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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下午,李元昊率领西夏军主力的一支部队开进城来。这支部队原本驻扎在城外,士兵多是西夏人。他们一入城,城里到处都可以见到与汉人不同的面孔 了。从这支刚入城的部队的人数来看,赵行德才知道他们参加的战役只是这场大决战中的一个小小插曲而已。在城西的黑河上游和行军途中经过的丹山河中游等地 区,那里才是决战的主战场。西夏军在两处皆获全胜,各个战场上溃退下来的回鹘败军合为一股,朝西边逃窜而去。
从第三天起,以回鹘人为首、还有其它民族的原甘州城居民纷纷返回城里,也不知道他们先前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当然,返回城里的人仅仅只是一小部分,但总算给这座城市带来了一点生机。饭馆和菜市先后都重新开张。街上仍然一个女人的影子到见不到。
赵行德每天都想方设法避人耳目,将饭菜和水送给回鹘女人。第五天的夜里,行德还是像往常一样给女人送来晚饭,他走到洞口时却发现里面没人。他想,这次她一定是逃走了。谁知过了一会儿,女人却从外面溜了进来,站在门口。行德忙说道:
“这样出去是很危险的。”
“我每天晚上都要出去洗脸,还要找点水喝。没人看见,不用担心。”
女人回答道。
她的眼里已经没有先前那种惊恐、戒备的目光。寒夜的天空中残月如钩,似水的月光从门外映射进来,洒满她的全身。这女子虽然蒙难风尘,却依旧亭亭玉立,不失王女风仪。
“你为什么要给我送食物来?”
“我想救你一命。”
“为什么要救我一命呢?”
赵行德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才好。在烽火台上刚见到这个女人的那一瞬间,他就感到搭救这个孤女是上天赋于自己的使命。但是这个想法是如何产生的,连他自己亦不知其所以然。见行德不说话,女人又问道:
“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但总是躲在这个洞里,太令人讨厌了。还要躲多久才能出去?”
女人的语气中有点埋怨的口吻。看来这是从小颐指气使惯了养成的脾气,行德也不计较。让她把话说出来,心里也许好受些。想到这里,行德答道:
“城里的回鹘人越来越多了,只是还没有看到有女人回来,但她们总是要回来的。待到她们返回城里来后,你就可以从这里出去,到时候你可要好自为之了。”
“我是王族之女,抓到了是要杀掉的。”
“你权且隐瞒自己的身分,再寻找机会逃出城去。一直向西走,就可以赶上你的族人。”
说出这话,连行德自己也觉到靠不住。既然他自己可以一眼看出她的王族身分,难道就能瞒得过其他人不成?
直到今天晚上,赵行德才第一次和这女子如此倾心交谈。月光下,她美目流眄,顾盼生辉,言谈举止,恰如玉树临风。不知道是因为她的美丽,还是因为她的娇嗔,行德始终没有勇气与之对视,但她的音容笑貌却随着这良辰美景铭心刻骨地留在行德的记忆之中。
进入甘州城后的第七天,朱王礼将赵行德叫到自己的驻地。朱王礼住在一家民宅中,宅中有一个小庭院,院子里栽了三棵枣树。一见面朱王礼就对行德说道:
“你对我说过你想学西夏文,这回你算是如愿以偿了,明天你就可以去兴庆。我是个守信用的人,说过的话就要兑现,这下你该相信了吧。不过你也要说话算话,学完了一定要回来的哟。”
接着他又告诉行德,明天有一支部队要到兴庆去,他可以与他们同行。
“近来我的队伍又补充了不少的人,你回来后,我提拔你当我的参事。”
这次大决战之后,李元昊论功行赏,另一方面也考虑到朱王礼部在战斗中牺牲太大,所以给他增调了不少的人。
对于赵行德而言,此次任务当然是一趟想往已久的美差,但想到明天就要出发,他不禁又为隐藏的回鹘女子的处境感到十分为难。于是他向朱王礼说道:
“承蒙大人举荐,感激不尽。大人的知遇之恩,待行德学成归来,定当全力图报。只是此次战役艰苦卓绝,行德身心疲惫,更兼生来体弱,明天实难如愿成行。可否恳请大人再宽限……”
“我说明天走,明天就得走。这是命令!”
朱王礼还没等赵行德说完就大声怒吼起来。
行德无奈,他也知道队长对他并无恶意,所以只好勉强从命。
夜里,行德又来到回鹘女子藏身的小屋。他向她说明了自己明天就要离去,但会另找一个可靠的人继续照顾她,让她不要担心。他已经考虑过,明天出发前将此事对朱王礼挑明,拜托朱王礼来保护这个女人。
女人听完行德的话后,从洞中出来,站到门口,脸上立刻露出了胆怯的神色。
“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敢相信。求求你不要走,行吗?”
她急切地说道。行德连忙解释说:
“实在是身不由己,事出无奈啊。”
行德刚一说完,那女人双膝一弯,跪倒在地,两行热泪潸然而下。她一边抽泣一边问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个人留在烽火台上吗?”
赵行德先前对此事颇觉蹊跷,也曾问起过一两次,但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现在,她主动地旧话重提,看来是想告诉他此中的端倪。
“当 时,我父亲早已率领守军出城打仗去了。百姓们见无人守城,也纷纷出逃。家里的侍从一再劝我快走。但我与我那定了亲的郎君有约在先,他已随我父亲出征,如果 大难不死,一定回城里来接我出去。我担心我走了他回城来找不到人,所以不顾家人的劝说,拼死留了下来。我只身一人躲在烽火台上,是在盼望我的郎君回来接 我。谁知一直等到下午,还没看见他的影子。我心想,他肯定是已经阵亡了。正在暗自悲痛时,你爬上楼来。我当时又惊又怕,但看到你并没有伤害我的意图,于是 就转念想到,这恐怕是天意,我那郎君的灵魂附在你的身上,回来接我来了。事情既是这样,现在你怎么能够说出明天就走的话呢?”
她说完这番话时,已是泣不成声,脖子上的一串饰珠在惨淡的月色下随着她肩膀的抖动发出一闪一闪的光。
赵行德走到女人的身旁,弯下腰去,伸出双手将她扶起。女人慢慢站起身来,两眼直直地盯着行德。他们靠得如此之近,行德感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女人特有的气息向自己袭来,他不禁心旌摇荡,热血沸腾,再也无法按捺胸中压抑已久的激情,他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等到重新冷静下来后,行德由衷地感到负罪的内疚,心里一阵阵地隐隐作痛。他掉转头准备走出屋时,女人伏在地上,两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脚。行德见状忙辩解道:
“万望恕我一时糊涂,做出如此唐突之事。我真的并非恶意,实是仰慕已久。”
“我知道,你对我有爱慕之情,因为你是我那郎君的替身。”
女人心平气和地回答道。
赵行德有点像自言自语似的重复道:
“是啊,我对你有爱慕之情,因为我是另一个人的替身。此乃天意,若非如此,我何以从那繁花似锦的富贵地、温柔乡来到这茫茫大漠之上呢?”
赵行德此时此刻真是这样想的。他内心深处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个回鹘女人的悲哀。
“你还是要走吗?”
“军令如山,不得不走。”
“还会回来吗?”
“一年之内,必定回来。”
“既然如此,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你已说过一定要回来,你能起誓吗?”
最后,女人含泪问道。行德点了点头,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掉转身,大步走出屋去。出得门来,他才感到浑身无力,两支脚像踩在棉花堆里一样。
第二天早晨,赵行德来到朱王礼的住所。朱王礼以为行德是专门来登门告辞的,他对行德说道:
“命中注定,我们俩要死在一起,早点回来。我们还要在一起打一次大仗,最后死得只剩我们两个人。如果打赢了,莫忘了立碑的事哦。”
朱王礼对赵行德开玩笑地说道,听起来好像他对此次大决战的激烈程度还不太满意似的。
“行德此来,一是向大人辞行,二是有一件事要拜托大人,恳请大人鼎力相助。”
赵行德已经没有时间仔细斟酌,干脆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行德脸上此时的表情使人感到事关重大,而且迫在眉睫。
“什么事,尽管直说。”
朱王礼正色说道。
“有一个回鹘的王族之女藏匿在一处民宅之中,想请大人全力保护。”
“女人?”
朱王礼露出诧异的神情,两只眼睛闪闪发光。他接着问道:
“女人在哪里?”
“她并非一般的女人,她是王族之女,金枝玉叶。”
“王族之女有什么不同?早点带我去见她。”
朱王礼说着就站了起来。赵行德赶快改换了口气继续说道:
“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她也有与我们一样的汉人血统,也会说汉语。”
“女人就是女人,女人还能有什么别的作用?”
听到他说出这等话来,赵行德感到后悔了。他板起脸,阴森森地说道:
“大人万万不可心存非分之想,一旦与那个女人有染,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
朱王礼显然不相信赵行德的话。
“为什么会必死无疑呢?”
“大人来西域时日非短,难道不曾听说,与回鹘女人行那苟且之事有损阳寿。”
“早死几日,又有什么了不起。“
“不过这种死法却不似战死疆场那么痛快。搞到最后是精髓枯竭、形销骨化,萎缩而死。”
朱王礼不说话了,脸上是一副半信半疑的神色。
“依你说来,还是不见那个回鹘女人为好罗?”
过了一会,他又改口说道:
“不过还是见见吧,见见也好。”
赵行德将朱王礼带到回鹘女人藏身的小屋里。女人听脚步声知道是行德带人进来,连忙从洞里出来。朱王礼一进门就见到回鹘女子一人站在屋里,他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口里不住地喃喃自语道:
“果真不是一般的女子。”
“从今之后就是这个人来保护我吗?”
女人突然开口问道。听到这话之后,朱王礼反而变得犹豫起来,他后退了两步,一转身向门外走去。赵行德赶紧追了出来。
“我对这种女人无能为力。只能在城里找个回鹘人每日给她送点吃的东西过来。”
朱王礼勉为其难地说道。接着他又问:
“你为什么要救这么个女人?”
“未曾多虑。”
赵行德回答道。
“这样说来,你自己也不知道。这种女人……,唉,难得侍候。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出身富贵,从小就娇惯坏了,想什么就要什么,天生的臭脾气,看上去是女人身,却没有一点女人味。寻常女子,还怕哪里找不到不成?”
朱王礼说的这番话倒也有几分在理,看来是发自内心的感慨,并非应景的虚言。赵行德想,找他帮忙看来是没有希望了。但此时此地,除了拜托他之外,再无更好的办法,行德出于无奈,只好又说:
“此 女的确因从小娇生惯养,有一些令人生厌之处。只是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她一个小女子,在这兵荒马乱的甘州城内举目无亲,若一任她只身 出走,后果不思自明。行德明日远行,百无牵挂,但为此事,还是要冒昧恳请大人,万望大人见谅,今后代为照应一下这个可怜的小女子。”
朱王礼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他回到自己的住所,打发部下在城里找来了五个回鹘老汉,他挑了一个合意的留下,让其余的人都回去。
“从今天起,以后每天你都要给一个女人送吃的东西去。你若将此事对他人透露半点风声,不管你躲到哪里,我都可以拿你的人头是问,听明白了吗?”
朱王礼死死地盯着老头说道。老人口中念念有词,好像是灾难降临,颂经以祷求神灵保佑。最后他终于答应了。行德带他来到女人藏身的小屋,算是认了一下路。到了屋里,行德又要这个老头对此事起个誓,保证日后不在外面提起。
赵行德送走老汉后,回头来向那女子告别。女人两眼红肿,想必是暗自伤心,流了不少眼泪。她对行德说:
“此一去路途遥远,望君多多珍重。一年后定当回来,万万不要辜负我的一片苦苦等待之心。”
“我此去本是想了却夙望,学成之日,即是回归之期。”
女 人将自己脖子上佩戴的两串饰珠取了一串下来,默默无言地双手递给行德,行德接过临行赠礼,紧紧地握了握女人的手,转身大步走出了小屋。女人纤手上的冰冷感 觉还留在行德的手中。行德走出院门时,正好见到刚才找来的回鹘老汉,挑着两个装满水的水桶晃晃悠悠地走来。老汉见是行德,忙说道:
“没有人看见我,不打紧的。”
赵行德正午时分出城,一支二百多人的部队正在城外整装待发,他向年青的队长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朱王礼事先可能已经关照过了,那位队长十分客气地让他入列。
此时已是天圣六年六月。