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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闻声应道,他正是尉迟光。行德走近前一看,才发现尉迟光和他的部下的周围都是一些散乱的包裹,有些箱子已经砸坏,里边的东西都弄出来了,有些打开了一半,还有些箱子仍然原封未动。
“这到底是干什么?”
行德问道。
“你一看就知道了,这里的东西一两百头骆驼也运不走。”
尉迟光看着他的手下人打开的箱子,大声地命令他们将哪些东西留下,哪些丢掉。这种时候尉迟光总是精神十足的。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行德就在自己的眼前,连忙问道:
“那些货怎么样?”
“全部放进去了。”
行德回答。尉迟光颔首说道:
“那就好。”
说完好像此事就此了断,他又专心去干眼下的事去了。实际上,尉迟光和他的部下现在干的事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干完。曹府上下一大家子人费了好几天的功夫整理打点的这些财物,最后不得不放弃,堆了一整院子,这还不够,连走廊上、屋子里也都放满了。
行德看着这群人忙个不停。尉迟光从一个大包裹中抽出一块卷起来的大地毯,然后让他的部下把地毯打开。地毯铺开来,在院子里占了一大块地,这的确是一块上好的地毯。
“把东西往上扔!”
尉迟光大声怒吼。
行德离开那里,又回到延惠一个人呆着的屋子来。这两个地方的反差太大了,一边是贪得无厌,另一边是万念俱灰。
“太守大人。”
行德先打了个招呼,然后进屋。
“前方现在恐已交战,大人不宜在此久留。”
“既然已经交战,何须离去,我就留在这里。”
“大人万万不可有此等念头,赶快离城才是上策呀。”
“为何定要我出城呢?”
“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望大人珍惜自己的性命。”
“珍惜自己的性命?”
延惠似乎听到了一种奇谈怪论,不由得反问道。
“你还想活下去?想活下去的人总是不会死的。既然如此,我就把这个东西交给你算了。”
说完延惠将身后橱柜的门打开,从中取出一大卷东西。
“把这个交给你。”
“不知何物?”
行德接过来时感到有点份量,他问道。
“河西节度使曹氏的家谱。”
“放在我手上,不知日后如何处置?”
“放在你那里就行了。只要你大难不死,一切由你处置,可以烧毁,也可以丢掉。”
“那还不如就放在这里。”
“不可。家兄托付与我,我则让与你,其它的我就一概不知了。”
延惠像是扔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浑身瘫软无力,一下子又坐到了大椅子中去了,再也不想多看一眼那本家谱。行德感到有点为难,但是他看到延惠那付丧魂落魄的样子,心想就是把家谱退给他,他也不会要的。没有办法,行德只好拿着那本曹氏家谱走出王府。
回 到部队的大本营后,行德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朱王礼的传令兵来了,行德被人叫起,走出兵营的大门。太阳已经 升起老高,阳光下到处一片寂静、空虚。传令兵传来的消息如同这种寂静和空虚一样,十分简单。“沙州王曹贤顺已阵亡。”就这一句话。他还说,朱王礼的部队尚 未投入战斗,除此之外,再也问不出什么别的消息了。
赵行德又倒下去再睡。
睡得不好,朦胧中他做了一个梦。在太阳落山方向的一个沙丘断崖上,眼前是一望无垠的沙海,沙海中的沙丘像波浪一样的起伏不平。赵行德所站的地方是最高点,脚下是陡峭的悬崖,下面的树木显得很小。他想,要是走到近前去看,这些树可能有一丈多高。
赵行德并非一人独自站在那里,他看到朱王礼就在前面,正朝自己这边张望。夕阳的余辉将他的脸映得通红,行德从没有看过老队长有这样的的脸色。朱王礼的两只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突然,朱王礼的眼光变得温和起来,他开口说道:
“我想给你一件东西。现在一时怎么也找不到了。就是那串回鹘女人的首饰。厮杀中不知失落到哪里去了。这串首饰丢失了,我的生命也就到头了,再也没有希望去取李元昊的首级。非常遗憾,却也只好无可奈何了。”
说到这里,几支利箭飞来,射穿了朱王礼的身体。行德连忙上前,想帮他将箭拔出。
“不要拔。”
朱王礼用严厉的口气说道。
“我一直期望着有这么一天,你看。”
说着他将佩刀拔出,两手握住刀把,将刀刃插入口中。
“你要干什么?”
行德大惊,失声叫道。但就在这一瞬间,朱王礼一跃而起,头朝下脚朝上,跳下崖去。
行德被自己的惊叫声唤醒,只觉得心跳急剧,浑身冷汗淋漓。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的声音。
行德急忙起来,推开门一看,一大群士兵手持枯芦苇扎成的火把,发疯似地大喊大叫,正从门口跑过。一群跑过去,又接着一群。
行德向着大本营急速地跑去。他在营门口看到兔唇队长也像发疯似地大声狂叫,来回乱走。手持火把的士兵从各条小巷来到大本营门口,然后又从这里向四处散去。
行德走到兔唇队长的身边问道:
“这是干什么?”
他咧着兔唇大嘴笑道:
“烧城,烧城!”
“是朱王礼大人的命令吗?”
行德感到一种不祥之兆,他问道。
“刚刚接到前方来报,老队长已经战死了。我们把城烧了,各自逃命吧。”
兔唇队长根本不想听行德讲什么,他处在一种亢奋的精神状态中,挥动着两臂,不断地向周围的士兵喊道:
“点火,烧城!”
行德不知怎么感到可以从城上看到前方的战场,他登上了城墙。但是城上什么也看不到。沉浸在落日残照中的原野上一片死寂。凝神细听,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种与城内的骚动绝然不同的厮杀声。再向城里看,到处都开始冒起一股股浓烟。
已经点火了,黑烟笼罩着沙州城的上空,遮住了仅有的一点夕阳余辉。
行德从城上下来,心中有一种“人到此时万事休”的感觉。从听到朱王礼已经战死的消息那一瞬间起,行德就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柱。老队长如果还活着,自己也还愿意活下去。现在他死了,自己再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行德下城来后,城里的火越烧越旺,烈火中发出的一阵阵爆裂的声响。
行 德来到北门,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大声狂叫的兔唇队长和士兵们都不见了。但是行德却看到了一员武将的雄姿,就在他的眼前。他正是口 含利刃,飞身跳崖的朱王礼。朱王礼竭尽全力,一直战到刀剑折、弓箭绝,最后跳崖自尽,一缕忠魂还不愿离去,又来显形,以表心迹。
行德就这样呆坐在那里。过了许久,突然一阵热风吹来,才把他从沉思中唤醒。这是带着火的风,而不是先前的那种原野上的风。滚滚浓烟也随之而来。行德忽然看到黑烟中有一个人跌跌撞撞朝着他这个方向走来。
“尉迟光!”
行德大惊,脱口喊道。他从石头上一下子站了起来。这时一大群骆驼也从尉迟光身后的浓烟中走了出来。
尉迟光走到行德的近前说道:
“这些愚蠢的家伙干的好事,我一天的心血都白费了,敌人还没有来就自己放火烧城,真是一群畜生!”
他用憎恶的眼光看着行德,好像他就是那个纵火犯本人一样。他对行德吼叫着命令道:
“你这个家伙还有点用,和我一起走吧。”
“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你想就呆在这里等着烧死吗?”
尉迟光先向城门外走去。出了城后,他清点了一下他身后的骆驼,然后指着一头向行德示意道:
“快骑上它!”
行德按他说的做了。其实他们已经无路可走。要是朱王礼还活着,他可以到前线去。现在朱王礼已经死了,他不想到战场去跟那些残兵败将在一起。
出了城门之后,厮杀声比先前听得更清楚了,而且是从东、西两个方面传来。
“到哪里去?”
“千佛洞。昨天夜晚的那批货不是已经收拾好了吗?是否有变,还不知道。为了这批货,我可是费尽心机,如今也只能指望它了。”
尉迟光还在小声地自言自语。行德也想去千佛洞看看。后来的事都托付给那三个和尚了,他很想知道现在他们的情况。从他离开后,他们就开始堵塞洞口,现在洞口应该已经堵好了。如果还没有完成,那就糟糕了。
一直到党河渡口,两人都没有说话。渡过结冰的党河,进入沙漠地带时,远远地看到有一群败兵在他们的南边向西走去。此后,又看到好几次同样的情况,而且都是在他们的南边向西走去。在此期间,随风还不时传来一阵阵的厮杀声。
“行德!”
突然尉迟光骑着骆驼过来,行德感到他的脸色大变,不由自主地转身后退了一步,但是尉迟光迎头拦住了行德的去路。
“你的首饰呢?是不是也藏到洞里去了。”
他见行德并不答话,又说道:
“还在你手里吧,交给我算了。不要总是不通情理。你拿着这样的东西在手里又有什么用。如今不比往常,沙州城已经烧了,曹家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明天还会有什么灾难发生,谁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西夏大军就会到这里来,不是饿死,就是被杀死。”
他说到饿死,这使得行德感到腹中空空。还是今天早晨在大本营中吃了一点东西,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
“肚子饿了,你带了食物吗?”
“这种小事,不值得说。”
尉迟光说完从兽皮上衣的里边口袋中掏出一块小麦馍,递给了行德。
“把首饰给我,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给。”
“你难道不怕死吗?你把首饰给我,我帮你逃命。”
“说什么都不行。”
“什么?”
尉迟光想上来抓人,但他又说道:
“我当然不想杀你,要让你活下去,你与驼夫不一样。那些家伙一个不留,全都处置了。”
听到他说起驼夫,行德这才注意到二十几个驼夫到底到哪里去了呢?就在这时,尉迟光伸手过来,一把抓住行德的胸口,一边猛力地摇动行德的身体,一边大声吼道:
“废话少说,把首饰交出来!”
“驼夫们到哪里去了?”
行德问道。
“已经处置了。全都关进了王府的仓库,现在正在燃烧吧。”
行德大惊,接着问道:
“屠杀无辜,何至如此残忍?”
“他们本来就是些十恶不赦的家伙,又知道了千佛洞的藏宝地点,我岂能留下祸根。还有你和那三个和尚。当然,你活下来也没关系。把玉石交出来吧。”
“不交。”
行德坚定地回答道。就是交出玉石可以苟且性命的话,那也断然不可。朱王礼至死也没有离开过他心爱的玉石,自己虽然并非他那样的勇士,这一点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好话说了半天,还是不肯依从,我杀了你这不识抬举的家伙。”
尉迟光说完扑过来,将行德一把从骆驼上拽了下来。但是落地的不光是行德,尉迟光自己也从骆驼上掉下来。两人落地后滚作一团,尉迟光挥起拳头打在行德的头上和脸上,行德简直没有还手的机会。尉迟光把行德从地上抓起来,转几圈又扔出去,甩在地上,口里还在不停地咒骂。
行 德被尉迟光打得晕头转向,但他还是意识到他的上衣被撕开了,尉迟光一把将珍藏在他怀里的首饰抓了出来。尉迟光拿着首饰正准备站起来时,行德拼死跳起,不顾 一切地抓住了他的双脚。尉迟光遭此突然袭击,倒在地上。两个人之间又开始了你死我活的争斗。尉迟光手上拿着首饰,多少有点不便于动作。行德还是只有挨打的 份,但是要打得少些了。
忽然,压在行德身上的尉迟光放开行德,站了起来,但行德还是没有松手,死死地抓着尉迟光的双脚。
“放手!”
尉迟光大叫,但是行德还是不肯松手。
“放开我,马队过来了。”
从远处传来了大群战马奔驰而来的声音,大地在马蹄下震颤。
“放手,你这个畜生!”
尉迟光拼命地叫喊。但是行德抓得更紧了。只要首饰还在尉迟光手上,他就决不放他走。
尉迟光开始疯狂地踢脚,两只手不停地摆动。行德死死地抓住不放。行德想乘尉迟光注意马队的那一瞬间,跳起来将首饰夺回来,但是首饰的一端在行德手中,另一端在尉迟光的手中,两人一争,首饰的丝线被绷得笔直,碧绿的玉珠在丝线上来回震颤。
军马的嘶鸣声和马蹄声像怒涛一样向着他们两人的方向扑来。
行德看到,就在十余丈远的眼前,大群战马越过丘陵,黑压压的一大片,在广阔的沙漠上正朝自己这个方向急驰而来。
一 瞬间,行德感觉到绷得很紧的首饰被拉断了,与此同时,他向后翻了个筋斗,倒了下去。紧接着万马奔腾造成的巨大冲击波将行德摔到山坡上,连着打了好几个滚, 一直滚到一处洼地里才停下来。他只听见头上剧烈的轰鸣声,马队像波涛一样,奔流不息。其实这个时间并不长,可是行德却觉得十分难捱。
行 德恢复过来时,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埋在沙子里了。他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不知是被马蹄踩伤了,还是从山坡上滚下来时摔伤了,行德感到浑身疼痛。居然没有被 踩死,简直是不可思议。行德只好就这样躺着,两眼望着天空。虽然身子不能站起来,但是他的右手还是可以动的,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抚摸身上的伤疼处。他突然 举起右手,发现拉断的首饰丝线还缠绕在手指上,只是玉珠一颗也没有了。玉珠恐怕是在拉断时散落了。
夜色慢慢地降临了,白色的 月牙逐渐发出一种带有红色的光辉,天空中月亮周围的星星也闪烁可见。行德仰望星空,心境幽远。但是他脑海中却什么也没有考虑。为什么并不感觉到寒冷呢?只 是有点饿了,要是能喝点水就好了。他向四周望去,什么可以吃的东西都没有,只有一片广阔无垠的沙地。
这时,行德突然想起刚才 与尉迟光争斗之前,他给了自己一块馍,它应该还扔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要是能找到,也可以充眼前之饥。想到这里,他定了定神,挣扎着试图站起来。他听到身 上的关节发出一阵阵响声,也就在这时候,他看到在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人正在地上爬行。行德马上想到这个人一定是尉迟光。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地上的沙子,两手 不停地把沙粒翻来翻去。行德一时没弄懂尉迟光到底在干什么,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就知道了,尉迟光是在寻找首饰上散落下来的的玉珠。在成百上千的战马践踏过的 沙地上,哪怕是找一大块玉石也难以想像,更何况小小的玉珠呢?
行德忘记了自己要找的馍,反而专心致志地看着尉迟光在那里寻找玉珠。月光下,尉迟光站了起来,但他就这样站着,没有任何动作。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迈出右脚,但是他的上身和双臂却像是木偶一样,行动呆滞。尉迟光受了伤。
行德再次倒在地上。不知从何处传来骆驼的哀鸣,行德听着听着,逐渐进入了一种似睡非睡的朦胧意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