出我们今天的想像。
萨利没有照本宣科。最后瑞得少校打断了他。“明天上课带一份总结来,三千字。索罗门先生,给我一个理由——不是从历史的观点,也不是纯理论的观点,要从现实出发——说明为什么今天的公民权只颁给退伍军人?”
“嗯,因为他们是经过精心挑选的,长官。他们更聪明。”
“荒谬!”
“长官?”
“也许这个词对你来说太深奥了?我说的是你的观点太蠢了。
军 人并不比平民更聪明。在很多方面,平民聪明得多。这也是新德里条约签署前的政变的合理之处,那场所谓的‘科学家的起义’的因由,似乎是只要知识精英领导国 家,我们就会进入乌托邦。当然,那个愚蠢企图彻底失败了。因为科学的追求尽管能带来社会效益,但它本身并不是一种社会美德。从事这一行业的可能是完全没有 社会责任感、极度自我中心的人。我给了你提示,先生,你听懂我的提示了吗?“
萨利回答道:“唔,军人都是有纪律的人,长官。”
瑞 得少校对他还算温和。“对不起。你的说法倒是很吸引人,问题是没有事实根据。你和我虽然有纪律约束,但只要还在军队,就没有投票权。还有,纪律是部队强加 给我们的,一个人退役后还能不能自我约束,事先谁也说不清楚。退役军人的犯罪率和平民一样高。另外,你还忘了一点,在和平年代,大多数退伍军人只在辅助性 的非战斗部队里服过役,并没有完全受到严格军纪的约束。他们只是被折磨了两年,超时工作,冒一定的生命危险。可退伍之后,他们一样成了公民,投票一样有 效。”
瑞得少校笑了笑,接着说道:“索罗门先生,我问你的问题很复杂,但如果从实用的角度看,答案其实很简单。为什么要延续我们目前的做法,目前的社会体系?原因和我们继续使用其他任何东西一样:这种体系管用,收到了满意的效果。
“但就算这样,更加深入的观察思考仍然大有裨益。纵观整个历史,为了全体人民的利益,人们尝试过种种办法,将这种至高无上的特权交给那些他们认为能合理、明智地使用它的人手中。早期的尝试当然就是君主制,被充满激情地称为‘神授君权’。
“人们作出了很多努力,希望选择一个明智的君主,而不是听天由命,比如过去瑞典人就选了拿破仑手下的一个法国将军来统治他们,反对方的反对意见只是,这个法国人带来的好处有限。
“在 人类历史上,从绝对君主制到完全的无政府主义,人类已经尝试了上千种方法,至于各种各样的提议那就更多了。有些极端奇怪,比如蚂蚁似的共生社会,这是柏拉 图在他那本书名容易让人产生误会的《共和国》中提出的。所有这一切尝试的出发点都是符合道德的,即,提供一个稳定的、具有善意的政府。
“所 有社会体系都通过同一种方式来实现这个愿望,即把公民权限制在那些被认为有足够的智慧,可以公平地使用这种权利的人之内。我重复一遍,‘所有社会体系’。 即使那些所谓的‘无限制的民主,也把不少于四分之一的人口排斥在公民权之外,以年龄、出身、投票税、犯罪记录等等为理由。”
瑞得少校讥讽地笑了笑,“我一直不明白,投票的时候,一个三十岁的笨蛋怎么可能比一个十五岁的天才更明智……但那是一个‘神授普通人权’的时代。不管那么多了,他们已经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代价。
“公民权的分配法则多种多样:出生地、家庭出身、种族、性别、财产、教育、年龄、宗教,等等等等。所有这些体系都能起作用,但是效果都不好。不管哪个体系都存在许多反对者,认为它们是暴政。这些体系最终都崩溃了,或是被推翻了。
“现 在,我们创建了另外一个社会体系……运行得还不错。抱怨的人很多,但是没有反叛。个人自由在历史上是最大的,法律少,税率低,生活水平已达到生产水平的极 限,犯罪率是历史上最低的。为什么?不是因为我们的投票者比其他体系中的投票者更聪明,这方面我们不存任何幻想。塔马尼先生,”他又叫了一个人,“请你回 答,为什么我们的社会体系比我们先辈所采用的任何系统更好?”
我不知道克莱德·塔马尼的名字是怎么起的。我估计他是个印度人。他回答道:“嗯,我猜,因为投票者是一小群人,他们知道,社会的重大决定需要由他们作出,责任重大……所以他们作出决定前会认真研究。”
“不 要‘猜’。我们在这里研究的是完完全全的科学。还有,你猜错了。很多其他社会体系的统治阶层也是一小群非常清楚自己拥有重大权力的人,再说,我们的公民并 不是一小部分。你知道,或者应该知道,成年人中的公民占多大比例,从伊斯克殖民星球的百分之八十到地球上某些国家的不足百分之三——但是各地的政府却几乎 一样。投票者也不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人。在行使这种最高权利的方面,他们并没有特别的智慧、才能,或是经过特别的训练。那么,我们的投票者和过去的公民之间 到底有什么区别呢?别猜了,今天我们作的猜测已经够多了。我来说点儿明显的东西:在我们的系统之下,任何一个投票者或是政府官员都是一个这样的人,他已经 通过志愿参加的艰苦服役表明,他能够将集体的利益摆在个人之前。
“这才是差别,在实际生活中,这是具有决定意义的。
“我们的投票者可能并不聪明,他可能缺乏某些社会美德,但是,我们的投票者的平均表现却比历史上任何统治阶层好上不知多少倍。”
瑞 得少校停住了,他伸手碰碰他的老式手表的表面,一双瞎眼“看着”指针。“快下课了,但我们还没能弄清我们为什么能够成功地管理自己,这个机制背后存在着什 么样的道德合理性。持续的成功决不是一时运气。记住,这是科学,不是一厢情愿。宇宙是自然存在的,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投票就是行使权利,它是至高无上 的权利,是一切其他权利的根源——例如我有权每天一次折磨你们的生活,我的权利便源自投票权。行使投票权就是行使强权!——公民权就是强权,赤裸裸的强 权。不管施行者是十个人还是十亿个人,政治权力就是强权。
“但是,宇宙万物都有二元性。权利的对应物是什么?里科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